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万般焦急地等待中,她终于等到了心底盼望之人,却见其伤痕累累,狼狈不堪。
“你……”
“用不着你关心。”郁溯说着,于她身侧靠树而坐。
“谁伤了你?”
郁溯冷笑一声,反问道:“你怎么不问我伤了谁?”
朝云皱了皱眉,目光犹疑片刻,依旧问出了与方才相似的问题:“你怎么会伤这么重……”
也许那一日,朝云没有问郁溯到底伤了谁,于郁溯而言,已是这位神明上千年来给予她的最大温柔。
她许是世上最易讨好的人,哪怕曾经被人早早放逐出境,哪怕千年万年遥望换不得一次回望。
可那一刻,她那早在妒火中烧灼成灰烬的一颗心,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着,自那冰冷的灰烬之中再度跳动了起来。
所以,朝云看见郁溯的眼神变了。
再没有那近似疯癫的绝望,仿佛在这一刻,一切又都回到了当年。
郁溯轻声问了一句:“放下所有,随我回去,你做得到吗?”
朝云迟疑片刻,道:“我若与你相守,必定为你带去祸患……”
可郁溯却似听不见般,只继续问道:“你做得到吗?”
沉默,数十秒的沉默过后,朝云泛红了眼眶,也不知从哪借来的勇气,轻轻点了点头。
她说:“你若不怕,我也不怕。”
郁溯迟疑片刻,似想靠近,却又终是与之保持了一段距离。
她张了张嘴,一时欲言又止。
朝云见郁溯目光愈渐迷离,不由泛起一阵担忧,却又不知如何安慰。
好一阵沉默后,郁溯低垂下眉眼,轻声说道:“我能信你吗?”
她们之间,原早已失去了信任。
作恶多端的妖精,如何相信那心怀苍生的天神也能真正属于这肮脏而又卑微的自己?
假的,真不了,配不上就是配不上。
待到金乌扶桑成功渡劫,朝云若是要走,她又哪里留得住?
朝云静静望着眼前之人流血的伤口,泛红的双眼,一寸一寸坚定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而抬眉,轻声说道:“你若不信,或可改了我的记忆。”
她说,你可让我在那段记忆之中深爱着你。
她说,这是我自愿的,若真有一日,我忆起一切,也不会怪你,不会忘记……我曾在不便言说的时日里,深深地,爱过你。
真也好,假也罢,若得不到天魔之力,这便是她们在一起的唯一机会了。
那一日,郁溯像着了魔般,照着朝云所说,在朝云的面前,一点一点编织了一段只在她梦中存在过的虚无与美好。
她将藏着她,囚着她,直到再也强留不住的那一日。
就像,末日前最后的放纵。
她们都知道,这是不可饶恕的罪孽,却依旧笑着飞蛾扑火。
尽管如此,郁溯依旧没有真正将她挚爱的神明独占。
蛇山相伴的短暂岁月,她无一刻不将其捧在掌心,碰都不敢多碰一下。
她怕,她怕朝云醒来会后悔。
她怕,她怕自己沾染血腥的双手不干净。
她得到了她,却又不曾真正得到。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直到那一刻才明白,原来自己真的不配。
可不配又如何,她此一生执念已深,只怕是命尽之前,再也退不得半步了。
所有的画面,终在这一刻随着画境一同模糊。
最后,化为一抹墨色灵光,又如烟般消散而去。
大家依旧围着一张圆桌而坐,朝云也依旧静静坐在床头。
屋内再没有任何逼问,每一个人都很沉默。
沉默中那第一声响,是幽砚倒茶时壶身碰到杯口,与那茶水倒出时的声音。
她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茶,都没喝完,便又递给了旁侧愣着的亦秋。
亦秋怔怔接过杯来,低眉看了一眼,无意识沿着那一处极淡的唇印将余下茶水饮了下去。
而后,抱着手中茶杯,一时有些茫然无措。
“我看天色快亮了,我和月灼去为大家备些早点吧。”渐漓说着,轻轻扯了一下月灼的衣袖,两人溜似的离开了这无比尴尬的房间。
熏池在一旁皱了皱眉,显然觉得十分尴尬,偏又在此坐得非常之稳。
此事关乎天人两界,他虽是隐于人间的散神,却也不好全然不管不顾。
不知过了多久,幽砚轻声问了一句:“木神今后作何打算?”
