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事情,谁告诉你的?”
穆珩垂下双眼,答道:“时安。”
黑袍人按在地上的手指开始痉挛,指甲在地面上摩擦,发出咔咔的响声,丝丝缕缕的鲜血渗出。
他的每个字仿佛咬着牙,含着血:
“……是真的吗?”
穆珩没有回答。
他没有必要撒谎。
——这一点他知道,对方也知道,只不过是不愿相信,所以不得不问罢了。
在卓浮沉思之时,穆珩开口道:“在上次罗斯特区之后,我特意查了穆家的谱系,所有的穆家人中,只有一位九百年前的祖先不知所踪。”
到现在,人类的平均寿命已经大大延长,九百年也只不过是四代以前。
虽说如此,这个时间长度也远远超出了正常人类能够活到的时间,几乎可以算得上骇人听闻。
卓浮顿时心中一跳。
管理局……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同期建立的。
他站在一旁,注视着不远处的黑袍人,脑海中毫无预兆地浮现出自己先前在管理局地下室内,管理局局长意味深长的话语。
他不由得微微一怔。
他是研究院的院长,所有的研究项目都必须经过他手但是,卓浮从未听说过管理局地面以下的火龙头骨。
——因为其中蕴含的火元素太过狂暴,所以没有交给研究院进行秘密的研究?
这么扯的理由,他当时怎么就那么轻易地相信了?
局长说,魔力转换的设备是由上一任院长制造出来的。
但是在卓浮上任以来,曾经翻阅过自管理局成立到现在的所有研究日志,这个所谓的魔力转换项目从未出现过哪怕一次。
卓浮敢肯定,如果自己前去从战斗科的日志中检索那个所谓的“缴获行动”,一定也会同样一无所获。
这只有一种可能性。
手段肮脏,来路不正,所以无法被记录在案。
所以在听到时安的要求时,管理局的高层才会显得如此措手不及。
因为在他们的计划中,本来不应该有任何人得知这枚头骨的存在。
他小心翼翼地打破寂静:
“……它的死,和管理局有关吗?”
这一句话沉甸甸地丢了下来,黑袍人的视线缓慢地挪到卓浮的身上,嘴角抽搐了一下,露出一个狰狞可怖的笑容:
“……你觉得呢?”
卓浮心下一沉。
既然这样,那他大概明白了为什么所有的档案中都没有任何与火龙头骨相关的资料——它在管理局建立之初就已经在这里了,而不是“由上任局长在一次行动缴获”那样简单。
“可管理局这里只有头骨……”
他的嗓音有些苍白。
黑袍人冷笑一声:
“因为你们只有头骨看守的最严。”
九百年间,他们尝试用各种各样的手段试图将火龙的残躯收回。
赎买,抢劫,欺骗,终于拿回了大多数的身躯残片。
但是只有头骨一直无法取得任何线索。
或许是因为其中蕴含的魔力最强,也最珍贵,所以管理局对此守口如瓶,即使是他们在管理局中安插的内应都无法取得与此相关的任何信息。
“前进的道路永远布满鲜血,对不对”
黑袍人嘲讽的语气念出了这句话。
他的嗓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厌恶的意味,一字一顿地问道:“即使将现代社会的根基建立在鲜血和痛苦之上,只要能够进化,发展,所以一切的行为全都有了完美正当的理由,不是吗?”
他站起身来,缓慢而踉跄地走向眼前的玻璃,死死地盯着站在外面的三人,声音像是源自地狱的低语:
“将科技与魔力结合,多么伟大……多么跨时代的,世纪性的发现啊。”
你们脚下是由罪恶和恐怖堆积起来虚假辉煌……多漂亮,多丑陋啊。
黑袍人低声笑起来,但是那声音中却没有半点笑意,反而更像是凄厉的嚎啕:
“人类欠下的债只能通过死亡偿还,你们还不明白吗?”
