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雪庭短暂地沉默了一下,接着便将自己在幽岭中看到的古怪村落还有娘娘庙附近的地势景致跟金乾多描述了一遍,问:“可是此处?”
金乾多愕然点头,肯定道:“正是这里!”
季雪庭的表情中带上了一点冷肃。
幽岭。
娘娘庙。
绿云娘娘口中,被妖魔以障眼法伪装成流丹白檀,带出幽岭的那些鬼木。
对了,还有那些以凡人之身孕育出来的鬼肉。
…………
这些天探查到的线索开始在季雪庭的脑海中渐渐拼合:疯狂贪婪只剩下邪恶的妖魂本应安安稳稳地被镇压在幽岭僻静的角落,直到在漫长的岁月中渐渐退去自己的妖气转为清净之魂投胎转世;然而,洗魂之术尚未完成,某个愚蠢的人类州牧因为绿云娘娘随口一句刁难派人进了幽岭,在州牧的强逼之下,那些凡人伐木工不得不进入到幽岭的最深处,并且在这里因为妖魔的蛊惑而砍下了大批“流丹白檀”。
然而,那些“流丹白檀”实际上正是青木——用来作为封印材料,将青木木精的妖魂封印的青木。
从那以后,本应该被困住的妖魂以魂魄的形式直接苏醒了。
它使用各种方法,蛊惑凡人靠近它,并且在凡人体内种下胎虫。胎虫成熟之后,蜕变成的那些恶心的肉块,正是它为了重塑肉身而准备的材料!
所以,君慕青便是无目鬼……吗?
想到此处,季雪庭不由拿出了装着吴青的那枚魂瓶,他定定地看着那只瓶子,眼前却浮现出了吴青的面容。
君道一……
若吴青真的就是君道一,只能说明,青木木精的妖魂在苏醒之后,以某种手段直接暗害了君道一并且将其变成了那可悲可怜的鬼影吴青。大概是因为,当初正是君道一亲手杀死了君慕青,所以苏醒之后的他才会那样怀恨在心?君慕青是否知道,君道一为他做的一切?又或者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纯粹就是因为,青木乃是至阴至邪之物,变成了妖魂,沾染了罪孽之后邪气更重,于是以往的爱恨情仇、恋慕渴望都抵不过作为妖邪的本能,他只想要杀戮和报复?
无数念头闪过季雪庭的心头,让他眉头微微皱起。
不,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有什么地方说不通。
季雪庭心中想道,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自己之前在魂楔中看到的那些过往,还有吴青那一日在自己房中喃喃自语,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的表情。
“君道一。”
他开口。
金乾多望向了他:“雪庭,你说什么?”
季雪庭握紧了手中魂瓶,开口问道:“师兄,你说之后几百年你都在截云山观察君道一设下的阵法,这也就是说,这几百年,君道一都没来看看自己亲手设下的这座大阵?”
听到这里,金乾多愣了愣。
“是,是啊。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大概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对君慕青也是仁至义尽了,无须再过多关注。”金乾多说着说着,似乎也觉得有点不对。
季雪庭反问道:“他不顾五雷轰顶,魂飞魄散的天罚,设下大阵为君慕青洗魂,可设下大阵之后他却又对他不闻不问,这是不是有点奇怪?”
金乾多此时的表情已经很是僵硬了,他干巴巴地开口回答道:“君道一这家伙性格便是如此吧。况且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曾对我说过,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从此便要与我别过,再不……”
金乾多的声音忽然卡在了喉咙里。
季雪庭盯着他,追问道:“再不什么?”
金乾多开始挠自己的后脑勺。
“我,我不记得了。”他顿了顿,紧接着急急忙忙地补充道,“当时我和那家伙殚精竭虑,不对,是他殚精竭虑,我担惊受怕,布下了大阵,之后我们两人便跑到花果仙的酒窖那里去喝酒了,你也知道的,一喝上头,就有点控制不住。当时我都醉得魂魄不稳了,怎么可能还记得清他说了什么?就他说他要去做那件很重要的事情,我都怀疑可能是我醉糊涂了臆想出来的。反正等我酒醒之后,君道一早就不告而别了,就留下我一个人待在酒窖里,被花果仙发现之后差点没当场打死。”
“而这么多年未曾见面,你也丝毫没有担心过他的安危?”
“啊?我担心君道一?我吃饱了撑着吗?”金乾多用手指着自己鼻尖,震惊地接话道,“他之前与你关系也不错,多多少少还教导了你那么些歪门邪道的功夫和伪装手段,你不也没跟他见过面,你担心过他吗?”
