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渐暗的天幕下,一切景物似乎并无区别——如果忽视那只传说中美丽到穷尽诗人辞赋也难以描述的神兽的话。
此时此刻,它正静静伏在半空中,刚收回的小闪电团徘徊在它的周围。见孙翔总算注意到自己,立即骄傲地昂起它的脑袋,金色麟角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神秘迷人。
孙翔心一动,打开窗户。旋即有一道风将他带出窗外。
身体腾空刹那,他给自己加了一层障眼术,然后方才觉察到,自己竟和周泽楷就这样浮在了七层楼外的空中。
“果然这才是你的真形,好漂亮!”孙翔喃喃道。他伸出手,周泽楷心有灵犀低头,让他成功碰到自己的麟角。
摸得尽兴,孙翔渐渐有些疑惑。按理说看也看了,摸也摸了,该继续回去准备晚饭了吧?然而周泽楷却依然保持着这副模样,仿佛还有什么事尚未完成……孙翔忽地反应过来:“周泽楷你难道——”
“上来。”几乎同时,周泽楷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3.
上……来?孙翔搭在麒麟角上的手一顿,蓦然睁大了双眼。大脑也迅速从兴奋状态冷却下来。
果然,周泽楷那句“要不要看我真形”,绝非一时兴起的邀请。他的计划严丝合缝,一环扣一环,成功诱得自己步步往那个节点走去。事到如今,自己又怎能继续装傻?
“上来。”周泽楷轻声重复了一遍。
孙翔喉结遽然滚动,嗓眼里却哑得发不出声。
麒麟的背脊崇贵堪比帝王撵,却更有一层特殊——不载神佛仙魔,只载自己认定的唯一伴侣。
眼下周泽楷无言中传递的信息清晰得不能再清晰:虽然危机尚未彻底排除,你我暂不能缔结契约,但我愿以这一举动,赋你信心——你我绝不会再分离。
孙翔抚着周泽楷的麟角已是无意识的机械。情绪如骤来的急潮,滔天又猛烈,在他心头冲击拍打。他眼廓和心尖一齐发烫,双唇紧抿,呼吸被刻意压到极慢,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即将喷薄的泪意。
电光火石间,他不免想起自己当年魂飞魄散前的瞬间。当时脑中如走马灯似闪过无数遗憾,其中就有自己拒绝看化形期后的周泽楷真形这一件。
而今串起来看,周泽楷的主动邀请,和他的主动回避,其实为同一原因。
当年的他仗着天资优越,盲目地自信可以搏来一个完满收场,总想着等尘埃落定,再遂了周泽楷的想法不迟。
结果就这一犹豫,错过的何止数万日子的空白。
想及此处,孙翔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倾身抱住周泽楷的脑袋。
成年麒麟周身覆着冰凉坚硬的鳞片,头首亦然,触感与雪团子时期有天壤之别。然而孙翔却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脸颊贴了上去,紧紧地。
锐利的或柔软的,都只是表象。在孙翔心中,从当年初见、到分离、到重逢、到他恢复记忆,无论怎样的周泽楷,他都深深喜爱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是一场跨越了天道轮回、族规伦常的重逢,是一场非命中注定,胜似命中注定的必然心动。所以他根本无需惧怕分离,也无需遗憾、后悔、懊恼,因为从头到尾,都是他们自己在主导彼此的命运。
想清楚这一点后,孙翔心头因得知三长老往事蔓生出的迷茫,瞬间雪融雾消。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自己所需要的“更多”东西,周泽楷已经双手递上,分量沉甸到足以超越他的渴求。
就在这时,仿佛听见孙翔的心声一般,周泽楷第三次邀请道:“上来。”
4.