“……”
卓浮的心脏抽搐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对方刀锋般的视线,居然感到了一种无法忽略的窘迫。
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因为……无法反驳。
身为研究院的院长,没人比他更清楚人类现在的成就是如何取得的……又有多少流血被遗忘和忽视。
他们前进的每一步,踩着的都是异族的累累白骨,是洗不净的漆黑罪孽。
温瑶缓缓开口道:
“所以在发现巨龙无法按照你们的心意净化大陆之时,你们选择了使用那条火龙留下的尸骨,在血月降临之时开启封印,对么?”
黑袍人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穆珩细细地端详着他的表情,缓慢地摇摇头:“不。”
“是你的其他同伴,对么?”
没人比他更清楚,龙的尸骨对于这个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倘若黑袍人能够选择,他永远不会利用龙的尸骸举行仪式……但是对于其他的异教徒而言,龙的骸骨碎片只不过是蕴藏着庞大力量的媒介道具而已。
“……那又如何?”
黑袍人用阴恻恻的语气说道:“只要能够完成仪式就足够了。”
“即使代价是那条龙的灵魂?” 穆珩的视线落在对方的面容之上,冰冷而探究的目光仿佛带有穿透性,审视着眼前的黑袍人,缓慢而好奇地询问道。
“……”
空气再次陷入沉寂之中。
黑袍人没有回答。
他的身体被不正常得来的漫长岁月摧残扭曲,他的面孔被强行借来的强大力量腐蚀,他的视力被超过力量极限的仪式摧毁,像是正在分崩离析的土石,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在衰竭的边缘艰难挣扎。
他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头发垂下,遮挡住他的神情。
像是行将就木的朽树,又像是濒临崩溃的石柱。
穆珩一步步缓缓走上前。
隔着薄薄的一道玻璃,他深深地注视着和自己只有数寸距离的人。
又瞎又残。
在九百年的仇恨中磨掉了所有属于人类的特质。
“龙焰能将龙的灵魂从法术的禁锢中解放。
否则,他的灵魂会被永远绑缚,承受漫长的遗忘和痛苦,并且在你死后,他的残躯仍然会被一代代的人类利用,买卖,榨干其中的每一寸利用价值。”
穆珩的嗓音平静,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看似残酷的语句但却如此真实,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这种事情注定会发生。
黑袍人仍旧沉默着。
但是,他身躯却随着穆珩的声音激烈地战栗起来,像是那已经开始崩溃的残骸再也无法撑住过于强烈的情绪爆发一般。
强烈的仇恨和痛苦几乎冲破他的身躯,幻化成尸体,咆哮叫嚣着杀戮和毁灭。
穆珩垂下眼,湛蓝的眼瞳深处波涛汹浪涌,几乎显得尤为黑暗:
“或者,你可以阻止这一切。”
*
时安带着那个卷轴来到了自己苏醒的地方。
龙焰带来的焦痕还没有完全被抹去,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灼烧过后的气味,头顶的黑雾缓慢地涌动着。
其他三只魔物忐忑地注视着时安:
“大人,您……您有把握吗?”
时安想了想,诚实地摇了摇头:“没有。”
根据现在已知的情报,深渊和大陆之间的通道大概是被大陆那边单方面封闭的,这也就代表着从大陆到深渊比起从深渊到大陆要简单的多。
所以……只能先试试了。
他将手中的卷轴铺在地上,半阖的一线眼帘中流淌着金红色的火光,繁复古老的语句从他的口中吐出。
空气间黑雾盘旋,魔力波动从荒原间扩散开来。
三只魔物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着。
不过,深渊中紧张的可不止有它们三个。
荒原之外,深渊种们从漆黑的岩缝下钻出,无数只眼睛定定地看向荒原的方向,它们大多数并没有信仰的概念,但是在这一瞬间,所有的深渊种就像是心意相通一般,开始在心中祈祷——
求求了,一定要成功啊!!!
头顶的黑雾缓缓裂开了一线天空,一抹暗淡的白光照射进来,落在少年的前额上。
银白色的鳞片在黑暗包围下闪烁着微光。
所有的深渊种都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凉气,喜悦的光芒在它们的眼底一点点地升起——
啊啊啊啊啊啊啊祈祷居然真的有用了!!
这个魔王终于要离开深渊了!!!
解放了!
自由了!