季雪庭被金乾多这话问得哑然。
但是心中那种怪异的感觉却变得愈发浓烈。
君道一跟师兄大醉分别,说自己要去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而等到季雪庭再见到他时,他已经是一道对自己过去一无所知的少年鬼影……不,季雪庭甚至都没法确定,那少年吴青,真的是君道一吗?
就在季雪庭这么想的一瞬间,他手中的魂瓶忽然轻轻地晃动了一下,下一秒,层层叠叠的封印与禁制竟然齐齐碎裂开来。
禁制和封印被强行破开,魂瓶在季雪庭手中瞬间炸开。
“小心!”
金乾多脸色大变,一展袖子拦在季雪庭前。
就在这一刻,一道青光倏然自魂瓶中急掠而出,直扑季雪庭另一只手中的魂楔。
青光迅疾,甚至不输那一日在鬼宅中偷袭绿云娘娘的那只小妖。
季雪庭只觉手中一轻,魂楔竟然就在这短短瞬间,神不知鬼不觉地没入了青光之中。
得手之后,青光轻跃而起,根本没有理会凌苍剑与金乾多的双重阻拦,直接刺向天空。
“轰隆——”
一声巨大的轰鸣,看似辽远的蓝天变作了片片碎片四散而下。
金乾多“噗”的一下喷出一口鲜血,脸色陡然变得惨白。同一时刻,被他召唤出来的幻境也分崩离析,茅草屋的真实模样露了出来。青光抓紧机会,快到甚至无法看清,就那么朝着门外冲了出去。
“拦住他!”
金乾多一声怒吼,茅草屋四壁禁制齐齐运转,化作铜墙铁壁想要拦住青光,可偏偏那青光就是快了那么一瞬,在茅草屋彻底封锁前的一刹那,顺着破烂的墙缝直接冲了出去。
青光遁走,金乾多、季雪庭紧随其后。
又是一声巨响,那历经风雨的茅草屋轰然炸开,季雪庭与金乾多跃入院中,正好看见一道漆黑蛇影腾然探身,张开巨口一口叼住了那道青影。
“唔——”
属于吴青的痛呼从影子中传了出来。
来不及多想,在那青影被叼住的一刹那,季雪庭,金乾多,甚至还有鲁仁,连带着天衢,四人一齐出手。
剑,法器,咒语,阵法,禁制……化作了天罗地网,直接将人束缚在了院中。
青光渐渐消散,一道细长的影子渐渐显露出真实形态。
正是吴青。
“果然是你。”季雪庭看着吴青,并不意外地说道。
吴青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四人。
遭逢四人联手袭击,吴青此时状态并不算好,他的脸色十分苍白,唇边还隐隐有一丝血迹——可是,他的身形依旧是凝实的,压根就没有之前展露出来的那种鬼影应该有的缥缈之态。
甚至可以说,能够在这院中四人联手袭击之下依旧存在于世,甚至还能稳稳站住,已经足够说明吴青的厉害。
“天衢仙君,季仙君,鲁仙君,呵,还有乾道人。”
吴青的目光扫过面前之人,唇边显出一抹冷笑。
“这么多仙君高人,以众欺寡,有点胜之不武吧?”
季雪庭看着他,冷冷开口:“这一次走得这么急,难道你已经不想知道第三枚魂楔中的过往了吗?”
“君慕青……或者,我应该称你为,无目鬼?”
作者有话要说:天衢:我终于出场了——但是好像跟没出场没什么区别。
第99章
俊秀的少年鬼影转过身来,发现自己身份被叫破之后,吴青,当然现在应该称之为君慕青,干脆扯掉了自己的伪装。
他的身形渐渐变得修长、健壮,面孔变得英俊而邪魅。很快,站在四人面前的君慕青便恢复成了青年模样。
作为杀人如麻的妖魔,他如今展露出来的真实容貌,眉目之间却依稀残留着几分君道一的影子。季雪庭稍微有些恍惚,他本来还以为,那副与君道一有些相似的容颜不过是君慕青用来迷惑他的伪装,却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的长成这副模样。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是因为化形的时候,君慕青对君道一恋慕颇深,才会连人形模样都要依着那人来。
然而,容颜依旧,当初懵懵懂懂的木精,现在早已化作了杀人无数的无目鬼。
季雪庭之前还对吴青的身份有所怀疑,可在对方轻而易举破开自己的封印,又在众人联手之下抢走魂楔之后,他立刻便确定了对方的真实身份。
毕竟跟此事相关的无非就是那两个人,君道一或者君慕青。
金乾多乃是君道一至交好友,若吴青是君道一,他压根就没必要冒着如此大风险强行抢夺。
那么“吴青”就只可能是无目鬼本人了。
无目鬼君慕青看着季雪庭,慢慢咧开了嘴,他回答了季雪庭之前那个问题——
“我之前倒是好奇过魂楔里的记忆,但现在却觉得,其实知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必要在意。”
曾经在幽岭林间小道上听过的声音——那属于无目鬼的声音从他喉咙中传了出来。
“说起来还是要多谢季仙君你,我之前一直为心结所苦,想要知道君道一抽我魂魄之后刻意让我遗忘的那些过往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日思夜想,不得解脱。直到遇到了季仙君你,我才幡然醒悟。”
季雪庭道:“醒悟什么?”
