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屿不知道,只有他清楚商陆精神有多疲惫,一天要喝几杯咖啡浓茶提神。他是疲劳驾驶,而且是疲劳超速驾驶。
商陆点开整理了数百页的电子笔记,“以后不会了。”
“明天……”
“不要让他进书房。”
或许是这几天觉睡得太多,柯屿醒得很早。拉开窗帘,以为会看到商陆在坡道上晨跑的身影,却没有。明叔似乎无事,陪他去沙滩上转悠,带他去喝咖啡吃葡菜。从别墅区到白沙滩有业主独享的缆车,全程差不多十分钟,海岸线呈弧形在脚下延展。
海看到了两看相厌的地步,明叔让他自便,只有书房禁入。
柯屿明白了,商陆来找他,是事发突然的本能,本能过去理智归位,他又退回到了冷静期的状态。
私生的视频屡删不止,起了恶劣的示范,有人匿名威胁给他私信,发了详细的住址,称要半夜来找他谈谈。警是报了,但家一时之间回不去,纵然知道在云归别扭,柯屿却也没别的地方可以逗留。
好在商陆也不是完全不见他。
莫名其妙出来喝水的次数就挺多的。
饭也好好在餐桌上吃。
下午在泳池边喝茶看书,商陆握着水杯出来,胡子刮干净了头发也打理好了,在他眼前晃一圈,话不多说,没事找事地叮嘱他好好琢磨剧本,又似乎淡漠地走开。
柯屿被他数落得懵,明叔倒是躲在玻璃门后快笑背过气。
商陆的画室他没进去过,明叔既然请他自便,他便有点兴趣。那里面每幅画都贵得够他三部电影片酬,近乎无尘环境,冷气也低。他不好冒然进,在明叔的陪伴上换了双鞋才进去。
他对商陆的艺术便好有多种想象,左思右想猜测他该是偏古典的,但墙上挂着的画却让他症愣。
有两幅画,他驻足其前久久出神。
一副,是蓝色的幕布上画着玻璃花瓶和白色的花朵。
一副,是沙漠里奔跑着的一头小象。
“常玉。”明叔交叠双手站着,陪他一起仰面观摩,“这个画家叫常玉,是少爷最喜欢的画家。”
柯屿对美术没有什么造诣也无见闻,“是中国人?”
“是中国人,出身晚清富贵家庭,第一批赴法留学的艺术家之一。”
明叔观察他的神色,见他默不作声,淡笑问:“喜欢?”
“简洁。”
“还有呢?”
“天真,轻盈。”
“有人这么评价他,精准、纯粹,充满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你很有直觉。”明叔目光中流露赞赏,“说明你和他有缘。”
柯屿静静站着,把这个名字默记进心里。
这两幅画以前挂在商家住宅,有宾客来访参观,都雷打不动地要问上一句:“佳士得?苏富比?很贵吧?这可是收藏界炙手可热的!”
明叔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出去了。
纯白的空间寂静无声,墙与水磨石似乎连成一体,尖锐的转角锋芒都被设计得圆滑。
柯屿不知道在那头小象前站了多久。
“这是常玉生前绝笔,他一生没有画过自己,没有自画像,完成这幅画时,他指着这头小象,微笑说,‘这就是我’。”
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着动了动,但柯屿没有回头。
“他刚到巴黎时挥金如土,不屑钻营,有人问他要名片,他把自己号码写在公交车票上,画宁愿送人也不出售,喜欢画花、马和裸女,读《红楼梦》,拉小提琴,晚年钱都花在了请裸体模特身上。”
柯屿勾了勾唇角。
“常玉这一生都没有钻营什么,不巴结画商,不讨好经纪人,对独立艺术沙龙也兴致缺缺。跟他约画不能提修改意见。他到后面穷困潦倒,一年只能卖两三张画,在巴黎煤气中毒,死后几天才被发现。一个艺术家的一生终归会经过几个艺术阶段,是他人生、思想和技法的集中体现,常玉没有,他的第一张画和最后一张都始终纯稚、纯粹、内敛。看在外行人眼里也是很笨拙的,像幼儿园小孩。”
商陆语气平和,不像在说一个很欣赏的艺术家,像在阐述一个老友的生平。
柯屿久久凝视着那头小象。
“柯老师,我喜欢他的作品,是因为他的笔触和他的人格高度统一,平静柔和,忧愁和孤独在他笔下都很轻盈。这是一个不跟自我对峙、不妄陷焦虑的人格,我第一次看见你出现在镜头里时,也看到了这样的你。”
那是一头很小、很小的象,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中似乎是奔跑,又似乎是在跋涉。
看着好快乐的。
又孤独。
商陆终于垂眸看他,看到他默然无声,泪流满面。
第108章
柯屿抬手,稀松平常地一抹眼底,手指被濡湿,但新的眼泪又下来。他的神色是那么平淡,眉也未蹙嘴角也未有什么用力憋哭的痕迹,可见这一场落泪并不能命名为“哭”。
商陆递给他纸巾:“每次静不下心的时候,我就会在这里坐一会儿。你要是喜欢的话,就也多坐一坐。我还有工作要处理,先失陪。”
柯屿接过,低声一句“谢谢”,觉得商陆的措辞又回到了彬彬有礼但疏离的阶段。
到晚饭时商陆才有短暂地出现了一会儿,胃口不佳的模样,海鲜粥喝了小半碗就放下了。后来柯屿在泳池边看到了他抽烟的侧影。尼古丁和咖啡因一样,都是能强行提神的。柯屿没有找过去,在隔得很远的地方安静看着,身后响起明叔的声音:“有机会的话,还是劝他少抽一点。”
“他最近在忙什么?”