这不是邀请。
麒麟尾巴荡了荡,卷起一阵清风径直将孙翔送上了背部。还未等孙翔从怔忪缓过,只见他昂首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啸,乌蹄高高抬起,顷刻间已飞出数百丈远。
孙翔眼前景物陡然变化,下意识抓紧周泽楷的鳞甲,生怕自己从高空跌落。不过很快发现有一层薄薄的结界存在,悬着的心复又回到肚子里。
再定睛看,正前方的圆月比之在地面仰望时大了数圈。幽幽清光撒落头顶。耳侧风声正烈。
他仗着有周泽楷在,大着胆子俯身,发现下面的一切都变得极小。身处高渺的云端,就连黄浦江都变成了一抹浅浅的弧线。
“我看不清,再往下一点!”孙翔大声说。
言罢,他们的高度顷刻间降低了许多。迎面而来的除了低空的潮湿水气,还有无数高楼尖顶。车水马龙的高架和公路像发光的河,交织流淌在脚下,万千车灯在其中随波逐流,莹莹灭灭,宛若那年灯会的璀璨鎏金。
他们就在这样梦一般的世界里飞掠而过,没多久,东方明珠塔便近在眼前。
这一回,孙翔还未出声,周泽楷便心有灵犀地停住。
孙翔眼睛一亮,在口袋里摸索数秒,掏出一只手机。“靠近一些。”他拍拍周泽楷的鳞甲,却也不说自己要做什么。
周泽楷猜不到他天马行空的脑洞,只好慢慢地往观景台的位置平飞。
孙翔一直没喊停,直到他们马上要撞到玻璃时,才喊道:“就这里!”
他用浮空术将手机送到数米之外,对着自己和周泽楷,以夜幕下的黄浦江和璀璨的外滩为背景拍了几张照片,当然,里面最主要的建筑物就是东方明珠塔。
“还记得当年你一直怂恿我下山游历的事吗?”孙翔收回手机,切换着检查照片,满意端详了片刻,才放低声音说,“现在开始履行承诺,好像是有点晚。不过托科技进步的福,我们至少可以留下更清楚的纪念了。放心,我会一张张都存好,等过了许多年拿出来,你可不能说我不讲信用。”
麒麟转过身来,用自己的长须,轻轻扫了一下他的手背。
孙翔大笑:“行行行,知道你不会轻易相信。反正时间很长,你且看着。”
5.
“接下来去哪?”周泽楷问。
孙翔沉思了一会儿,说了三个字。
麒麟拨了拨云,毫不留恋地腾空而起,把外滩的繁华抛在身后。
他们在上海的夜空放肆地穿行着。
五角场体育馆内,激情呐喊中的红蓝球迷忽然感觉到头顶掠过一阵轻风,低头再看,手幅没了。
长寿路排队最长的网红店,后厨突然空了一锅新出炉的小龙虾,而一旁的碗里多了几张崭新的纸币。
“没晚饭,用夜宵代替,我看吴启他们还怎么吐槽。”孙翔舔了舔手指,喂饱自己和周泽楷,把剩下的藏进手链空间。
回应他的是周泽楷的好心提醒:“等等,一叶之秋——”
“糟糕!”孙翔灵识再探进去,果然,什么壳渣都不剩,只有一只打嗝揉肚子的胖团子。
“回头还能去。”周泽楷低低的笑声响起,“走了。”
几息时间,他们在东海边缓缓降落,着地瞬间,周泽楷重化人形,飞快地伸手一揽,总算避免了一场碰撞。
孙翔转身,几位举着爆米花和玉米热狗的高中生正急匆匆地朝某个方向跑去。
迪士尼每日的定番——城堡烟火灯光秀即将开场了!
“去看?”周泽楷问。
“当然要去!”孙翔眨了眨眼,“不过那之前,我们另有个别的地方要去。”
6.
七个小矮人矿车项目已经送走最后一拨游客。剩余几位工作人员正在检查做机械运转的例行检查。
孙翔重新叠了一遍障眼术,拉着周泽楷,轻手轻脚地溜进了矿洞深处。
一步,两步……孙翔在一堵墙附近停下,转过身时,黑沉沉的眸中满满是认真的歉意。
“对不起。”他看着周泽楷,“当时你一定很想揍我吧?”
