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时,他恍惚地意识到一个事实。
自己……似乎要死在此处了。
电光火石间,江巳的脑海中风声呼啸似的卷过来一句宫梧桐漫不经心的话音。
“黑袍遮面,浑身浴血,断壁残垣,一只断了爪子的老鼠溺死在小水坑中……”
断了爪子的老鼠……
溺死在水坑中。
江巳本以为宫梧桐所说的是自己死时周边的场景,却从未想过,他口中那可笑愚蠢的溺死在水坑里的老鼠……
竟是自己。
楚誉微微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江巳那微弱的挣扎缓缓消失,而宫梧桐下在他身上的「追引」也化为一只蝴蝶猛地引入黑暗中,落在黑袍人的衣袍上一瞬就消失了,没被任何人发觉。
与此同时,红尘苑中的宫梧桐猛地从美梦中惊醒,他这次只睡了三个时辰,只呆怔了好一会便彻底清醒。
他险些忘了自己还在病中,直接翻身下榻,双脚一沾到冰冷的地却一个踉跄直接跪在地上。
噗通一声,听着就疼。
明灯已经飞快进来,匆匆将他扶起来:“小圣尊?”
宫梧桐喘了一阵,膝盖磕得生疼,他却脸色苍白捂着左肩,好像那处有伤似的。
“我下在江巳身上的「追引」有反应了。”
明灯疑惑:“他死了?”
“嗯。”宫梧桐捂着手臂站起来,额角上全是冷汗,都病成这样了他气势依然很足,磨着牙哼唧道,“我要去把那个藏头露尾的兔崽子给从洞里逮出来!”
明灯还没劝他,宫梧桐反倒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嗯?”了一声,捂了捂眉心,尝试着道:“滚?”
明灯:“什么?”
宫梧桐随心说出那句让人滚的话之后,开心地对着虚空道:“给我滚!滚滚滚!滚呐!”
明灯:“……”
宫梧桐终于解了禁,可以高高兴兴骂人了。
宫梧桐被明灯扶着坐在榻上穿衣穿鞋,还在美滋滋的:“我爹可真心软呀。”
才几天啊就解禁了,他还以为自己要“说人话”说到宫确离开九方宗呢。
他刚穿好鞋,宫确就从外走进来,神色前所未有的冷漠。
宫梧桐立刻怂了,他收起窃喜,小心翼翼看着他爹的脸色,揣度他为什么生气。
“不可能是我吧。”宫梧桐心想,“不能吧,我这么乖,要是真的惹他生气了他肯定不会把符给我解了才是。”
宫梧桐暗自琢磨,越想越觉得对。
只要不是自己惹他爹生气,就不用担心,照常浪就行了。
明灯将外袍给宫梧桐穿上,余光扫了一眼还在美的宫梧桐,心想你要挨揍了。
宫梧桐不知死期将至,穿好外袍后,还在和宫确说:“爹,你什么时候走啊?”
宫确一双琉璃似的眼睛漠然看他,清修多年的佛子头一回这般心烦,那青玉佛珠都被他拨弄得好像要冒火星子了,咔咔作响。
他心想:“我是哪里教错了吗?怎么教出这么个……”
后面的话不是清冷的圣尊适合说出来的,宫确及时止住,冷淡道:“这般着急我走?——你又打算去哪里胡闹?”
宫梧桐哼唧:“没有,我好好待在九方宗,哪儿都不去呢。”
宫确根本不信他的话,视线扫了一眼明灯。
明灯却是个只听圣尊话的,当即就拆穿宫梧桐的谎话:“圣尊,小圣尊是打算去找四年前想要他心头血的罪魁祸首。”
宫梧桐:“……”
宫梧桐当着宫确的面不敢骂人,只好磨着牙瞪明灯。
宫确皱眉:“你寻到了?”
宫梧桐不情不愿地点头:“嗯,我自己能解决。”
宫确看他。
宫梧桐自小便是如此,总是觉得无论何时自己都能解决,哪怕最开始无法入眠这种大事也隐瞒了好几个月才被宫确发现。
但他在外面又总是拿魔族、九方宗和宫确的名号惹是生非,无人能猜准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准去。”宫确冷淡道,“我让宫禾去一趟。”
宫梧桐哭笑不得:“爹,四方古佛寺那些高僧早已看我不顺眼了,若是知晓佛子因一些小事替我劳累奔走,肯定又要破戒骂我。”
宫梧桐执意要孤身去,宫确劝不住,只好随他。
外面似乎要破晓了,宫确转身要离开时,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又给宫梧桐脑门上画了个符。
宫梧桐躲不开,只好皱着眉任由他画。
“您又要画什么呀?我又哪里惹您生气了?”
