石磨骨碌碌滚动起来,祁宜年瞅着空子往磨盘上舀豆子。孟洲拉着驴,渐渐发现这驴子确实很老实,蒙着眼睛比吊着萝卜的驴还卖力,那么大的磨盘拉起来也不带累。
驴蹄在青石板上走出沓沓的响声,配合着磨盘转动的声音,规律而有韵律。
两个人的配合逐渐熟练起来,后面孟洲得心应手起来,还能换下祁宜年帮他舀豆子。
邻居大伯拜托的豆子最后赶在日落前都磨完了。祁宜年一手牵着驴,驴背上扛着豆粉,一手牵着,啊不,孟洲还没有这个待遇,一手边跟着孟洲,往回走。
村里早上出去劳作的村民们这时候也都回家了,金黄的落日照着这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勤劳民众,晚饭的炊烟升起,是平实生活中最朴实的幸福。
日子就像漏斗里的水,缓慢流淌。
离十五天到期还剩三天。这天,祁宜年上山去采药。
竹楼挨着的那座大山里很多珍惜的药材,祁宜年从小跟外公一起上山,辨认地出不少植物,孟洲高烧那几天喝的草药就是他上山采的。
村子地理偏僻,出去看病不方便,这里的村民便都会一些简单的药方,平时闲暇时也会上山采一些珍惜的药材,晒干保存,等去镇上的时候拿去药店卖钱,换一些日用品。
祁宜年这次上山,是想采一些驱蚊的药草拿来做香包,孟洲自然是跟着的。
山林里树木茂密,从外面望的时候看不出,只觉得山青,等真正走进了山里,才觉得林木参天,温度都比山下凉了好几度,人置身其间有一种不辨东西的迷失感。
孟洲觉得要是把自己一个人扔在这里面他走到死都走不出去,于是寸步不离的跟着他老婆。
祁宜年看着孟洲紧紧抓着自己手臂的手,“害怕吗?现在才刚进来不久,你要是害怕的话就回去,不用勉强自己跟着我。”
“我不,”孟洲紧紧贴着他老婆,“我一点不勉强。”
和老婆贴贴一点都不勉强。
祁宜年于是没再多说什么,用镰刀割开挡在前路上的一片藤蔓,继续往上走。
路边齐腰高的草丛中是不是会探出几朵娇艳的花,都是只会出现在深山的品种。孟洲这个大少爷看的很新奇。
看到一朵摘一朵,都趁祁宜年不注意的时候放在他背后的草篓里,和祁宜年采的草药混在一起。
到了一片较为稀疏的林间,空地上长满了紫色的小花,祁宜年停下脚步,蹲下身采了一朵花,递给孟洲。
孟洲受宠若惊地接过。
呜呜呜我老婆送我花花了。
他这是在回应我吗?
我要以身相许吗?
祁宜年声音平静道:“这是假荆芥,一种芳香草本植物,可以驱蚊,你看这种花,上面有紫色斑点……”
祁宜年神色认真地给孟洲介绍着这种植物,孟洲的嘴角却一点点耷拉下来。
好嘛,原来不是送给他的。
只是想让他认对植物去采草药。
但孟洲还是很积极地去做了。
毕竟老婆交给的任务是光荣的!
听老婆话的男人最伟大!
两个人各自开始在这片区域中采摘。祁宜年在走到边缘地带的时候,不经意在树丛间看到一簇浅绿色的花。
是人参植株,还是有六片复叶的人参。
祁宜年想要走近看看,一只脚迈进草丛的时候却骤然一痛,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
他呼了一声痛,扶着旁边的树艰难站稳,另一个方向的孟洲听到声音,飞速跑了过了。他看到祁宜年脸色发白地靠在树上,连忙脱下了自己的外套,铺在地上,搀扶着祁宜年坐下。
“老婆,你怎么了?”孟洲眼神里都是焦急之色,看着祁宜年的神态全是担忧。
祁宜年勉强扯了扯嘴角笑道:“说了我不是你老婆。”
看着孟洲急地眼睛都红了,又笑了下安慰他道:“没什么大事,应该是被蛇咬了一口。”
祁宜年卷起裤脚,雪白的脚腕上两个显眼的小洞,红色的血流出来。
孟洲一看见人就僵住了,下一秒,没有片刻犹豫地,他俯身凑近祁宜年的脚腕,用嘴去吸被蛇咬到的伤口。
祁宜年被孟洲这个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没来得及阻止,就感觉脚踝的皮肤触到了一个温凉柔软的事物,激得小腿肌肉都战栗了一下。
缓了一下,祁宜年才推开孟洲的脑袋,呼吸有些急促地道:“你做什么?”
孟洲无辜抬头,嘴角还有一点红色的血迹,被他伸出舌头舔去,他说:“我帮你吸毒啊。”
祁宜年心里百味陈杂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你不知道这样帮别人吸毒,如果自己嘴里有伤口也会中毒吗?”