明叔沉默片刻,为难地说:“恐怕不方便透露。”
“让他早点休息。”
话语里表露离去之意,明叔心里一沉,挽留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终究忍下,只试探地问:“你去哪里?”
“约了人。”柯屿也并不多言,转过身抬起脚步,“这两天叨扰了,承蒙照顾。”
“少爷他……”
“我明白。”柯屿点点头,走出些距离了,明叔才后知后觉跟上,“那副画画得很好,他画了多久?”
明叔想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他的肖像画。虽然在画室里,但用白布蒙着。柯屿看过了,又原原本本地蒙好,彷佛他始终未曾光临过这些优美沉郁的笔触。
“三个月。”
柯屿站住脚步,身影隐没在暗影里,头微微垂着,唇角的弧度勾了会儿。他就是这样安静微笑了片刻,如同咀嚼一种默不作声的温柔,而后才再度离去。
明叔想让他不要走,当一个泄题的不合格的助考官。但他最终还是忍下了。
这里打车非常不方便的,柯屿谢绝了明叔要送他的好意,自己开了辆车走。商陆不像那些二代,对跑车有虚荣的痴迷,他的车库里只是各种功能性、场合性的车各备了一辆,柯屿开走了他的保时捷电动轿跑,银灰色车身滑下黑沉树影间的山道,明叔在山顶的窗边目送他而去。
他再去送茶时,商陆问:“柯老师在干什么?”
明叔在刹那间做好了打算,生平头一次对他撒了谎,“在看书。”
商陆点点头,“嗯”了一声,眉宇间有隐约的笑意。
大晚上的能约谁?柯屿撒了一个拙劣的谎,开着车在宁市漫无目的地逛,到西江边停下了,打开车窗望着江堤抽烟。西江很长,从CBD到乡下,从乡下到民国老街,各有各的风貌。对面的灯影红蓝相间,在江面留下长长的光柱,在风中随波逐流。
·
人回来时,明叔的惊讶溢于言表,几乎就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
柯屿把钥匙抛还给他:“幸好开了车走,否则过不了门卫这一关。”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柯屿一边走一边解衬衫扣子:“是这么打算的,又反悔了,让您见笑。”
他如常沐浴,睡到半夜三点多时自动便醒了,摸黑找出去,从书房黑着的灯确认了商陆已经休息。主卧门没反锁,他赤脚推开进去,脚步悄寂无声,暗影只看到大床上薄毯隆起,商陆侧卧而眠,空调打得很低。
睡得好好的,怀里忽然挤进来一个什么温热的东西。
那架势又乖巧又强势,似乎非要他抱。
商陆醒了,眼睛未睁,沙哑的嗓音低沉说:“谁让你进来的。”听着是不太乐意的样子,但两条手臂违背意愿,将人紧紧地抱住了。不仅抱住,还用力更深地往把人自己滚烫的怀里胸膛上贴。
柯屿揽着他的腰:“门没上锁。”
他脑袋稍抬,商陆习惯性地把手臂伸进去,让他枕住了自己。
“你最近刷微博了吗。”柯屿问,声音在夜里很轻。
“没有。”
“为什么?”
“没时间。”
“忙——”话没讲完被商陆按进怀里,“闭嘴。”
安静了能有好几分钟。
柯屿小心翼翼地抬头:“睡着了吗?”
头顶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和认命的一声:“没有。”
“那你这几天在忙什么?”
