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心想为黄昏之乡拉一笔魔界的电器订单,然而,多疑恶魔的回答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哦,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们主要用电来处刑,您听说过电椅吗?它现在畅销魔界,让我投资的电椅厂日入斗金。”
“……”
不愧是民风淳朴的魔界。
要不是恶魔的繁殖能力远超人类,它们早该在自相残杀中灭种了。不过,也许恶魔之间竞相斗争的习性,正是为了平衡它们过于可怕的生育率。
想想血肉蜂巢吧,齐乐人第一次听说这种BUG恶魔兵工厂一般的存在时,就明白为什么两次两界大战人类根本对恶魔毫无办法——低等恶魔生得太多,又长得太快,简直无穷无尽。
藏匿于洞窟与地下缝隙中的食肉植物,在捕捉了足够的低等雌性恶魔后,用它们的子宫生产后裔,一年内就可以繁殖出上万听从指令的恶魔士兵。这些士兵长得千奇百怪,但它们统一听从母体的指令,像是侍奉蜂后的工蜂一样不断掠食,不断增殖,蝗虫一般迁徙……
魔界因此富饶而贫瘠。
富饶在于遍布全境的食物来源“天空水母”。它们是飘浮于天空的移动农场,这些会光合作用的水母追逐着光照与水汽,顺着风向四处漂流,养活了无数以它们为食的动物和恶魔。
但它的味道并不好,齐乐人在饮用白咖啡的时候偶尔会见到宁舟在进食,如果他吃的是以天空水母为原料的食物,他的表情就会十分凝重。
“对了,我还收藏了几副很特别的作品,如果您有兴趣,我可以为您介绍。”多疑恶魔殷勤地说道。
“不用……”
齐乐人拒绝的话才刚出口,就看到多疑恶魔站在几副炭笔速写画前,微笑着问道:“不必急着拒绝,您可以看一眼再做决定。”
齐乐人凝视着眼前几幅炭笔速写画,矗立在冰原中的大教堂、从教堂彩色玻璃穹顶中投下的光影、教堂内的圣象与壁画……齐乐人在画作上没有什么鉴赏力,但他却蓦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萦绕在心头,那是画画的人在笔触间无声地传达给他的情绪。
最后他停在了唯一一幅没有宗教元素的速写画前,是一只毛茸茸的小企鹅,它被一条厚实的围巾裹住了,正从里面探出自己可爱的小脑袋。
突然间,那股压抑的孤独消散了,只留下满腔的温柔,献给画中的生灵。
如果看前几幅的时候,齐乐人还只是隐约预感,在看到这幅画时,他就已经笃定了:这是宁舟的画作。
“这些画你是从哪里得来的?”齐乐人问道。
“毁灭魔王曾经在人间界的北大陆游历,有不少画作流落在了各地。比如这几幅,我是从一个人类商人那里买到的,这个商人经常往来于教廷的各大教区之间,收购一些物资,这几幅画是他从毁灭魔王手中买到的……啊,我猜他那时候大概十五六岁。”多疑恶魔说道。
齐乐人:“他花了多少钱?”
多疑恶魔莞尔一笑:“一瓶酒。我想,这应该是一笔相当划算的买卖,考虑到我从他手里买画的时候他是以金币为单位开价的。”
说着,多疑恶魔笑得更灿烂了:“本来我很干脆地接受了这个价格。但是我的态度给了他可以再议价的错觉,他说,这是一位死去的圣徒的画作,得加钱——他可能误以为我是个和他一样‘虔诚’的人类教徒吧。所以我就示范了一下我们恶魔做生意的方式……总之,我‘买到’了这些画,甚至连一瓶酒的钱都没有付。”
齐乐人:“……”
宁舟小时候好像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乖巧听话,他竟然偷偷喝酒!教廷肯定不允许,所以他就用画作——看来他的监护人教皇冕下没有给他太多零用钱——从商人那里换来了酒……他是该夸他机智呢,还是该露出一脸“原来你是这种坏孩子”的表情。
但是……这也太可爱了!
