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舍得的。
沈怀璧被他这一拉犹豫了一下,动作也就滞了一会儿。
那些打手看见他脚步停缓,以为沈怀璧被自己这么十几号人的仗势给吓到了,心中更是底气大增。
为首的那个大汉少了一只耳朵,脸上刀疤遍布,一看就是穷凶极恶之人。
沈怀璧舒展眉梢,定定的看着持着一把尖刀,缓步往他这边走来的缺耳大汉。
刚才苏淮秀说的应该大部分都是真的,比如青龙帮里面的成员都是些尖刀上走路的人,比如说面前这个缺耳,要让别人相信他没杀人放火过几次,还真是不让人信服。
齐墨见他还在原地没动,有些心焦,接着拉了拉沈怀璧的手,示意他快点和自己一起走。
沈怀璧却慢条斯理的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留行自他手中逶迤委地,上面还沾染着淡淡的寒霜。
“有人不想让我们走,不让奉陪一场,咱们能走吗?”
沈怀璧轻笑,对齐墨语了声“退后”,也不打一声预告,手中鞭子便直直的劈向缺耳面门。
缺耳骇然,面前这个羸弱男子方才还是一副要逃跑的样子,现今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竟然甩起鞭子就往这边逼过。
缺耳不屑的嗤笑了一声。
方才花孔雀被那根鞭子卷的手中木棒都没了,看起来着实是很厉害。可花孔雀只是一个羸弱夫人,做不成什么大事。
但自己就不一样了,他缺耳小三郎在青龙帮里可是响当当的名堂!这次来花月楼抓人,首领也是特意派了他跟过来。
更不用说那个委托的华先生还注明了要给每人十两黄金,以他的本领,定能将此二人擒住,才不管……
缺耳在心里把算盘打的啪啪响,一时分了心神,沈怀璧的鞭子正好打在他面门上,缺耳堪堪躲了过去,可鞭尾却勾住了他的头发,硬生生拔下一撮来。
沈怀璧面有讥色的冷笑道:“原来是缺耳朵,现在连半边毛也没有了。拔了毛的凤凰还不如鸡呢,你看看你,你是什么品种的鸡?”
缺耳平生最忌人戳他痛处——也就是他从出生来就没有的一只耳朵。如若不是这个缺陷,他今日又怎会在这里,干些背地里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怒极,气的青白的唇轻轻颤抖,手中的尖刀也乱了章法。
原本直指沈怀璧咽喉的刀锋也偏离轨道,于是被沈怀璧轻巧躲过,连头发也没伤到一根。
留行抓住空档,灵巧地缠上他的脚腕。
习武之人最注重下盘稳定,可如今的缺耳而正是怒极攻心,根本顾不着下面。
沈怀璧手腕一翻一折,一股极大的力量从手臂中迸发出来,握住木头柄的手猛地往外一抽——
缺耳明显也感觉到了不对劲,手中的刀却没停下来。
他在赌,赌面前这个白净瘦弱的男子根本拉不动他。
可是,缺耳错了。
等到他意识到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了!
缺耳把身体往后仰去,企图避开沈怀璧的鞭子。可他动作越是急,跌倒得就越快。
“扑通”一声,缺耳面朝地的摔了下去。
沈怀璧:“哦哟,可真是惨了。我不陪你们玩儿了,自己玩儿去吧!”
齐墨:……
在他打斗的期间,齐墨就已经把外面的路都探明了。看来这个华先生还是不太愿意抛头露面,也不愿意把它放在明面上来。
二楼雅座的隔音极好,外面似乎还是没有注意到里面的动静,人们还是纸醉金迷,醉倒在温柔乡。
花孔雀见他们要走,笑了一声:“哎哟哟,这就要走了呀?两位二大爷,把我这花月楼打了一通,什么责任也不负,就想走了?咱们好戏还没出场呢!”
齐墨皱着眉,虽然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心里有一种淡淡的危机感。
花孔雀说罢,斥退后面没上场的大汉,从袖子间摸出药粉来,往空中一撒,雪白的粉末如雪一样,飞舞在空中——
“我花孔雀虽凶名在外,但也是个讲义气的人。我说了,你们二位今日来我这儿也是有缘,我还挺不忍心伤害那位小哥的。我也不管什么华先生不华先生了,只要你们中了我的醉梦散还能走出去,我便不管你们了。青龙帮的事儿是青龙帮的事儿,与我们化雪楼没什么关系。”
那些青龙帮的人见她这么说,不由有些心急:“花掌柜的!做人要讲信用的,你已经同青龙帮签订了合约了,你不能……”
“哦。”花孔雀捂嘴一笑:“不就是三千两吗?我花月楼倒也没穷到那个地步,连这点钱也拿不出来。至于你,你来和我谈条件?老娘开花楼的时候,你小子还没出世呢!”
