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勾勾地凝视着季雪庭的背脊,刚才季雪庭差点摔倒的模样,与不久之前林间山道之上那只擅长用幻术的怪物展现在他面前的画面慢慢重叠了起来。
——躺在地上,早已碎裂的灵偶一动不动,眼瞳中的光芒正在慢慢退去。
那证明它体内附着的灵魂正在消散。
【“你已经……不认得我了吗?我一直都在等你……我等了好久……不是说好……从此以后……不离不弃……永远……在……”】
灵偶的喉中传来了无比虚弱又迷惑的问话。
【“你们又在骗我,你们又在骗我了。为什么你们总是要用他来骗我?!为什么?!”】
而他却只是一掌拍碎了那只不断哭号嘶吼的灵偶。
……
当时的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为什么要给阿雪灌下忘忧?
当时的阿雪,有没有感觉到疼呢?
……
天衢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一瞬之间,他心中忽然冒出了一道漆黑狰狞的心魔。
他想要不管不顾直接将面前的人纳入自己的怀中,他要把雪庭带回那玄穹之外的黑暗之中。
他想把那个人囚禁在仙人也无力踏足的混沌深处。
在那里,再也无人可以打扰到他与雪庭。
他们将在混沌之力中渐渐血肉相融,彻彻底底结为一体,无论雪庭愿意或者不愿意,怨恨又或者无知无觉,他都将与雪庭永生永世地在一起。
再也不会分开。
只不过这道心魔才刚起,天衢体内另外几道神魂便倏然睁眼,露出了一模一样的蛇瞳。
“你敢——”
神念之中,容貌各异却都是半人半蛇的男人们不顾自己与如今占据身体的,名为“晏慈”的神念本是一体,竟毫不犹豫地反手伸向自己狠狠一击。
“呼……”
现实之中,天衢身体猛然颤抖了一下,呼吸也渐渐沉重。
“天衢仙君?”
一直到那魂牵梦绕的清澈嗓音唤他,天衢才在剧烈的痛苦中缓缓抬起头来,然后,正好看到季雪庭在平静地打量他。
“……天衢仙君也弄丢了吗?”季雪庭开口问道。
天衢怔怔地看季雪庭看了许久。
是错觉吧?
他在心中低声呢喃。
他总觉得雪庭现在看他的眼神,比起之前,似乎……
似乎没有那么冰冷彻骨了。
“阿雪,我错了。”他开口恍惚说道。
“啊?”季雪庭眼底闪过一丝迷惑。
而就在天衢与季雪庭四目相对,气氛微妙的时候,一连串惶恐到极点的絮絮叨叨霍然插入他们之中。
“这,这可怎么得了?!天衢仙君,你是什么时候弄丢的?又是怎么弄丢的?这也太奇怪了,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那只注生娃娃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鲁仁面色惶恐,双手在身上来回拍打,徒劳地企图从身上找回早已不见的诡异木胎娃娃。
天衢眨了眨眼睛,这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季雪庭问的竟然是之前在村中吴阿婆强烈要求他们挂在身上的注生娃娃。
原来,方才季雪庭恢复正常以后便将注意力放到了如今的正事之上。
结果他立即便发现了这两人身上的不妥。
季雪庭自己身上的注生娃娃早在林间那怪物企图以幻境勾起他情绪未果之后,便被他直接一剑斩成肉泥,所以他身上没有娃娃是理所当然的。
可那看似平安无事到了娘娘庙中的鲁仁此时身上,竟然也是空空荡荡的,完全没有那恶心玩意的踪迹。紧接着季雪庭再回过头望向天衢,就发现被自己以幻术化作注生娃娃挂在天衢身上的剑穗也不见了。
季雪庭想起吴阿婆诡异的态度,还有自己之前遭遇到的种种变故,当即开口询问起了鲁仁与天衢身上的注生娃娃去了哪里。
结果鲁仁对娃娃的消失浑然不觉。
而天衢……
“我把它保护得很好,那是你的剑穗,我不会弄丢的。”
天衢喃喃说道。
确实,那可是季雪庭亲手挂在他胸口的剑穗,天衢一直小心翼翼将其护在胸口最重要之处。
可当他探入怀中想要再取出那条剑穗的时候,却发现原本放置剑穗的地方,空无一物。
第69章
发现三人之中,就连身为上仙地天衢身上的注生娃娃也这般离奇消失,鲁仁脸色微青,整个人愈发焦躁起来。
“这,这可怎么办呀?那注生娃娃究竟有什么用,我们身上的娃娃这样莫名其妙不见了……难不成,我们竟然在无知无觉中着了道吗?”