对宁舟的滤镜有八百米厚的齐乐人,被萌得一个趔趄,从进入黎明之乡开始就老实的尾巴顿时不服管教,恨不得扭成一个心形。
原来宁舟不是生来就沉稳克制、循规蹈矩,他青春期的时候也会叛逆,说不定他的床底下藏了不少空酒瓶,他还会蹲在床边,苦恼要怎么把这些瓶子处理掉。
齐乐人光是想象一下这个画面,就很难在多疑恶魔面前保持得体的表情,但他还是用自己卓越的演技控制住了嘴角的弧度,顺便管了管自己的尾巴。
要是能早一点遇到宁舟就好了,齐乐人忍不住这样心想。
少年时的宁舟是什么样的人呢?齐乐人只能从这些画作中去还原:一个画了很多教廷速写但拿去换了酒的少年——这听起来不是很虔诚。
但是宁舟生来就虔诚吗?作为一个不信者,齐乐人觉得人不会生来就有信仰。
宁舟生长在玛利亚的膝下,十三岁的时候玛利亚去世,他被送往了永无乡教廷。
那时候的教廷已经不是昔日辉煌的圣地了,第一次两界大战之后落败的教廷势力,退守在极地之中,到处都是压抑的肃穆与凝重。
冰天雪地的陌生之地中,年少的宁舟举目无亲。教皇冕下是他的监护人,但教皇的身份注定他不可能像是普通长辈一样对他关怀备至。
齐乐人清楚地记得,宁舟小时候连一个基础的圣光治愈术都学不会,玛利亚当然不会责备他,她只会心疼地包容他、关怀他、担忧他。
但是,这份爱没能陪伴到他长大。
当宁舟到了教廷之后,周围的人会怎么看待他呢?
身为圣修女唯一的子嗣,所有人只会对他有严格的期许。
但对一个注定要觉醒毁灭本源的孩子而言,这种期许太过残酷了。他在一条违背了本源的道路上艰难前行,逆水偏要行舟,事倍而功半。
“你的母亲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
“努力、专注、虔诚,孩子,你应该可以做得更好,不要让教皇冕下失望。”
“还以为圣修女的儿子有多了不起呢,剑术学得好有什么用,神术成绩还不如我们。昨天我看到他在教堂的角落里画画,有这个时间还不如补一下神术课,反正老师总愿意给他补课的。”
那些怀疑的眼神,惋惜的叹息,还有同龄人窃窃私语的嘲笑,比极地的风雪更刺骨。
少年时的宁舟有质疑过自己吗?难道他生来就没有天赋,所以才学不好神术?还是,这是神明对他不够虔诚的惩罚?
这种无处倾诉的自责、愧疚、负罪感中,他一定有过一段漫长而纠结的心路历程:是自暴自弃地承认他做不到,还是拼劲全力去证明自己。
最后,孤独苦闷的少年将一切都寄托在了信仰之中。
一切的试炼,都是在净化污秽、杂质的原罪。
他必须笃信,笃信他蒙受的试探,不会超过他所能承受的,神必帮他胜过试探。
然后他才能成全完备、毫无欠缺。
于是,那些怨愤的不平,那些自责的罪感,那些堕落的放纵终止了。
他痛苦的心灵获得了平静。
年复一年,年少的宁舟和唱诗班的孩子们一起歌唱圣咏,迎接漫长极夜后的第一缕阳光。
这光,见证了他每一年的成长。
他的五官褪去了少年时的柔美,身材逐渐高大硬朗,他那双美丽的蓝眼睛里,也不再有迷茫。
他终于度过了孤独与苦痛的少年时期,一个人。
直到他褪去少年时的软弱与叛逆,直到他的内心足够坚韧,直到他以远超常人的努力,为自己挣得了在教廷中的地位与尊重。
直到那时候,齐乐人才遇见了他。
那年,宁舟二十一岁。
作者有话要说:
PS:天空水母的原型是一种幻想生物:木星水母。有科学家假想,如果气态行星上存在生命,它们肯定没办法像在地球这样扎根在地表上,那它们只能选择海洋生物一般漂浮游走的状态。
不过一般猜测,它们不可能以光合作用为生,而是依靠闪电生成有机物。
PPS:乐妹紧急补习了一下青春期的宁舟是什么样的人。无论那时候宁舟是什么样的,乐妹都只会直呼可爱,这就是滤镜吧。之前我还写过一段小宁舟养企鹅的段子,大家看到了可以搬过来。
这个副本完结后有一章宁舟过去的番外,十三岁的小宁舟。
第72章 缄默校园(三十二)
最后齐乐人用一箱产自南疆的琼浆葡萄酒换到了这几幅画。
从多疑恶魔的表情来看,他对这笔买卖相当满意。
“哦,琼浆,天知道我有多久没喝到过它了,自从茶湾成为毁灭魔王的领地之后,最顶级的那一批酒就被送到了黄昏之乡。”多疑恶魔舔了舔嘴唇,笑容里有几分真诚的惋惜,“而且我还听说,毁灭魔王对南疆奴役兔族踩酒的行为相当不满。也许不久之后,这群兔族少女就会被送回人间界的故乡,到那时候,我们又得重新忍受粗鲁的低等恶魔胡乱踩出来的葡萄酒了。那可真是让人食不下咽。”
齐乐人回给他一个真诚的微笑:“活该。”
多疑恶魔一时语塞,许久才说道:“看来,您恶魔化的外表下,仍然跳动着人类的心脏。”
齐乐人不客气地反问:“不然呢?”
