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韩瑛其实与这瀛城中的其他居民一样,早已化为了行尸。
只不过其他的尸体可以活动,纯粹是靠着昔日横死的怨气与痛苦。
可韩瑛体内涌动的,却只有韩稚春纯粹而热烈的期盼。
期盼着韩瑛能够活过来。
期盼着韩瑛看到的,是一片盛世景象。
人人安居乐业,岁月静好。
温柔强大的城主是所有人心目中最值得依靠的大英雄,人人爱戴。
这是……韩稚春懵懂的心中,最圆满不过的一场幻梦。
只不过,这场幻梦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一些。
……
季雪庭沉默不语,韩瑛很快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正在一点点剥落的身体,片刻茫然之后,他忽而怔怔低语道:
“啊,原来……”
他喉间有黑线崩落,露出了血肉模糊的狰狞伤口。
“我也早就死了啊。”
然后,韩瑛抬头,释然地一笑。
“真对不起啊,季大哥,我最后还是什么都做不好……”
伤口太深,以至于韩瑛那情绪复杂的低语也戛然而止。
他的身体也渐渐地倒伏了下去。
奇异的是,原本已经近乎彻底崩散,连神智都已经快要消亡的韩稚春,此时却仿佛察觉到了韩瑛的倒下。那畸形的身体在原地猛然一震,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哪里来得力量,竟然挣扎着又重新爬了起来。
他低着头,徒劳无功地企图“救”醒韩瑛,但这么透支自己的唯一后果,却只是让他的身形消散得更加厉害了。
【哥——】
半人半鹿的怪物发出了奇怪的嘶鸣。
他无助地抵着韩瑛,呜咽出声。
季雪庭注视着面前的兄弟两人,然后,他若有所思地转过头,望向了身后的瀛山。
一种格外明净,深厚且熟悉的气息借由他胸口的那枚灵物,在他的四肢百骸中潮水般涌动起来。
无需语言,之前便已经接触过一次的古老意志在他身体里回响着,催促着他。
在这一刻,季雪庭的眼神倏然变得无比幽深而漆黑。
“阿雪?”
天衢仙君骤然往前,企图抓住季雪庭的手——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清楚地感觉到,季雪庭身上的气息彻彻底底地改变了。
季雪庭回过头来,他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陌生,看向天衢的眼瞳之中蕴含着莫名的悲悯与古神一般的明澈。
不过一瞥,天衢仙君便不由自主晃了晃身体。
【安静。】
季雪庭忽然淡淡一笑,用口型道,俨然还是天衢仙君在心中翻来覆去思念了几千年的那个人。
便是眼底眉梢暗含的冷漠也依旧如昔。
天衢仙君这才觉得自己心神稍稍安定了些许。
季雪庭毫不犹豫地将手抽了出来,
紧接着,他便微微俯身,将双手分别按在了即将彻底消散的韩瑛和稚春身上。
在碰触到他们的那一刹那,韩稚春与韩瑛身上蓦地绽发出了柔和而明亮的银色光芒。
丝丝缕缕的黑气被那光芒照射之后便化为了晦暗无形的烟气,转瞬便消失了。
而随着那包裹着两人的银光消失,一只轮廓有些模糊的鹿状神兽渐渐地展露出自己的身形。那正是真正的虹行应该有的模样。
它转头看着季雪庭,清澈见底的眼瞳之中不见丝毫的阴霾与苦痛,只有一片澄澈的好奇。
就像是……很多年前那个懵懵懂懂的孩童一模一样。
季雪庭若有所觉,他低下头,然后弯腰将虹行脚边那个伏趴着的男人抱起,让他趴在了虹行的背上。
一些淡淡的烟气在韩瑛的身上不断环绕,就如同化为虹行的韩稚春一样,韩瑛的身形也有着一种奇异的模糊之感。
那人也在虹行背上渐渐睁开了眼睛。
也就在这一刻,他的面孔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变化,斑白的鬓角转为青色,泛着细纹的皮肤一点点变得光滑,而那双包含着痛苦与疲倦的眼眸,也转为了少年人才有的清澈与明净。
他揉了揉眼,仿佛刚从一场酣畅淋漓的酒醉之后醒来。
“发生什么啦?季大哥,我又喝醉了吗?”
他茫然问道,打了个懒散的哈欠。
季雪庭看着他,不发一语。
可那少年剑侠却像是听到了什么一样,又笑了笑。
“啊,我知道我知道,别催啦,我这次定不会误了时辰——你放心,小春就跟着我,这次定然会叫他开心畅快的!”