宫确脑海中又回想起梦境中宫梧桐被三个逆徒抢来抢去还乐在其中的蠢样子,一言难尽地看了宫梧桐一眼。
“这个符能让你正常说话。”宫确难得和他说了符的效用。
宫梧桐一喜。
宫确:“但是……”
宫梧桐又蔫了,“但是”前面的话全是废话,他就知道宫确没那么容易放过他。
“但是。”宫确说,“前提是,你不胡思乱想,生无端妄想,行悖逆之事。”
宫梧桐没听懂,歪头“啊?”了一下。
宫确转身便走。
宫梧桐都懵了,连忙跟上前去,拽着宫确的袖子问:“爹,说清楚啊,什么叫‘胡思乱想’,我若是胡思乱想了会怎么样啊,哪种思是胡,哪种想是乱啊?爹!”
宫确被他缠得受不了,停下步子忍无可忍地瞥他一眼,冷淡道:“你梦里梦到了什么,还要我提醒你吗?”
宫梧桐:“……”
宫梧桐捏着宫确袖子的手猛地一松,吓得噔噔噔后退三步,像是见了鬼似的看着宫确。
“您您您……”宫梧桐吓得都不会说话了,期期艾艾道,“您看到了?”
宫确冷漠看他。
宫梧桐呆愣好半天,突然呜咽一声,直接捂住脸蹲在地上。
宫确冷冷道:“现在知道害臊了?”
“没害臊。”宫梧桐还是呜呜咽咽,抬起头来眼底还残留着些许后怕,“我就是觉得还好我当时没想着双修……哎呦!爹我错了!”
宫确将手收回来。
宫梧桐可怜巴巴地拽着他的衣摆:“那……我这也控制不住心思呀,万一我真的胡思乱想了,会怎么样啊?”
宫确都要被他气笑了。
“到时候就知道了。”
说罢,拂袖离开。
宫梧桐懵然站在原地,冥思苦想那符到底是什么效用。
难道胡思乱想就让他去千仞学府舔糖人?
还是说把他年少时做的糗事再做一遍?
这种符,他爹肯定能下的出来。
宫梧桐睡了一觉身体好了许多,但脸色依然苍白,缓慢挪到门口正要上台阶,就见一旁连接偏院的游廊传来一阵脚步声。
宫梧桐偏头看去,灯下三个少年扛着扫把匆匆跑过来。
“哟!”宫梧桐乐了,“一大清早就要去扫山阶啊,这么勤快?”
三人跑来匆匆行了一礼:“师尊晨安。”
越既望道:“这会刚好没下雨,万一下午下课再落雨去扫山阶就要挨淋了。”
睢相逢跟着点点脑袋。
明修诣行完礼抬起头,发现宫梧桐虽然笑着但脸色极差,试探着道:“师尊是受伤了吗?”
宫梧桐没想到明修诣这么敏锐,忙装模作样地按着左肩:“是哦,可疼死我了,筋都给我伤得一抽抽地疼。嘶嘶……哪个好徒儿能给师尊揉揉肩啊。”
宫梧桐好整以暇地看着三人,视线从越既望、睢相逢、明修诣三人身上一一扫过。
他微微眯着眼睛,长睫之下的眼睛带着点斯文禽兽的架势,脑海里又不受控制地想起来昨晚美梦中被逆徒抢来抢去的满足感。
“特别好。”宫梧桐心想,“梦里被抢过了,梦外我也要被抢一抢。”
宫梧桐为人并不师表,自顾自编排了八场戏。
明修诣先抢,越既望再抢,睢相逢后抢。
再这样再那样,最好能扛着扫把打起来。
甚好甚好。
就在他等着徒儿们开口时,却见三人的视线陡然变得诧异起来,像是瞧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宫梧桐疑惑看着他们,与此同时自己也终于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身形高挑,比十几岁的少年高出一个头来,本来看三个徒儿时都是双手环臂垂着头看,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现在的他……
视线好像慢慢地和三个徒儿平视了。
宫梧桐:“……”
而且,他还感觉到自己身上原本十分合身的衣袍不知从哪里开始漏风,像是衣服骤然变宽大,或者身体突然变小,腰封也松松垮垮地往下垂,看着马上就要掉。
宫梧桐满脸懵逼,也不双手环臂装腔作势了,本能伸手一边拽着腰封一边拢着从肩上掉下去的外袍,保持着一个欲拒还迎的姿态,没让三个徒儿瞧见自己衣衫不整的样子。
——虽然他本人根本并不在意衣衫整不整,裸奔他都行,但在徒弟面前,他还是得装一装人的。
宫梧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后知后觉低下头,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外袍已经拖了地,层层叠叠堆在脚背上。
纤细的手腕,瘦弱的腰身,以及内府中只到金丹的修为。
还有手腕上陌生又熟悉的三纹模样的印记。
——那不是他十八九岁时的身体才有的印记吗?