“柯屿,”商陆声音淡漠语气冷峻,“要么老实睡觉,要么回自己床上去。”
柯屿小小声自言自语:“从前看星星看月亮时,叫人家宝贝,现在新欢胜旧爱,叫人家柯屿。”
商陆:“……”
他语气学的铁扇公主十成十的像,阴阳怪气嘀嘀咕咕怪可爱的。商陆忍不住哼笑了一下,又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有病。”
柯屿不依不饶:“你刷下微博吧。”
商陆反应过来了——很明显,他在撒娇。
然而由于在前三十年的人生中都疏于实践,他撒起娇来——挺不熟练的。
“怎么,你在微博出柜了?”商陆边说边向床头柜摸手机。屏幕触亮,柯屿又改变主意了:“算了,是没什么好刷的。”他从商陆手里抽走手机,“睡觉。”
商陆反倒不想放过他了:“有话可以直说。”
别扭劲儿被戳穿了,那股别扭也就荡然无存了。柯屿静了会儿,“早年间吃药,的确是因为抑郁症。”
“那时候刚入行,演什么都很失败,虽然面上没什么表示,心里的焦虑也还是有的。公司有合作的诊所,麦安言安排我去看了,是轻度抑郁。”
商陆便意识到,那天柯屿也不算全然撒谎。
“后来呢?”
“刚开始吃药不习惯,想吐。有次晚上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多吃了几颗,”柯屿轻描淡写,略去了为什么‘撑不下去’的细节,“闭起眼睛后,脑子里就有了一点画面。”
“第一次在片场吃,是真的走投无路了,NG了三天,一个网剧男主,演律师,庭审戏。死马当活马医,吃了一把立刻见效,勉强过了。”
“作弊这种事会上瘾,后来遇到难的戏就吃,那两年完成的戏都不错的,后来阈值高了,我也有意识的不去依赖它,当时在栗山剧组还只是个很小的配角,戏份不细,他也没那么多时间来教我,演技又回去了,观众说我越演越回去就是这个原因。”
“中间戒过。”
柯屿肯定地重复:“中间戒过,因为抑郁症好了,戒断反应很严重。”
“后来怎么又吃回去了?”
“戒了大概有两年,当男主和重要配角的机会越来越多,不吃药演不了。”柯屿顿了顿,“那天你骂我急功近利,我承认,那些角色我不想让给别人,也不想浪费。民国剧里的军阀、学者演说家,警匪片里的毒贩,仙侠剧里的什么师尊,时装剧里的总裁,不是每个角色都能有时间、有条件让我去真实体验的。”
商陆软化口吻:“也算是为艺术献身。”
柯屿仰起脸:“你是我男朋友,我想跟你诉苦,当我卖惨好了。你听完,要是有一点心软,就亲我一下。”
商陆抚着他的脸,深深凝视,垂首吻住。
“我不是没有努力过。”柯屿再度开口,心口滞闷,重重地呼吸后才继续,“工作外的时间几乎都用来看电影。不像你拉片那么快,一部九十分钟的老电影我要花五个小时,看十几遍,才能把一个角色的表演拆解好、记录好,拆解了就是模仿,一边投影,另一边是落地镜,对着镜子边看边模仿,把一些典型的、细致的动作设计靠机械锻炼变成肌肉记忆。”
商陆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一团浓黑,他的眼前瞬时演绎出柯屿的表演画面,他夸过柯屿肢体控制精准,以为是他天赋,却不知道每个动作都是成千上万次的输入。他要输入那么多,演戏时,倚靠剧本的解读,他找到恰如其分的经验,继而将之从肌肉记忆中调动出来。
模仿性的演员其实很多,不同的是,他们看过一次便能在脑海中临摹,如同将柯屿那个对镜对片的拙劣过程在脑内虚拟出来,而他不行,便只能靠反复练习来强调。
商陆反复回忆他以前的表演片段,难怪他表演的模式化很重。
“你是不是看了很多舞台剧表演?”
柯屿呼吸一轻:“你怎么知道?”
“舞台表演和电影表演是不同的。”商陆淡淡地说,“舞台表演需要放大,电影表演需要的是内在的生命,这句话是夏尔·迪兰说的,你应该知道。”
柯屿点点头,辰野帮他报过一些表演培训班,都是三大院校里出来的名师和知名演员,他听那些老师说过。
“舞台演员全身都在幕前,动作必须准确,必须能够适应任何角色,中世纪的庄园大小姐和侍女都有各自的行、卧、站、立,他们必须准确地传递、放大。舞台剧演员的神情即使是第一排的观众也无法看清,但他必须保证从池座到包厢,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的观众都能明白他在快乐,还是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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