鲁仁毕竟曾经亲眼目睹陈氏惨状,又是追着那凡人留下来的线索一路追寻到幽岭之中,这时候虽然并未理清那妇人腹中之物与注生娃娃之间的关系,心中却已有一个模糊的猜想。
说话的时候,鲁仁声音已经开始发起抖来。
“季仙君,我们该不会也跟……也跟……”
季雪庭见他面色极其难看,心中暗叹,连忙开口安抚:
“我也不知道那玩意究竟有何作用,但它本身并非邪物,而是以某种容易吸附神念之物制成的引床而已。而我们三人都是仙人身躯,哪怕那妖人当真以它为引想要弄些阴邪手段,应当也无大碍。”
要不然的话,季雪庭在村子之中,也不至于那般顺从地任由吴阿婆将所谓的注娃娃挂在自己身上。要知道那位吴阿婆可是怎么看都怎么有问题的家伙。
只不过说是这么说,季雪庭倒也真的没想到,挂上注生娃娃之后,三人之中竟然只有他平安无事。
而看鲁仁与天衢如今模样,应当真的中了那幕后主使者的阴谋罢——就是不知道,那注生娃娃的消失对于一名仙君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了。
总不可能真的如同那位陈氏妇人一般,忽然便大了肚子,然后怀上一肚子的人面蛆吧?
饶是季雪庭这等心性淡漠之人,想到那般场景,也不禁遍体生寒。
好在紧接着季雪庭便想起来,鲁仁身上挂着的,确实是是吴阿婆给的注生娃娃。
可天衢却不一样,他身上挂着的却是他自己的剑穗。这两者材质截然不同,哪怕情况再坏也不至于到那般可怕田地。
想到这里,季雪庭神色愈发平静,又对着鲁仁开口道:
“总之只要你自己心无杂念,神清无妄,自然就不会有什么事情。就如同那凡人种花种菜一般,就算是再肥沃的土壤,也总归要撒下种子才能长出东西来不是?这般简单的道理,想必鲁仙友早就明白了。”
季雪庭这般安抚着鲁仁,可他地眼神却一直停留在一旁的天衢身上。
他倒也不觉得自己对天衢这般关注,与方才自己无情功法出了差错有关。他纯粹是怕那人又因为这点小事又开始发疯,平白又给他招惹些旁的麻烦来。
但出乎季雪庭意料的是,在发现那剑穗不见之后,天衢只有最开始时瞅着神色确实不对,但随后天衢一掐指决,使了某种季雪庭看不出门道的仙法之后,这位疯疯癫癫,神魂不稳的白发仙君反倒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当然在安静的同时,天衢的神色也变得格外古怪,但这种古怪却并非是往日叫人心悸的那种癫狂,而是一种类似于将信将疑,半惊半喜的奇怪模样。
季雪庭目睹天衢这般表现,心中微微一沉,天衢这般不按牌理出牌的架势,反倒叫他心中不安愈盛。
“天衢仙君则是有了什么发现?”
季雪庭试探性地问道。
“……”
听到季雪庭声音,天衢倏然抬起头来,怔怔望着季雪庭,银瞳湿润,却不说话。
当然,倒不是因为他不想与季雪庭说话,而是因为他心中杂念妄念狂乱如沸,以至于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季雪庭给他挂上的剑穗,乃是三千年来他第一次从季雪庭手中得到的东西。天衢视之若宝,几乎比自己性命还要更加看重,入手之后当即便在其上附着了无数高阶法诀。
方才剑穗不见,天衢仙君立刻便开始探寻周围,本意是立刻找回剑穗,却不想最后追寻的法决竟然直直地指向了他自己。
也不知是那法诀出了差错,亦或者是他在无知无觉中中了妖邪的法术,不然天衢实在难以想明白此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在法诀指引之下,天衢探明己身,竟然感觉到那剑穗如今竟然正处于他腹中。
而且……
似乎变幻了模样。
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呢?
天衢完全不知道,也就是以神念一寸一寸往自己身体内部探去,才发现自己腹内竟然不知不觉多了一团羸弱白光。
白光让天衢真灵感知变得格外模糊,难以探看清楚,但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一层薄薄血肉正附着在剑穗挂着的石珠之上。
而且,那团血肉在白光的明灭之间,隐隐已经有了一点儿生灵才有的活气。
可叫天衢神思不定,心乱如麻的却并非是自己身体内部忽然多了一团血肉这件事。而是天衢细细探查之下,竟然觉得那团血肉似乎……
似乎与他和季雪庭双方气血相连。
便如同它正是季雪庭和天衢双方共同孕育而成的一般。
当然,如今那团血肉正在天衢体内,与天衢气血相连乃是正常,可是为何它身上却有着如此浓重的阿雪的气息?