亦秋在一旁听了忍不住在心底直呼666,鸟女人不愧是鸟女人,半句屁话不多说,上来就是开门见山。
幽砚不似熏池,有太多仁慈之心,更不似洛溟渊和江羽遥,会在自己的仇恨与朝云的抉择之间两难。
她只想知道朝云会作何选择,这样的选择又会对自家小羊驼的任务造成怎样的影响。
所以情面这种东西,她是半点都懒得留的。
她将大家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问出去了,现在就看被问的人打算怎么回答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凝向朝云。
这一次,朝云神色终于有了那么一丁点的变化。
她十指用力攥紧了腿上覆着的被子,紧皱着那携了些许冷汗的眉头,眼底满是挣扎之色。
但她没有沉默太久,便已哑着声音开了口。
“我愿度她。”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不惜一切?”幽砚反问。
“我说过,这一切因我而起。”朝云低眉苦笑道,“若非我一厢情愿地为她好,从未顾及她所思所想,她也不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所以呢?”
“所有的一切,我愿与她一同承担。”朝云说着,眼底多了几分不可摧毁的坚毅,“如果她是那芸芸众生之中最不可度之人,如果她罪无可赦,那我也是帮凶,也是罪人。”
她说,因为太过奢求两全,她已伤她太多,这一次她必须做出一个取舍了。
她会去度她,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亦或无边炼狱。
若度不得,她自会陪她同死,以此告罪苍生。
“你若做出这样的选择,也许他日再见,我们将不是朋友。”江羽遥轻声说着。
“那便不用对我手下留情。”朝云说着,微微扬起了苍白的唇角,“别说日后,今日也可。”
一滴泪自左眼滑过脸颊,泪尽之后,唯余坚毅。
她不能替任何人原谅郁溯,唯一能做的,或许也只是像郁溯对她那般,为郁溯背离所有,与之坚定地站在一起。
她不禁望向亦秋,对她弯了弯眉眼。
“谢谢你,是你让我相信这世上无人不可度。”
“我?”
亦秋不由一愣,一时恨不得在自己挂门问号的脑门上,写上一个大大的「冤」,生怕下一秒小猪蹄子和江羽遥便将朝云「叛变」的锅直接扣她脑门上了。
可仔细一想,又确是如此。
曾经文中最大的反派,此时此刻就坐在大家边上呢……
亦秋:“可,可是……”
木神若像小说里写的那般,真为一人舍了苍生,苍生便将陷入无边苦厄,奇奇怪怪的凶兽也会在这苦厄之中死而复生……
【叮——】
这种时候,那宝才忽然叮什么?
【恭喜宿主成功进入最终节点,达成所有目标,可将本系统最初承诺的丰厚奖励尽数带回现世!】
亦秋:
啥情况啊?难道木神堕魔也是那不可避免的节点之一?
【嗯哼。】
竟然还跟她嗯哼……
好家伙,她说自己这一路咋一直没啥方向,搞半天这破主线搁这儿等她呢!
第171章
亦秋一直没想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系统口中说的「不可避免的剧情节点」到底是什么?
是作者创作最初的灵感来源,还是小说大纲里用来推进剧情的核心点?
但事到如今,能否想明白也并不重要了,因为无论是哪一种解释,如今她都已经走到了最后一个节点。
“神度众生,舍一人,神度一人,舍众生。众生苦,自生蜚,灾厄降凡尘。”
小鸟咕咕飞曾经说过,朝云整个人物的人设,都是围绕这句话展开的。
朝云是一个神,一个千年万年都守护着人间的神,她对每一个生灵的爱意都是一视同仁的。
可很多时候,越是这样看似不会偏心的设定,偏起心来就越是执念难解。
其实对于朝云的选择,亦秋是一点也不意外的,毕竟早在原文之中,朝云便已做出了类似的选择。
说到底,小说也好现实也罢,类似「一」与「众」的抉择,从来都是引人争论不休的。
以一人性命换取千千万万个人的安全,好像是个人都会选择前者。
可那一人若是自己的至亲至爱,不同的人便又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毕竟,大多数的人都总在事不关己时才能拥有更多的理智,事情真发生到自己身上了,保不定会闹成啥样。
不过许是那间屋子的气氛太尴尬了。
亦秋没等渐漓做好早点,便先一步回了自己的客房。
刚进屋的那一刻,幽砚便已经关上房门,从后方推着她的双肩,将她一路轻轻推到桌前摁下。
亦秋诧异地扭过身去,仰头望向身后的幽砚,刚张了张嘴,便见幽砚走至她的身旁,拉过一根凳子,与她面对面地坐在了一起。
“你有话没说。”幽砚的语气十分笃定。
她总是这样,让人在她面前藏不住任何心思。
亦秋不禁轻叹了一声,抬眼看了看窗外,轻声问道:“外头听得见吗?”