但是,下一秒,某种无形的力量袭来,那道缝隙迅速地合拢,白光消失,只剩下一片汹涌黯淡的黑雾。
“不——!!!”
希望在最后一秒被戳破,深渊种同时发出绝望的哀嚎。
时安刚刚从冥想状态中回过神来,就被四周此起彼伏的嚎啕声吓了一跳,疑惑地问道:
“这是怎么了?”
“咳咳。”
魔虫清了清嗓子,飞过来打圆场:“那个……,它们大,大概是舍不得您……”
时安有些感动:
“真的吗?”
魔虫:“……”
您这话让我怎么接?
它清了清嗓子,急忙转移话题:“所以呢,大人您成功了吗?”
“没有。”
时安沮丧地摇摇头:“以我的力量,确实可以勉勉强强在深渊和大陆之间撕扯开一条缝隙,但是……”
“但是?”
“但是……在那么短时间内,我找不到落脚点。”
时安叹了口气。
这个卷轴上记载的,其实本质是伪造一次从大陆举行的召唤仪式来欺骗法则,所以虽然是他使用自己的力量试图离开深渊,但是对于法则来说,整个动向的过程却是相反的。
这种蒙蔽虽然可以完成,但是却必须有一个锚点。
上一次召唤时,人类时安就是以自己的灵魂为锚点,才将他从深渊带到大陆之上。
不过,由于那次的魔力消耗也必须由对方承担,所以在时安苏醒之前,他的灵魂就已经被扯碎了。
“那……那这可怎么办?”
魔虫皱起眉,绞尽脑汁地思考。
时安摇摇头,神情落寞:
“……我也不知道。”
*
穆珩扭头看向黑袍人:“这样就可以了?”
黑袍人露出一个扭曲而阴冷的微笑:“是的。”
“但是我不保证可以成功。”
他的眼珠被阴翳覆盖,里面有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最多不过是你的灵魂被陷入深渊与大陆之间的夹缝中,然后被碾的粉碎而已……你的魔力在那个地方可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一旁的温瑶下意识地用手掌攥住了卓浮的胳膊。
卓浮被对方过分有力的手劲掐的龇牙咧嘴:“……祖宗,轻点,求你了。”
“虽然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也是有的。”
黑袍人缓缓走上前来,用单只的灰蒙蒙眼珠注视着穆珩,嗓音嘶哑:
“前提是,他想回来吗?”
穆珩的眸色微动,他抿了下唇,没有回答。
黑袍人毒辣的视线落在穆珩的脸上,他那张厉鬼般的脸抽搐了一下,然后开始忍不住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有意思,没想到啊……你就连这个问题的答案都不清楚——”
“总之,所有的危险我都告诉你了。”
黑袍人缓缓收住大笑,但是嘴角仍然诡异上扬,似乎十分享受对方的痛苦一般:
“如果对方并不准备回来,你就完了,你的灵体要么被碾碎,要么会被永远困在深渊和大陆的缝隙之间……你确定还要继续吗?”
“……”
穆珩蹙了下眉头,面无表情地看向黑袍人:
“不要浪费时间。”
黑袍人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眼底的神色深奥难懂:
“……我该说你是愚蠢呢,还是盲目呢?”
卓浮这下也紧张起来了,他反手攥住温瑶:
“算了,祖宗,你还是捏我吧,不然我——”
随着咒语的念诵,天地失色。
魔力波动飞旋,蔓延,在空中扩散奔腾,像是拥有实体的液体一般。
温瑶感受到了比上次还要更沉重的魔压,像是数千吨的石头从上方压下来一般,她几乎能够听到自己的骨骼在咔咔断裂的声响。
狂风在耳边呼啸。
她什么都看不到,摸不着,只能在一片混沌中隐约瞥见不远处穆珩修长挺拔的背影。
古老的咒语在黑袍人的口中一点点变高,像是钟磬般回荡在风中。
穆珩感到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在战栗。
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不清。
他清楚,这个过程至少要持续半日,才能勉强让他的灵魂穿过深渊和大陆间的缝隙,而在这个过程中,时间的度量方式会更迭。
在大陆上的短短数秒,他可能会承担超过百年的重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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