宫梧桐:“??????”
四人面面相觑,活像是白日青天见了鬼。
第28章 水流藤蔓
宫梧桐自小便拿自己炼制的天级灵丹当糖豆嗑,十八岁就被他自己砸出个元婴来,且他因为半身佛骨和魔骨,天道怜悯,雷劫只要受一道便好,随便炼个灵器就能挨过去了。
——若是其他人知晓他修行这般容易,恐怕得一口血喷出来心生心魔。
而现在因为他的“胡思乱想”,修为直接从化神期跌到了金丹大圆满。
越既望他们已经满脸凌乱地去扫山阶了。
宫梧桐正在将那宽大的衣衫脱下来,笑眯眯地说:“想笑就笑,别忍着。”
明灯在一旁强行忍笑,故作淡然道:“不敢。”
魅魔从不知晓羞耻心是什么,宫梧桐也不在意旁边有人,将松垮垮的衣衫全都脱了个干净,赤身裸体去衣橱找能穿的衣服。
明灯只是一抹春意,哪怕开了神智也不是常人,他目不斜视面不更色,将春意盈满房间,省得宫梧桐再寒意入体。
宫梧桐还在那翻找衣服,明灯突然道:“小圣尊,宗主到了。”
宫梧桐随口“哦”了一声,没放在心上,视线不自觉往下面瞥了瞥——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感觉自己的小腿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爬。
云林境拧着眉走进来时,正好瞧见宫梧桐只在腰间草草盖了个薄纱,偏着头在摸自己的小腿,若有所思。
房中盈满春意,知道宫梧桐就算身子再差也不会被冻着,云林境还是没止住自己的老妈子心,走上前唠唠叨叨。
“师兄这是又怎么惹圣尊生气了?”云林境随手招来一件宽大衣袍披在宫梧桐肩上,温声道,“我还没问,昨日那寒意是如何入体的,是哪里的寒意竟然能让化神期也招架不住?师兄?师兄……”
云林境絮絮叨叨半天,宫梧桐像是没听到,还在摸自己的脚踝。
云林境坐下来,道:“脚怎么了?”
宫梧桐的指腹在肌理分明的小腿上缓缓滑过,懒洋洋地道:“找到了个好玩的东西。”
“嗯?什么?”
“没什么。”宫梧桐将衣袍拂开,道,“给我找身合身的衣裳,我要出门。”
“圣尊让我瞧着你,近日不让你出宗胡闹。”云林境从储物戒中拿出来一身法袍,递给他,“再说了,你现在……是金丹期吧,孤身出门太危险了。”
宫梧桐将能随意贴合身子的法袍换上去,扯了扯那素白的衣袖,虽然嫌弃但现在也不能挑了。
他招来扇子,赖叽叽扇了两下,瞥了云林境一眼:“他让你瞧着我你就瞧着我啊,我可是你亲师兄,小时候你尿裤子尿布都是我给你换的,现在长大了怎么还胳膊肘往外拐呢?”
云林境没有在意大师兄对他“尿裤子”的污蔑,挑眉道:“师兄那说人话的符已经解了。”
宫梧桐给他示范,说:“滚犊子。”
云林境点头,果然解了。
宫梧桐并不喜好青梅竹马的话本,这些年选妃日连一个师弟都没选过,此时对着云林境那张俊脸,全然心如止水,毫无世俗欲望。
云林境问:“那这又是哪种符?”
宫梧桐坐到桌案旁,将上面的春宫册子随手收拾着放在一旁,拿出纸笔开始画东西,心不在焉道:“应该是胡思乱想一句就会减一岁吧。”
云林境爱整洁,见不得宫梧桐桌上一团乱遭,一边目不斜视地给他收拾那不堪入目的图册一边道:“的确是圣尊能下的符了——那师兄方才是不是见了明修诣他们?”
否则不可能一夜之间从二十六变成现在这个稚嫩模样。
他刚说完,就见方才还认认真真写东西的宫梧桐手腕倏地一停,一滴墨落在雪白宣纸上,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云林境眼睁睁看着宫梧桐又变小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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