孟洲眨眨眼,“我不知道。”
祁宜年摇头笑了下。
就听孟洲又道:“可是我知道我也会帮你吸毒的。”
祁宜年神色怔了下,他抬头,问:“为什么?”
孟洲理所当然道:“因为你是我老婆嘛。”
又赶在祁宜年开口前道:“不要说你不是我老婆的话,现在不是,以后也会是。”
说完目光坚定的看着祁宜年,笃定地仿佛这就是在将来一定会发生的事。
祁宜年看着孟洲,从来没见过这么傻又这么自信的。
好一会儿后,他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明亮的阳光从林间的缝隙中穿过,落在他的脸上,少年的身上散发出和树木一样葱郁的生气,仿佛照到阳光就能不断生长。
孟洲看呆了,突然低下头,好似专心致志研究起祁宜年的伤口来。
过了最开始的心焦,他现在也意识到祁宜年的伤口并不严重,流出来的血液都是红色的,这说明咬他的那条蛇没有毒性。
祁宜年点了点孟洲的肩膀,“好了,把采好的假荆芥放进草篓里,我们下山。”
孟洲触了下祁宜年的脚腕,“这里没问题了吗?”
祁宜年被触到的地方麻了一下,本能地缩了下脚,过了片刻,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自然地扶着树干起身,“没问题,这片山林里的蛇都没有毒性的。”
孟洲连忙去扶祁宜年,等他站好,自己蹲下身,“我背你下山。”
祁宜年垂头看着在他面前蹲着的孟洲,发现他有两个发旋。听说有两个发旋的人都是有福之人。
孟洲见祁宜年半天没动,转头仰头看他,“上来啊,我背的动你。”
祁宜年对着孟洲真诚的目光,突然转过头,树林间光影跳动,山风吹过叶片起伏到很远的地方。
祁宜年胸膛起伏了一下,道:“我没事,不用你背。”
孟洲不听,“没事也可以背,你快上来,走路多累。”
祁宜年被逗笑了,他推了下孟洲的肩,“好了,你快起来,你背着我,又是向下走,待会一摔摔两个,我们直接滚下山好了。”
孟洲一想,是这个道理。
于是退了一步,让祁宜年一只手搭着自己的肩膀,搂着人的腰一路扶下山。
祁宜年被咬的地方其实已经不怎么疼了,完全可以自己走动,但孟洲让了一次这一次说什么也不妥协,不禁让祁宜年觉得对方不是因为觉得他不能走会摔到,纯属想搂着他占便宜,但对上孟洲那纯澈无辜的眼神,又觉得是自己偏见了。
两个人搀扶着好不容易回到了村里。
到了村头就陆续能见到很多村民了,祁宜年和他们都相熟,路上遇见都会打招呼。
祁宜年让孟洲松开手他自己走,孟洲手是松开了,结果在祁宜年面前蹲下,非要背着他走,还强词夺理地说:“下山的时候你怕摔着不让我背,现在到了平地——”
眼见一个村民走了过来,祁宜年哪给孟洲机会再说,连忙捂住他的嘴。
村民扛着锄头走过来,笑呵呵地和祁宜年打招呼,看到他旁边的人,问:“诶,这个小伙子村里没见过啊?”
祁宜年不敢放开孟洲的嘴,怕他开口做自我介绍——虽然他们相处时间还不长,但祁宜年确信,如果让孟洲自由发挥,他绝对能语出惊人。
祁宜年笑着回应道:“是我远方的表哥,来这里看我。”
村民了然地点点头,又看了一眼孟洲,赞叹了一声,“小伙子还挺帅的。”然后才离开。
孟洲这次全程都乖乖的,也不挣扎,无他,他老婆的手好软啊!
又香又软。
祁宜年见村民走了,绕开孟洲就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蛇咬过的地方虽然没坏,但随着时间过去不知怎么肿起来了一个包,祁宜年告诉孟洲回家后拿药酒揉一揉就会消肿了。
孟洲才从亲到老婆的手了的痴汉状态中回过神来,看到老婆走了,顿时大惊,连忙追上去。
祁宜年又绕开。
孟洲又堵在前面。
最后两个人站在大马路上对峙,还是祁宜年先妥协。
“行了,你背吧。”祁宜年无奈道。这么一直堵在路上被其他村民看到的可能性更大,而且他的脚踝走起来确实有些不舒服。
孟洲得了祁宜年的准许,瞬时快乐了,猪八戒背媳妇似的,把祁宜年背回了竹楼。之后又按祁宜年的指示,找来了药酒给他揉脚踝。
孟洲在这里待的最后一天。祁宜年也会在同一天离开村子,去大学报道。
清凉的早晨,村里的炊烟伴随着晨起的白雾一起升起。祁宜年在前一天晚上就收拾好了行李。
厨房里,除了祁宜年准备的路上的吃食外,还有一个小竹筐里装了食物,上面盖一层纱布,被单独放着。
祁宜年提起小竹筐,出了门。
走了没几步,孟洲打着呵欠追上来。
祁宜年停下,诧异地看着孟洲,据他这几天看到孟洲的起床时间,对方应该是赖床那一挂,不应该这么早起来啊。
果然,还没等祁宜年问,孟洲就主动说:
“我看到你昨晚在收拾东西,”孟洲看到祁宜年手里装着食物的竹筐,有些气愤地说,“你肯定是想丢下我一个人走。”
孟洲上前几步抓住祁宜年的手腕,“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祁宜年:“……”
祁宜年看了眼孟洲眼下明显挂着乌青的脸,又看了眼他抓着自己的手腕,心里一个想法忍不住浮现出来,“所以,你昨晚一整晚都没有好好睡?”