多疑恶魔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应该再努力一下。
他眼前的这位,半领域里可有不少好东西,说是身怀魔界半个国库也不为过。
毁灭魔王为了讨好他的王后,往黄昏之乡运送了不计其数的宝物,可见他的王后喜爱这些。
琼浆葡萄酒虽好,可贪婪的恶魔并不满足。
身为一个钓鱼工程专家,几幅画不过是鱼饵,他渴望更有价值的交易品,比如,沙丘行宫。
多疑恶魔:“您可能对我有误解。我在魔界是罕见的喜欢人类的那一派。在两界通道开启之前的漫长岁月里,我就在搜集来自人间界的典籍、画作、雕塑、工艺品,人类的很多想法相当有趣。事实上我有不少特别的收藏品想推荐……稍等,您去哪?”
已经拿到了画作的齐乐人没心思和一个恶魔聊天,他飞快地从道特身边走过,毅然推开了前方露台的大门。
一片炫目的白光中,纯白的弧形露台映入眼帘。
露台四周,织入了银线的水晶薄纱被风掀起,飞舞出曼妙的弧度。
蓝天、阳光、绿植、纱幔,美妙的光影与配色让眼前的一切充满了如梦似幻的美。
可这暗藏杀机的美景,却只会让齐乐人加倍警惕。
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薄纱后,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道特,我让你接引客人,可不是为了让你抓紧时间推销收藏品的。”
多疑恶魔郁闷地弯腰致歉:“是美妙的葡萄酒迷惑了我,您愿意看在葡萄酒的份上宽恕我的贪婪吗?”
苏和一手拨开了了纱幔,从露台边缘回到了中央的圆形茶几边。
“当然。”他说道。
阳光落在他的周身,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彩,这名本源是欺诈的魔王,一如往常那般优雅从容。
即使是在自己的领域中,他的穿着也很考究:帝政风格的男士三件套,黑色的大衣前襟敞开,领子上有相当考究的金丝嵌花,袖口则有丝绸和金线镶边饰带。用现代的眼光来看,这一身男装过于奢华,但这就是魔界常见的男装风格。
多疑恶魔明智地完成了对上司的行贿,将刚从齐乐人手里交易来的那箱葡萄酒放在了门边,倒退着离开了露台,还顺手帮两人关好了门。
现在,他的买卖再次亏本了:他卖出了毁灭魔王少年时的画作,换来的葡萄酒却用来讨好他的上司。
魔界的生意就是如此难做,道特叹气。
“上次匆忙一见,没想到这么快又再见面了。”苏和先帮他拉开了对面的座椅,礼貌地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齐乐人戒备地看着他,他在揣摩自己的接下来的发言要表现出多少愤怒才算是恰到好处。
苏和没有急着追问手提电脑的消息,而是先给他倒了一杯红茶。
“不过,比起上一次的会面,这一次你变了很多。让我猜猜,你凝聚化身的材料里至少应该有魅魔结晶、生命之树的种子,以及最重要的主材料……”苏和单手支颐,饶有兴致地做起了猜谜游戏,“羽蛇的化石羽毛?”
齐乐人的心脏“咯噔”了一下。
苏和笑了:“不,你当然没有用它,因为你怀疑那块化石羽毛是我特地布置的陷阱。”
齐乐人冷冷地看着他。
“所以,想知道答案吗?”苏和笑眯眯地问道。
“不想。”
“口是心非。”
“……”
苏和笑着说道:“虽然你口是心非的样子很可爱,但是在我面前,坦诚才是更明智的选择。”
“……”
“看在你的化身给了我一点意外惊喜的份上,我告诉你答案。”苏和抿了一口红茶,漆黑的眼睛里倒映着桌子对面貌似坐立不安的魅魔。
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弥漫在空气中,好像有什么恐怖的怪物出现了。
齐乐人转头看向露台外——在那湛蓝天空的白色云朵间,隐隐可以看到一个飞行的影子,像是一条长蛇,却又生出了一对鸟类才会有的翅膀,在云中时隐时现。
狂风席卷,那个生物的影子消失在了云海中。
一片细鳞构成的长翎羽被风吹来,轻飘飘地落在了齐乐人的红茶边,那是一片洁白无瑕的羽蛇羽毛。
答案已经尽在不言中。
苏和没有再解释,齐乐人也没有再追问,他们谁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隐藏在台面下的棋局博弈中,苏和落下的这一步闲棋,因为齐乐人的警觉而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始作俑者颇具风度地承认了这一点。
“现在,是时候履行三年前的约定了。”苏和微笑着,将一张熟悉的契约纸放在了齐乐人面前。
齐乐人看了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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