她施施然退在门边,挥舞着手绢道:“二位小哥,可好自为之啊!小女子,不奉陪了。”
门关上,沈怀璧只觉着浑身酸软,头部晕沉。他勉强保持着一丝清明,看到了靠在窗边的齐墨。
对方似乎药症也中得不轻,像是发热一样,脸烧的通红。
沈怀璧用冰凉的手贴着他的脸,问道:“十一,你觉得怎么样?还能动吗?能动我们就赶紧走!此地不宜久留。”
齐墨伸出手,握住沈怀璧搭在自己脸上的手,凉凉的触感像一块玉,让他感觉像是在烈火中得到了甘露。
他实在太热了,便把那只贴在自己脸上的手摁的紧了些。
“师哥,我好热啊……”
不知道是不是全身热的原因,齐墨感觉到此时更是口干舌燥,喉咙里像是要冒出一团火。
倏然间,两片冰凉的薄唇贴上了他的。
沈怀璧贴着他,轻轻道:“这样好点了吗……”
沈怀璧向来都是把活做绝,不会给对方留下什么后手。
就算花月楼的花孔雀网开一面,让他们自生自灭,沈怀璧却没和他们客气,带着齐墨走之前把桌上燃着的油灯撂倒。
灯火四处蔓延,燃着了床帐,滚烫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木质的桌椅板凳,从一楼看过去,二楼的那间雅座已是火光融融一片。
也许花孔雀给他们下药的药效因人而异,齐墨感觉很热,可沈怀璧却通体冰凉,整个人如坠冰窟。
好在沈怀璧背上背着的齐墨身体很热,刚好给他做了暖手的汤婆子。
可是很快,沈怀璧便发现这些药带给他的不只是冷,还有沉沉的下坠感。
沈怀璧带着他翻出雕花窗户,躲进了花月楼院子中的马厩里。
他还想往前走时,也不知是背着的东西太重,还是药效带给他的酸软无力一起发作了,沈怀璧膝盖一弯,竟直直的跪坐下去。
齐墨从他背上翻倒在地,被这不小的动静弄得皱了皱眉,像是在昏迷中还被火海炙烤着。
沈怀璧看了他一眼,齐墨的脸还是通红一片,不时有细汗从他额上沁出,他的睫毛簌簌颤抖着,像是一只欲要高飞的蝴蝶振动的翼。
齐墨很难受,他需要大夫。
沈怀璧咬咬牙,扶着马厩里粗糙的土墙,想要站起来。
可惜天不遂人愿,那药效带给他的后劲实在太强了,沈怀璧还未站起,又重重跌了下去。
沈怀璧皱眉,一道深深的褶皱叠在他眉间,像是刻上去的一般。
所以说花月楼是放过了他们,可青龙帮的人还在后面虎视眈眈的等着呢。
自己这个状况,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的。
更何况还带着个人。
他心念一动,一抖袖子,一把寸长的小刀就从他袖中滑出来。刀锋磕到草堆里,发出闷闷的响声。
沈怀璧不再迟疑,右手捡起那把小刀,往自己胳膊上狠狠划了一刀——
鲜血猝然迸射而出,突如其来的猛烈痛感把那种浑浑噩噩的昏沉感一扫而空。
淡淡的血腥气味和干草的香气混在一起,闻起来煞是刺鼻。
沈怀璧的心神刹那间清明起来,他强忍手臂的痛感爬起,用没受伤的另外一只手拦住齐墨,把他搭在自己肩上。
他要出去,他要救齐墨!
好在齐墨一开始是装大款来的,他的马。便顺理成章地被花月楼的小厮牵到了后面的马厩里,好吃好喝的照料起来。
这匹马本来就是沈怀璧的,它也通人性,一看见原来的主人,就兴奋得直打响鼻。
沈怀璧没说话,打了个手势让它安静下来。
花月楼现在真是一团糟,这还得多亏他沈怀璧出门前放的一把火,现在花月楼的人和青龙帮的人互相推诿责任,谁也不让谁。又是火灾突发,谁也没料到这种情况,楼里的帮工都去别的地方打水来救火了。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沈怀璧把外袍撕下一根长长的布条,把齐墨半绑在马上。而他戴起兜帽,宽大的帽檐遮去了他大半容颜,只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
“小花,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记得把他送到东大营里面去,你和他一路过来,应该记得路的……”
小花不知道沈怀璧要干什么,乖顺的蹭着他的手心,像是在询问他的去留。
沈怀璧明显感知到了,笑里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你带他走就好了,一定要安全到达,无论出什么事儿。至于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了!”