说罢,他直起身,亲昵地拍了拍身下的虹行。
那虹行似乎也在笑。
【哥,走呀——】
韩稚春童稚快活的声音传了出来。
这下那懈怠懒散的少年便再不肯拖延了。
“那么,季大哥,我这就走啦——”
他冲着季雪庭,懒洋洋笑道。
季雪庭柔和地凝视着对方,点了点头。
虹行在地上轻轻一踏,飞快地朝着山峦之间跑了过去,最开始一瞬季雪庭还可以看清楚他们的身形,但是下一瞬,银色的白光挟裹着那神兽与少年,渐渐消散了。
只有一阵山风倏然吹过,仿佛还带来了少年清亮而快活的絮叨声。
【……泉涌湍于石间兮,菊扬芳于崖澨。澡秋水之涓涓兮,玩游鲦之澼澼。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悠哉游哉,好生自在……小春,你就跟着哥,哥带你玩个痛快!】
【小春,从今以后,我们就再不分开啦……】
……
季雪庭还待细听,然而风中却只余呜咽,再无旁的声音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春和燕燕,从此再无烦恼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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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那几句来自于潘岳的《秋兴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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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随着虹行与韩瑛的消散,一道极其暗淡的彩虹在天边一闪而逝。
季雪庭站在早已成废墟的山神庙前,抬头望着天空,周身气息淡然空明,一身白袍缱绻若飞,有那么一瞬似乎就连他也将直接消散于风中。
“阿雪!”
天衢看着这样的季雪庭,心头一跳,慌慌张张冲上前去企图抓住季雪庭。
结果他这边一伸手,那边季雪庭就像是游鱼一般,自然而然躲开了。
“天衢上仙?怎么了?”
季雪庭茫然回头,方才那种淡薄到仿佛快要变得透明然后就此消失的感觉蓦的消失,站在天衢眼前的,依旧还是那个温柔却……有些冷漠的白衣仙君。
只不过被他看上一眼,天衢仙君心中竟又是一痛。
“阿雪,我……”
阿雪,这些年,我一直都好想你。
阿雪,我错了。
阿雪,你知道我没有资格再来求你原谅,可是我还是……非常,非常想你……
天衢心中有千言万语,可落到现实之中,他却只能痴痴看着季雪庭,半步不敢再靠近。
之前分明只是想在远处看看他便好,为什么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竟然会痴心妄想,靠得离阿雪那么近了呢?
这般想着,天衢嘴唇翕合,好久才讷讷道。
“那伥鬼,我把它体内分神都彻底滅干净了。”
季雪庭忙道:“多谢上仙。
天衢:“它对你不怀好意。”
季雪庭:“啊,那个,应当是吧……”
天衢:“你别怕,我以后……会护着你。”
季雪庭抬眼看了看神色恍惚,周身惨白的仙君,心道此人与之前相见时比,行事仿佛又怪异了许多。他干咳了一声,然后才硬着头皮道:“这就不用麻烦了吧,哈,哈哈。”
话音落下,两人之间一片死寂。
那天衢周身气息迅速变得格外冷凝绝望。
过了片刻,季雪庭还在努力思考该如何挽回这痛苦的对话,天衢忽然自顾自地开口道:
“我一直在想……你要不要再杀我一次?方才,你也许没顾得上解气?”
说完,他便抽了剑,剑柄朝着季雪庭那边递了过去。季雪庭:“……啊?”
看着季雪庭身形僵硬,又未能搭话,天衢便垂了眼帘,唇边漾起一丝怪异的浅笑。
“啊,说来其实也不应当劳烦你,我自己来便好——”
他面色平静,动作却是迅捷,眼看着就要再把那颗头砍下来,季雪庭眼疾手快,凌苍剑一跃撞向天衢仙君的手腕,硬生生将他手中剑给撞歪了。
然后季雪庭就看着天衢仙君看向自己的那双幽深眼眸中,似乎有东西亮了一亮。
【糟糕。多此一举了。】
季雪庭心中警铃大作,觉得自己那预示着不妙的眼皮似乎要跳。
“天衢仙君,你……”
季雪庭不做痕迹往后退了许多步,与天衢仙君拉开了好长一段距离这才正要开口,好解释自己方才只是顺手救人(毕竟他确实没有那等奇怪爱好,喜欢看人砍头玩)那边忽然有一道慌乱声音插入他与天衢仙君之中,总算暂时解掉了这格外尴尬古怪的气氛。
“季仙君?”
季雪庭回过头来,看着身后那个气喘吁吁,看着十分狼狈的书吏仙人,有些惊讶地问道:“鲁仙友,你什么时候来的?”
