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形云道:“原来如此……”谣言已惨不忍睹,那么天机混入人群脱身的可能性大大增加,这是个好消息,所以陆形云露出笑容。
这个笑,在金天机看来尤其扎眼,他听到了最不愿听的话从陆形云的朋友口中传出,他的恐惧被摆在了明面上,那种感受无法用言语形容,他从陆形云肩上移开,道:“你真不走?”
陆形云坐着没有动,稍稍回头看了他一眼,传音说:“我想想办法,现在不是走的时候,再说也走不了,所以……”
金天机倏然起身,众人抬头看他,不禁感叹真是得老天眷顾的容貌身姿。
“天机师兄,你去哪儿?”
“跟你没什么关系吧。”金天机露出惯有的笑容,很是平静地说完,精致的白玉下巴扬了扬,示意穆芝老道一起走。
穆芝一脸悲苦,不大情愿地起身:“你们慢聊,有点事需要解决。”
俊美无双的男子却再没看陆形云一眼,缓缓走入黑暗之中,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你这位师兄修为好像深不可测,半点气息都没有。”齐怀玉道。
“他确实厉害。”陆形云心里有点怪怪的,尤其是木老也走了,有种天机也要走了一样。
陆形云好似不在意,继续听齐怀玉等人细说,内心却不可遏制地蒙上阴云。
“如此说来,天生神灵有什么特点呢?”
“谁都没见过,只有推测,但应该错不了。”齐怀玉道,“心灯乃是心想事成之器,虽然能给世间所有人实现内心的野望,但却唯独实现不了至圣本人的心愿。甚至因为心灯的存在,至圣只能避世不出,因为但凡他出世,贪图心灯的人就会搅出满城风雨,为了大陆安定,至圣只能足不出户,简直是空有至圣名头。可以说心灯困住了至圣,甚至独占了至圣,而这位天生神灵和心灯恰好相克,可能会让人清心寡欲,以及,应该很旺主。”
这不是齐怀玉一人之言,她也只是转述那些话,而苏轻柳的感慨,同样也是其他人的感慨。
陆形云庆幸天机走得早,否则听到这里一定更难受,神人不当人的主人都算不错了,竟然有人傲慢地想要收服神人为自己效忠。
夜深人静,三位女子陆续去休息,齐怀玉特地护着那两人。
陆形云在原地待了许久,到底还是不放心打算去找找他师兄,就往金天机离开的方向走去,走出去一里有余,沿途并没有见到金天机和木老留下的痕迹。
等他再转回来,发现原先还在的三个女子,竟然都不见了踪影。
而他仔细一见,先前生火的地方有齐怀玉留在石头上的娟秀字体——
“解药相关,去也。”
好歹有个信。
陆形云道了声好,又重新走了趟方才走过的路,仔仔细细看了树干和布满青苔的绿石,甚至神识笼罩叶片,没有放过任何角落。
没有任何标记去向的痕迹。
两人好像是凭空消失了。
他终于忍不住喊了几声“天机”,又沿着他离开的方向边走边念着“木老”,声音不算大,但木老神识笼罩整座圣山,定能发现自己在寻找他们,并给自己回音。
可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黑暗中遮天蔽日的丛林深处,陆形云来回往返,他的瞳眸成鲜亮的彤云之色,彤色周围有一层淡淡的金色,饶是可以拥有野兽般的视觉,能夜间视物,却连熟悉的脚印都没有探到。
方才对方靠在自己身上的感觉,还很真实。
可能是他的记忆力实在太好,眼力也着实惊人到洞若观火的程度,当时金天机的每一个细微之处,每一次异动,甚至起身神情转变的瞬间,以及离开时的默然……那一连串的小细节,无一不指向一个显而易见却让人无法理解的答案。
如果神不愿见你,那么你是找不到的,除非愿意来见他,否则,可能,他登上山顶,见到了一位美若天仙且风度翩翩的神人,这本身就是个短暂的梦。
是不是他哪里做错了呢?