君慕青道:“追究过往没有意义。你看,我可是好心好意特意带着你去看了那么多往事,你与这位天衢仙君——”君慕青侧过头,眼珠子骨碌碌直转,仿佛那两颗眼球拥有自己的意志一般,十分慑人地盯住季雪庭身侧的白发仙君。
“你与天衢之间仿佛互有亏欠,偏偏又仿佛谁也不欠谁,恩爱与怨恨两相抵消,最后就发现,一切早就已经过去,谁都没办法回头了。”
最后那句话话音刚落,天衢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蛇影在阴影中蓄势待发,一股危险的气息直接锁在了君慕青的身上。
季雪庭完全不为所动,还是那般神色淡淡。他看着君慕青,忽然轻笑了一声:“哦,所以你忽然想通了?可若是如此,你为何又要刻意设计我们收集魂楔呢?”
君慕青仿佛觉得很好笑似的咯咯笑出了声:“季仙君,你这话说得有趣,我不借你们的手把这些封印着我魂魄的魂楔收回来,难不成还要按照君道一的安排,继续在那幽岭之中懵懵懂懂当一团动弹不得的魂魄?再说了,不想办法脱离封印,我又如何去找那个家伙报仇呢?”
听到这里,金乾多忍不住插了一句嘴:“报仇?可你不是刚才还在那里说什么追究往事早已没有意义?”
君慕青瞬间收敛了所有的笑意,他身量极高,气质更是阴邪,忽然不笑的时候,颇有几分可怖风范。
“季仙君不追究往事,是因为他放下了。而我嘛,不追究往事,是因为我早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我要亲手抓到君道一,然后将他一片一片切成碎片,再抽出他的魂魄,把他也炼成一具无知无觉,白痴弱智的傀儡……”
说到这里,君慕青声音忽然转低。
“季仙君,你看了魂楔里的那些过往,是不是觉得我当初真的很傻?”
季雪庭:“呃……”
君慕青道:“我也觉得我好傻啊。”
说话间,众人脚下的地面忽然开始颤抖,几条狰狞的树根倏然破土而出,像是受到了刺激的毒蛇一般直接刺向季雪庭等人。
“我从未发狂。”
在树根袭击其他人的同时,君慕青依旧站在原地,仿佛整个人沉浸在了过往之中。
“大虚与现世之间的封印出现了裂缝,混沌外泄,直接污染了幽岭中的那片村庄,还有那些人。君道一哄着我去杀了他们,然后又哄着我以本体去填了封印的裂缝。
“他说,他会有办法的,只要暂时封住封印,之后的一切由他来想办法。
“他说他会为我护法。
“可是,在我放弃了一切,挣扎着从大虚中爬出来之后,呵呵,那个口口声声说要为我护法的人,却一剑杀了我。”
伴随着君慕青的叙述,更多四处蠕动的树根从地面冒了出来。它们并不像寻常妖物那样,会趋利避害,会感觉到疼痛,即便被剑气割成无数段,它们也毫无感觉。
暗绿色的汁液喷溅而出,被切开的树根长出了新的须根,重新在地面扎根,生长,最后变为更多狰狞而病态的植物根茎。
君慕青凝望着眼前混乱的一切,表情却有些恍惚。
他仿佛又回到了千年前的过去。
以原身填补封印裂缝,需要他直接以自己的原身接触到大虚。一旦接触到大虚,就意味着,他定然会碰到那些充斥在大虚中的混沌。
毫无意外地,他被混沌缠上了。在那一刻,他几乎要完全失去自我,直接与那些古老而邪恶的极恶之质混杂在一起,化身为混沌的一部分,永远地停留在大虚之中。
然而……
他还想着裂缝之外的君道一。
若是自己就这样永坠于大虚,那个人大概……会有点寂寞吧。
他想要回去。
他想要回到那个人身边。
在这样强烈的不甘愿之中,君慕青忍受着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极度痛苦,强行脱离了混沌的纠缠。大虚之中的时间和空间都是混乱无章的,君慕青已经无法记起,自己究竟在那片疯狂的黑暗中徘徊了多久。
但最终,他还是挣扎着,从那个地狱中爬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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