幽砚听了,轻回挥衣袖,便在屋中设下了一层隔音的结界。
“这下听不见了。”她说。
亦秋点了点头,稍稍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将手乖巧地放在了双腿上,这才开口说道:“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本小说吧?”
幽砚:“当然……”
亦秋:“我说小说后期,扶桑身死,金乌句芒一同堕入魔道。金乌恨天道无情,捉弄他十生十世,欲要打破天规。
所以和一只名叫「蜚」的凶兽联手,同自己的老爹大战了一场……”
幽砚:“嗯……”
亦秋:“那个蜚,你可曾听过?”
幽砚想了想,道:“听闻是上古凶兽,每逢现世,皆会为人间带来灾厄——山崩水竭、草木尽枯,天下现大疫。”
亦秋点了点头,道:“按小说设定来看,蜚的力量源自众生心中痛苦与怨愤,当众生皆苦之时,这样的情绪达到一个顶峰,便会汇聚成魔气,从而孕育出蜚的肉身与魂灵。”
她说着,不禁伸手托住了下巴,感慨道:“木神的存在,可淡去众生苦厄,人间若失去木神,诸多苦厄便会渐渐滋生。蜚,就是因此而来的。”
幽砚闻言,轻声问道:“那你为何不说?”
亦秋咬了咬唇,道:“我想说的,哪怕没人相信,我也是想说的……”
不得不承认,她从头至尾都只是一个旁观者,等到故事结束后,就算她不会离开这个世界,也一定会和幽砚回到魔界。
所以对她而言,只要能让男女主修成正果,那么这个人间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其实都是不重要的。
而且在大多玄幻、仙侠、修仙小说里,都会有无辜人类以「数字」的形式被轻描淡写地牺牲掉,这一切就正如幽砚曾经所言,这世上无辜之人多了去了,哪能各个安好一生?
「无辜」二字,在这样的世界观下本就是没有意义的,总不能要求仙妖神魔会对寻常人类有多强的同理心吧?
可尽管如此,她也还是想要说出口的。
她想,因为她是个人类——至少,她的灵魂还是一个人类。
但在系统出声的那一刻,她忽然沉默了。
自从来到了这个世界,她便不止一次因为找不到前进的方向而感到迷茫。
每当她想按着自己的心思去做点什么的时候,系统却又总会跳出来告诉她「这是重要节点,是无法避免的主线」,这让她感到十分挣扎。
“我刚想说来着,系统就忽然告诉我,说我进入了最终节点……”
亦秋说,“原来我的任务里,本就有这样一个环节,我是不能避开它的……”
“你说「蜚」?”
“嗯……”亦秋不禁沉吟数秒,“我知道,它一旦降临世间,凡人的苦难便会加深许多……可它偏偏又是我的任务。”
“无需自责,就算你把话说出来了,也改变不了任何人的决定。”
幽砚说,“朝云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为此付出一切代价的准备了。”
幽砚说得没错,毕竟那个决定,本身就意味着,天界的木神从此以后,必须放弃自己的守护,背离自己的信仰。
做下这种决定的人,是不会因为一两句话改变心意的。
亦秋不禁揉了揉太阳穴:“我越来越搞不懂到底怎样才算完成任务了……”
幽砚:“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亦秋:“什么事啊?”
幽砚:“你要帮金乌渡劫,可什么是劫?”
亦秋:“诶?”
幽砚沉思片刻,沉声问道:“为何天上的仙神无论飞升或是赎罪,都需到人间历劫?”
亦秋眼角不由抽搐:“啊,这……”
这个问题着实难倒她了,她看了那么多小说,也没见哪一本有解释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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