陆形云再次回到原地,背靠树干,突然想起了以前很久远的一桩事,久得他几乎要遗忘,抗拒记起,他不想陷入这样的情境之中,却没想到如此突然、如此轻易就让他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情境下。
“我很小的时候,爹娘待我横穿森林……”他刚开口的嗓音低哑,说着便渐渐正常,就像寻常说话的语调。
“黑暗中传来阵阵狼嚎,有狼群靠近,他们掐醒了我,把当时还是婴儿的我丢在了一棵大树树根附近,便逃之夭夭。”
“我的哭声吸引来了狼群,我动不了,只能看到上方一片压抑的丛林,没有一点星光,以及周围缓慢逼近的一双双发光的眼睛,没有人来救我,我便停止了哭泣。”
“狼王露出獠牙,我以为,它会咬断我的脖子,可它只是舔了舔我的脸。”
“那时候我就隐约知道,众人称善的不一定对我好,众人称恶的不一定对我坏。”陆形云冲着黑暗,喃喃低语,“所以我不管你是神子,是恶魔,是善,是恶,是人,是鬼,会给我带来好处,还是会给我带来厄难,只是我感觉到你对我好,就足够了。”
“当初,我在黑暗中待了三日,也不长,但凡人婴孩三日不吃不喝,也快到极限了,先前丢下我离开的一男一女这才去而复返,一个哭一个安慰地说来给我殓尸,发现我还活着,便带了回去。数年以后,他们得意洋洋地说起这件事,说得益于他们当时灵机一动,提升了我的勇气,才让我能这般异于常人地长大成人。”
“那时我就知道,就连爹娘对子女的疼爱都有条件,世上不存在不需要努力就能得到的东西。但你打破了我的认知,你好像一步跳过了过程,可能是我的不安影响到了你吧。”
他曾想过若有朝一日死亡到来,他会很平静地去迎接,安详地离去。
因为每时每刻他都已经全力以赴。全力以赴的每一个瞬间,既是开始,也是结束。
所以,也不存在放不下一说。
“我等你三日,三日后如果你没有出现,那么我会当做我们从来不曾见过。”
“离开这里以后,我会去找器村,去找至圣,我依旧会想办法实现我的目标,你并非是我的唯一选择,原先我只把这儿当成过渡,我没有想到会到这里止步,更没有想到原来被别人选择是一件这么快乐的事情,快乐到我可以忽略所谓‘诅咒’,所谓厄难,甚至埋骨至此也可。”
“别让我等太久,我很怕被我很在意的人轻易丢下……”
陆形云抱着自己的膝盖,缩成一团,压低声音说:“我只怕这个。”
第12章 解结 亲密接触
当他说出害怕的东西,只是说出来,心里的恐惧就变淡了许多,好像也不过如此,只是亲身经历,身临其境,所以格外刻骨铭心,就像深埋在心底的刺,生怕说出口不小心就成了弱点。
他想说这三日是他主动选择的结果,小时候不得不等,是因为他太弱了,无法自行离开。
但现在的他,早已不似当年那般绝望而无助。
只是当他起身离开,他就不可能再回头,所以陆形云甚至有些感谢这位神子殿下的出现,让他意识到了他其实没必要再害怕一些早已过去了的东西,就算到此为止,也已经是收获了。
可没有想到的是,几乎是他话音刚落,面前好似出现了个颇具压迫感的身影。
那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移动得同样悄无声息,就那么停在他身前,就像山林中的一道清风,树丛中的一根枯枝,好似没有生命力,只是恰到好处地存在。
陆形云知道是谁,但他只是抱着膝盖的手松开来耷拉在地上,甚至没有抬头,他没有想好该怎么打招呼,所以只是沉默。
可是下一刻,他就陷入了个有些冰凉却很快变得温暖的怀抱。
那份温暖尚且在能让他的身体也暖和起来不至于被灼伤的程度。
“别怕,从今往后都不用再怕,我回来了。”金天机缓缓蹲了下来,将陆形云轻轻揽入怀中,他把头埋进了对方颈窝,声音低哑得极尽好听,温柔得令人窒息,传入耳中能让人舒服得神魂为之一荡,头皮为之发麻。
这位神子就像长在人内心无法宣之于口的欲望上,他的容貌、声音、姿态,一颦一簇,一言一行,都恰好在讨喜的极限范畴,所以听他说话,哪怕内容不一定悦耳,但一定有个细节恰好戳中人喜爱的心窝。
若是已经得到后失去,那份巨大的空落感,足以让淡然如陆形云都控制不住情绪。
“殿下是在同情我吗,”陆形云笑着道,“其实并不需要的。”
“有些事,我能说出来,也就意味着已经无所谓了。”
金天机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他出去一趟,他变强了,他可以触碰他看中的这个人。
这人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气息,皮肤也好似与众不同的柔韧,他的脸碰着对方的白皙秀颀,觉得自己好像个趁人之危的坏器。
“好了,我没事了,我快被勒到喘不过来气啦。”陆形云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明明他才是无措的那个,怎么突然画风一转,无措的反而是对方这位风光霁月的神子殿下呢。
他不想放。金天机发现自己并不是单纯的觉得他耐看,偶尔单纯的想要触碰这人,而是真正碰到这人以后,靠近都是隔靴搔痒。
眼下真的搂住对方,他发现自己很喜欢挨着他,好像很渴望挨着他。
就像一心向道之人会对本命灵器时时拂拭,爱不释手一般,灵器本身也是一样的很享受着被紧握。
而他比那些灵器同类们幸运的地方在于,他可以这么大面积地接触他看上的人,而他的不幸也在于,他有这么大面积的身体,都渴望去接触,却碍于人类的礼节,只能发乎情止乎礼。
这才抱了一下,两人就并肩坐着了,金天机时不时看向他的侧颜,倍感空虚。
陆形云道:“殿下有什么忌讳吗,可以说给我听一听吗?”