若非此事发生在天衢身上且他本身乃是男仙,仅凭真念探索,天衢便已经可以断定,此时此刻他身中已怀有身孕,且那孩子正是他与阿雪所生。
(我……又在发疯了吗?)
(疯到产生这等妄念,却浑不自知?)
天衢心中暗暗思忖,明明再三以真灵探知腹中之物,却依旧将信将疑,实在不敢确定。
他一边暗自警醒,只道自己又在发疯,必须竭尽全力,克制己身,以免疯态外露,惹得阿雪厌恶;
另一方面,他整个人却是心跳如擂,实在难以控制胸口蔓延开来的那股欢喜。
一个孩子。
一个由他和阿雪气血相融而生的孩子。
即便只是自己发疯时候幻想出来的妄念,可只是想一想,天衢却依旧觉得心中甜蜜难耐。
凡间妇人骤然得知自己已有身孕,也是这般欢欣鼓舞,难以自持吗?
他本应该按下心绪,待到无事之时,在由他一人暗自解决掉这腹内血肉亦或者他心中心魔才是,可天衢终究还是被心头鼓荡不休的欢喜冲晕了头脑,以至于忽然对季雪庭开口喃喃问道:
“那剑穗上所挂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天衢略微沙哑,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发颤。
“什么?”
季雪庭闻言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天衢在问的乃是剑穗上挂着的那颗石珠。
这倒叫他忽然间卡了壳,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因为那一颗石珠,其实是他的骨头。
是啦,季雪庭当年确实可以说是尸骨无存。他与晏家二公子素有旧怨,死后便被那人辱尸剥皮,皮囊做了箭靶,而骨肉则是被剁碎喂了狗。
只不过二公子恐怕也没有想到,在自家仆人中,有一名做粗工的年轻侍女,早年逃难时却是扎扎实实受过那位声名狼藉的四皇子的恩惠的。
所以无论外界怎么说季雪庭不好,当年靠着四皇子府上施舍的稀粥活下来的姑娘,始终坚信那位四皇子是天大的好人。
只可惜她无权位卑,即便是在晏家做侍女,也只能说是苟活,自然也没办法避开那么多人的监视偷出季雪庭全部尸骨。但即便这样,这位默默无闻的侍女也竭尽全力,在下人剁骨喂狗的时候,想办法求了自己同乡,偷偷藏起季雪庭的一小截骨头。后来,还是这位侍女,寻了机会在乱坟岗中寻了个地方,挖了土坑,将季雪庭仅剩的一小截骨头埋于其中。
因为季雪庭身份特殊,她甚至都不敢立碑。不过她还是为他烧了黄纸,燃了香,诚心诚意祝祷了许久。
那时季雪庭新死,残缺的魂魄浑浑噩噩,无知无觉,有人替他立了坟,他便自然而然地顺着那烟气寻到了自己的坟旁,目前哪怕那坟茔之中只埋了一小截骨头,他也依旧在那里徘徊不去。
至于他那位师父之后是如何途经乱坟岗,如何见着他这惨死却无愁无恨的残魂,又是如何将他纳入师门,自然也是后话了,不用多提。
灵物寄身以灵偶代替身躯,用不着脆弱的人骨。可毕竟是季雪庭仅剩的一点骸骨,于是可以自由行动之后,季雪庭便将那骨头磨成了珠子,挂在剑穗之上带在自己身边。
日久天长,骨头已经玉化,看着倒像是一颗寻常无奇的白色石珠。
想到这里,季雪庭眼神微暗。
他望向天衢,多年来静如古井的心境忽然起了一丝淡淡的波澜。其实他当然也可以打个哈哈,将天衢的询问随意敷衍过去,可此时此刻,他对上天衢的双眸,鬼使神差之中,竟然把石珠的真实材质给说了出来。
“哈,那倒也不是什么天才地宝,不过是一个人的骸骨磨成的珠子。”
他说道。
天衢听闻,身形猛然一震,银瞳之中仿佛忽然燃起了幽火,亮得叫人害怕。
季雪庭在白发仙君格外强烈的逼视之下,几乎有些难以招架。
其实刚才一说出口,他便已经后悔,心道自己何苦又平添麻烦。
他生怕天衢继续追问那石珠究竟是何人骸骨,若要解释,难免要牵扯到三千年的旧事,那可真是叫人头疼。
更何况……
季雪庭余光扫向天衢,见那人如今神色,显然已经若有所觉。
可不知为何,这位性情古怪,神智疯癫的仙君,却并未像是季雪庭担心的那样执拗地继续追问下去。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手抚着自己腹部,面上似哭未哭,似笑非笑。
“原来……如此。”
天衢喃喃说道,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欢喜。
天衢如今模样实在古怪,可季雪庭再三查看天衢神色,却怎么也琢磨不出这位仙君为何又是这幅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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