小花被他带到一方犄角旮旯的院子,指着后门道:“你们先走,我随后到。”
小花打着响鼻,明显是有一百个不乐意。
沈怀璧推了推马头,催促道:“不想走的话,想和我一起死在这儿吗?”
不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沈怀璧不再迟疑,也不想再和小花做太多的蛮缠,留行鞭毫不留情的打在它身上。
小花惊叫一声,也不再留恋沈怀璧,扬起蹄子载着齐墨,一人一骑走了。
沈怀璧持鞭而立,身上血迹蜿蜒到了他的衣摆上,像是开着一朵繁复绚丽的花。
那股熟悉的冰冷感和下坠感又朝他袭来,沈怀璧看着转角处已经露出身影的青龙帮的人,唇角却弯出了一个浅之又浅的笑。
从他知道青龙帮和花月楼的人缠在一起,沈怀璧就没想过要平安走出去。
如果说他一个人还好办些,可这傻小子却一个人千里迢迢跑来找他,也不知道害怕。
好在齐墨出去了,小花是他的良驹,自然是信得过的。
他这一生孤家寡人,痛苦流亡的时候久了,周身也没什么挂碍,唯一一个在意的齐墨也有了着落。
只是那瓣唇,他可能再也亲吻不到了。
多可惜啊。
·
黎明方破晓,正是天色熹微的时候。
绚丽的朝霞从云层破裂之处而入,层层叠叠地染出金黄的底色,说不出的精妙。
徐毅看着软榻上躺着还在昏迷的沈怀璧,重重叹了口气。
沈怀璧是昨天半夜回来的,是那匹原本给了十一殿下的马把他给载来的。
但想来也奇怪,那匹马是早就给了十一殿下的,前几日齐墨跑出去时,那马也随着他一起出去了。
可马不会说话,另外两个不让人省心的玩意儿都还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地沉沉昏睡着。
齐墨回来的比沈怀璧早得多,整个人都像一尾烧红的虾子,微微躬着身子,额上细汗密布,脸颊边有两朵不健康的红。
徐毅不知道他到底怎么回事,前日他从东大营的车队里一声不吭地跑了出去,还害他惴惴不安地担忧了好几日。
齐墨是去找他们家将军的,这点无疑。
可将军他在江陵啊!人人都对孤身独入一座不受自己管辖的城池避之不及。若不是沈怀璧要去救容大人,他一定也不会去冒这个险,以身饲虎独自进入江陵。
原本他们打算好了,东大营照常前行,等待沈怀璧归来便一切都相安无事了。
可谁知道半路冒出个“程咬金”来,被齐墨半路截了胡。
徐毅想到这儿,还有些愤懑不平——这做事向来没着没落的十一皇子,早就是坑害他们将军的“大患”,料是如他,也不能不对齐墨产生应有的怀疑。
他的将军那样好,却被那小子拖累的一次又一次受伤……
徐毅捏紧拳头,盯着天花板的眼睛像是要把它盯出个窟窿来。
还没等他再些做什么,外面有人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带着一丝雀跃的轻声道:“徐都统!十一殿下方才醒了!现在正嚷嚷着要来见将军呢!”
徐毅一皱眉头,问道:“大夫不是说他中了那什么迷药吗?少说也要睡个十天半月的,怎会如此早就醒来了?将军那么强的身体素质,到现在也还没醒呢。”
那跑进来的人轻轻摇头,诚实回答道:“我也不知……十一殿下好大的力气!若不是他才刚刚苏醒,怕是连我们几个人也按不住他一人的!”
徐毅点了点头,步子往外踏了一步,忽而回头道:“你把咱们将军看好了,别让其他任何人进来。我去看看十一殿下,他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齐墨虽然没有夸张到能把那小厮口中的“拦不住”做到淋漓尽致的地步,但也是有精神得很。
若不是他太担心沈怀璧的情况,齐墨又怎会如此呢?
他当时自己昏昏沉沉的,已经是人事不知了,但齐墨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还在东大营的队伍里。
毫无疑问,沈怀璧把他送回来了。
那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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