金天机不太愿意说。
但难处好像是存在的。陆形云试着道:“殿下告诉我,我会记住,下次再有人言行举止有所逾矩,我帮你对付。不过如果你实在不想说,那就不说,我以后也不会再问,可当你哪天想要倾述的时候,随时可以找我。”
金天机喜欢他说话的节奏,能感受到那份真心实意,如果迟早会开口,那么现在说其实也一样。
他拧紧好看的眉,道:“我不喜欢听那些话,因为那些话就好像在提醒我,我的存在就是多余。”
陆形云轻轻地呼吸:“为什么会这样想?”
金天机道:“你可能不太明白,我可能也说不清楚。”
“说说看?”陆形云大概能理解那种状态。
金天机只是没办法把一切都说清楚,而能说出口的那一半,或许也因为方才陆形云的坦白,他觉得自己经历的这个好像不算什么:“我曾经很期待存在,可在我诞生之初,我听到过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很温柔地告诉我,我存在的意义,只为扼制一件神器,除此之外,我没有作用。”
“我对于天地无用,对世人无用,存在就只能造成破坏,永远找不到尊重我的伙伴。”
什么?
金天机道:“所以那个声音问我,我可能注定孤独,不被需要,直至消亡,就算这样,‘我’也还是要存在吗?”
陆形云听懂了,这个‘我’指的是自我意识本身:“这个声音是谁,是天道吗?”
“大道无形,来的是个人,那个人……”金天机轻飘飘地说,“我不太记得长相。”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后去哪儿了?”陆形云按捺住愤怒。
“我不记得了,我不知道。”他甚至对初生第一眼所见之人有孺慕之情,可对方却很温柔地拒绝了他,甚至用无缺的逻辑告诉他,你不止不被我需要,世人也都不需要你,甚至对大陆而言,你都是多余的。
“但那人也是从大陆的安定出发……”金天机破不了这个逻辑。
“没有人可以代表大陆代表天道,”您是天地神灵,那人能比天地还高?荒谬。陆形云道,“我不太喜欢这种从一开始就否定任何存在的说法,我绝对不认为这是一个中肯的意见或友好的询问,这话完全不是从积极的角度出发,所以无论语气多温柔,都堪称恶毒。”
“是这样吗?其实我不太能理解。”
被金天机很温柔地抱住安慰过的陆形云,听他近乎茫然的声音,突然很愤怒。
这种愤怒比他对待自己的亲身遭遇还要来得更加猛烈。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无所不能的神子曾被狠狠摧毁过个人意志,在他诞生之初,在他还只是婴儿的状态。
可能不单纯只是说了一句话,毕竟导致了神子晚诞生这么多年,意志浑浑噩噩,就连实体都不能凝实,至今还困在其中。
“对不起,我直说了,那就是个变态吧!”
金天机有点难过,又有点快意,想听:“怎么说?”
“你想啊,那人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你,却对着心悦他的出现的你,说出这样的话,那人是有多不满,是有多恨,才会把怨气发泄在一个刚刚诞生的天生神灵身上。我冒昧地猜测一下,这应该是个有过败北境遇、怨气颇重却又故作姿态的家伙。”
金天机道:“我以为那个人就是所谓至圣,听你的意思,好像不是?”
“不可能是至圣,因为神器心灯初成,和至圣关系不错的人都去给至圣道贺了,根本没闲心来找相克的天生神灵。摧毁相克的天生神灵,好似为造就至圣的至高无上,但也是高傲地证明自己虽然实力不如至圣,却可以凌驾于至圣之上。”
然后对与至圣平级的存在下手,无论是站在大陆天道的立场上行事,还是为了维护至圣的角度出发,那姿态都高高在上得令人反胃。
金天机:“……”
陆形云满眼都是心疼。
金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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