周泽楷抿了抿唇,笑意变浅了些,却似乎并不打算接话。
孙翔上前一步,捉起周泽楷的手,慢慢移动到自己的眉心,停住。
果不其然,周泽楷的手在微微颤抖。
孙翔叹了口气,松手,而后用力抱住眼前的人,贴着耳边说:“我带你来这里,就是想告诉你,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傻事,以后我决不会再做。”
周泽楷打断他:“嗯,我不会让你做的。”
孙翔反驳道:“不是这个意思。楷楷……”他苦恼于周泽楷总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一急之下竟喊出了久违的称呼。
喊完后,他自己亦有点不好意思,不过随即发现,黑暗中,周泽楷的耳根也变红了,刚刚生出的郝意悄然退去。孙翔勾起唇,恶作剧似地又喊了一遍:“楷楷,你先听我说。”
回应他的是周泽楷重重搁上自己肩膀,许久后低低地“嗯”了声。
“假如说,我是说那种万分之一的万分之一的情况,就是有人用秘术控制了我的话……”腰间一紧,孙翔被迫暂停片刻,安抚式地拍了拍周泽楷的背。
他只得虽已设想好大概的内容,实际真正说出来时,还是比想象中艰难得多,“我会有所准备,就算最糟糕的状况发生,也一定能在尽可能保证自己安全前提下想办法逃脱!所以,你记住,一旦这种情况发生,你做任何行动,都要首先保证你和事务所大家的安全。哪怕他们拿我来当威胁,切不可轻信他们!”
孙翔语速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一口气说出来的。
说完后,他生怕周泽楷再反驳自己,加重语气强调道:“简而言之,你得相信我,只能相信我,记住了吗?”
周泽楷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捧着他的脸,轻轻地吻了一下唇角,仿佛只有切实的接触才能给他充足的信心。
然后才低声说:“嗯。我相信你。”
话音刚落,他发现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环凉凉的东西。
周泽楷一怔。
无名指第二关节附近,除了那抹时隐时现的红线外,此刻多了一样事物——一枚朴素的戒指。
而备下这份惊喜的家伙,正露出耀眼的笑容,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周泽楷当然没有错过那笑容里藏着的一丝紧张,心情几乎要飞到空中,却佯装平静:“这是什么?”
孙翔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月老红线算你准备的信物,来而不往非礼也。”
7.
被老板和他的对象一齐放鸽子,事务所的员工们伤心不已,表示信任是如此珍贵又脆弱的东西,一旦被摧毁要弥补真的很难。
不过等吃到孙翔捎回来的长寿路小龙虾大餐,这群神兽们的立场便动摇得江波涛直接没眼看。
“老大真好!”“我爱翔哥!”“能不能点明天的夜宵?”“可乐!我的!”“cheers!”
“你们这次都去了哪里?”江波涛是唯一清醒和理智的人。孙翔简要说了几个地点,见他蹙起眉,试图解释和安抚他,被他挥手制止,“我知道你肯定用了障眼术,我不担心别人发现周泽楷。他注册在管理局,等于接受管理局的庇护,中曲山就算知道他的存在也不敢轻易动他。”
“那还有什么问题?”孙翔疑惑地问。
“没记错,你们族人施术,多少都有气息残留,就像DNA可以被追踪一样。不过需要一点凭借。”江波涛不直接回答,而是讲起了另一件事,“你猜,当年中曲山除了你的本命心火外,有没有留下其他和你有关的东西?”
江波涛转向周泽楷:“孙翔刚恢复记忆,不太清楚其中利害,小周你怎么也跟着胡闹?”
孙翔和周泽楷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江波涛的说法乍听十分荒谬,但实际上,“追踪可能”已是公开的秘密,而痕迹就更简单了——他上辈子的洞府里,必然残存着许多气息。他没恢复修为前,对应不上,自然安全,而现在……
江波涛见气氛凝重,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重,忙不迭补充道:“我只是一个假设。事实上被发现的可能性非常小。中曲山必须有人意识到孙翔的存在,必须有线人在管理局,而这个线人凑巧刚刚出去巡查上海市的上空……所以只是一个提醒,不会出事的,以后小心就好!”
8.
江波涛的安慰只是亡羊补牢。孙翔知道,那日之后,周泽楷为此自责了好久,并且显而易见地紧张了许多——表现在行动上,就是他几乎24小时都和孙翔呆在一起。
时间从晚夏跨入了深秋,掐指算来,距离那次夜游,也已超过两月,周泽楷紧绷的状态却丝毫未减,这让孙翔高兴之余,难免懊恼又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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