原来是那鲁仁被季雪庭和韩瑛留在城主府中,本来还心想着可以安然待在那戒备森严的城主府中,多多少少可以躲个懒,却没想到在那里压根没有安稳多久,他便骇然发现,之前在城主府中行走服侍的仆人士兵竟然尽数翻倒在了地上,等他把那些人扶起来一看,才发现所有人竟然都在无声无息之中变成了青州傀。
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变故,让鲁仁吓得心惊胆战,当机立断便屁滚尿流地逃出了城主府来找季仙君。至于他是如何想法设法冲出那城中行尸包围,又是如何鬼使神差琢磨着往这山神庙而来还真的找对了地方……这些细节都因为鲁仁并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作者便一概略过了。只说鲁仁有惊无险到了山神庙中,看到的刚好便是季雪庭施法,让那韩家兄弟两人转为虹行与少年,在最好时光中翩然里去的场景。
若是个寻常人面对此情此景,大概也就是心生快慰,只当那两人应当是投胎转世亦或真的得了真逍遥,真自由,畅快人间去了。
奈何鲁仁虽然法力不高,在天界当书吏时倒确实是一等一的敬业,因此也一眼便看出了蹊跷。
那韩瑛虽修行剑道已隐隐窥见大道,但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而且还是一个斩杀了数万城民的凡人。当然,按照人理,韩瑛确实情有可原,然而大道无情,杀孽如此深厚,韩瑛身死之后,应该魂灵被缚落入幽冥受重罚才对。至于韩稚春,这种非人非妖的混血,又被歹人所害化为恶兽,将数万魂灵困于此城干涉天道轮回,消散之后也最轻应该也是个身死魂灭永世不可超生的下场。
可方才鲁仁看得分明,季雪庭不过一触,竟将两人身上层层孽气化为乌有,除此之外,这位本应道行低微,全靠一身剑术傍身的底层仙官,不知道施行了什么法门,竟然还让那两者幻化为圆满之态,安然消散——这番行事,几乎已可称之为“逆天”。
然而,若真是“逆天”之举,这天地气机也当有所改变,引发天劫才对……
可鲁仁环顾周围,再看看那面色平静一片安然的季雪庭,却怎么也看不出旁的端倪——唯一的问题可能就是那位宴珂。
那人骤然改了面貌就不说了,如今鲁仁再看他,才骇然发觉宴珂此人身上竟然隐隐萦绕着一股浩然缥缈的上仙之气。
鲁仁一瞬间就腿软了。
莫不是有什么上仙刻意随行抽查下界仙官的公务不成?
最开始鲁仁还想躲在一旁装死,可眼看着那白发上仙又是抽剑又是各种奇奇怪的不知道打算如何教训季雪庭,鲁仁也再无法昧着良心坐视不理,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打断两人。
他佯装不曾见到之前古怪举动,只专心于仙务上来。
“季仙君,你是怎么做到的,方才……方才那两人……”
鲁仁心中疑惑重重,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干巴巴问道。
碍于一旁有上仙,他问的隐晦,但季雪庭惯来聪慧,听得只言片语便已隐隐猜到鲁仁想要问的。
白衣仙君看了看自己方才还隐有灵光的双手,坦然道:“我不知道。”
鲁仁:“……”
季雪庭见他脸色变幻莫定,随即又笑道:“不过,我猜应当是瀛山有灵,借了力量予我好让燕燕和小春不至于太过凄凉收场。”
季雪庭不解释还好,他这么一解释,鲁仁心中疑惑显是更深了一层:“瀛山……有灵?”
虽然世人都道名山大川自有灵气,可鲁仁在上界当了这么久书吏,却从未听说过真有什么山灵之说,不然天界也不至于还要特意派那仙人心不甘情不愿地去那山中当什么山神主了。
季雪庭察觉到鲁仁心中疑窦,眼神微暗。
其实就在今天之前,他也从来不曾相信什么天地万物草木山川自然有灵,直到刚才……
他与山同魂,曾亲身感受过那远古磅礴而沉默的意志,甚至就在此时,他依稀还是能感受到那种格外庞大的力量残留在他心魂之中的一点余韵。
至于他刚才全凭魂灵所感,察觉到了那山灵所愿之事,确实也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
“……燕燕所念所想,都已经成过往,而他先前所作所为,虽以无人记得,却终究还是被这天地看在眼里。虽说大道无情,可我却觉得,这天地也许也不是完完全全不曾有情。”
到了最后,季雪庭只是笑眯眯含糊冲着鲁仁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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