孟洲摇头晃脑地,颇有些沾沾自得,“我一直注意听你的动静呢,你别想偷偷丢我我一个人离开。”
祁宜年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他也没甩开孟洲的手。
乡间土路上白色的雾气飘起来,路边开着不知名的紫色野花,祁宜年今天的状态和平时有些不同,宁静的性子上笼了一层淡淡的忧郁,就像这身边的雾气一样。
祁宜年笑了笑,道:“那你跟我一起走吧。”
他带着孟洲,穿过乡间羊肠的小路,走过半个小时多路程,到了一块半山坡的荒地。
从这里望下去能看到山下的村落,炊烟都升起来了,牛羊也醒了过来,哞哞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祁宜年走到一座新建的坟茔,望着墓碑看了好一会儿,拔掉了周遭的荒草,在碑前跪了下来。
孟洲看了眼祁宜年,默不作声地跟着他在旁边跪了下来。
祁宜年像是没有注意到孟洲的动作,全部注意力都在眼前的石碑上,他望着冰凉的石块,视线像是穿过它回到更远的过去。
时间和无声的话语在注视中沉默流淌,直到太阳都升起来,蒸干了弥漫山野的雾气,祁宜年从竹筐里拿出昨夜的准备好的食物,用瓷碟小心地摆在墓碑前。
做完这一切,祁宜年又默了默,才转头问孟洲,“你知道这里埋的是谁吗?”
孟洲摇摇头,又点点头,说道:“是你亲近的长辈。”
他想了想,伸手把祁宜年的头压在自己肩膀上,道:“不要难过了。”
祁宜年没有预料到孟洲的动作,顿了顿之后才道:“没有难过。”却也没有从孟洲肩膀上离开。
孟洲没有低头看祁宜年,指尖却准确地在他的眼角点了点,“你这里都红了。”
祁宜年怔了怔,本能反驳道:“是沙子——”
“不是沙子,”孟洲没等祁宜年说完就压下他的话,“相同的借口不要说第二遍,我又不是傻子。”
祁宜年张开的嘴慢慢合上,良久,他伸出手也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最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山风吹过野桃花树,粉色的花瓣在曲折的山道上铺了一层。
祁宜年提起竹筐,和孟洲一起下山。
路上,他主动和孟洲提起这个话题,“里面躺的人是我外公。”
孟洲握着祁宜年的手紧了紧——他以祁宜年眼睛肿了,怕在山路上摔了为由,非要牵着手走。
在现世里,祁宜年从没有和孟洲提过他外公已经离开的事。
之前孟洲回孟家主宅,去他爷爷书房里偷观音木雕像、溜过客厅的时候,偷听到一耳朵祁宜年和他爷爷谈论他外公的事。
祁宜年说他外公在乡下生活的很好,他爷爷和祁宜年外公是战友,还说有机会要去乡下看老朋友,祁宜年应了。
其实那个时候外公就已经不在了吧。祁宜年为了不让他爷爷伤心,还要装作外公还在的样子安慰老人。
清风沉默地吹拂过山间,孟洲突然开口道:“你以后都不会孤独的。”
孟洲停下步伐,转过身,他走在祁宜年前面,又是下山的路,这样站着的时候就比祁宜年矮一些,他仰头望着祁宜年的眼睛,阳光从祁宜年的背后覆盖过来,孟洲看着他老婆笑着道:
“因为你以后会遇到我。”
——
祁宜年在暗房中洗照片。胶卷照片是他外公的爱好,他常年跟在对方身边,也喜欢上了这种特别的拍照方式。
胶卷相机拍出来的照片有一种特别的颗粒感和氛围感,人物被框在里面就成为故事。
祁宜年从显影液里取出放大的照片,仔细水洗过一遍,放入定影液中,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面容安静而又专注,带着能让人跟着一起平静下来的魔力。
64/69 首页 上一页 62 63 64 65 66 6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