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彼安第一次来这里时就想,若让那些作恶的人都来看看因果业力的下场,想必世上的恶人会少了大半。可惜那些人不信,或者即便信,也抵不住欲念的侵蚀。
下降的过程并不很长,但他们却好像历经了漫长的煎熬,那些惨嚎声就像钝刀子磨肉,刺耳得令人浑身发麻,倘若一直这样听下去,定能将人逼疯。
越往下降,温度越高,他们身上已经汗如雨落,甚至皮肤都被熏蒸得发痛。
终于,大骷髅到了底,他们落地了,他们来到了地狱第十八层——无间地狱。
解彼安走了出去,他一回头,却见范无慑还站在骷髅里,甚至不知何时退到了最角落,脸色阴鸷得吓人,就像一只被逼到了绝境的猛兽,随时准备扑上来搏命。
解彼安的心中猛然一痛,他暗自叹了一声,走到范无慑身边:“我们到了。”
范无慑死死地盯着解彼安,黑色的血丝再次爬进眼眸,戾气随着灵压暴涨,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戒备和敌意。
解彼安知道这骷髅车马上就要升上去了,不能在此耽搁,且他还需要范无慑帮他救出兰吹寒。他干脆一把握住了范无慑的手。
范无慑浑身一震,黑死气在眼中的缠绕瞬间消退了,他茫然又无措地看着解彼安。
“别怕。”解彼安张了张嘴,将后半句咽回了肚子里。
范无慑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明,而后染上一丝喜悦,他用手指绞住解彼安的手,生怕他反悔似的:“大哥……”
“走吧。”解彼安将范无慑拉了出去,然后松开了手。
范无慑攥紧拳头,想要留住指掌间属于大哥的余温。
第249章
无间地狱很安静,安静得令人格外心慌。厚厚的火山岩壁,从外阻挡了他们的视线,从内阻挡了正在上演的酷刑,未知更加恐怖,未知便是恐怖本身。
他们走过一段长得望不见尽头的石廊,石壁两侧挂着一排魂灯,烛火摇曳,在地上投下一块块幽魅的鬼影,不断地往前路延伸,像是在指引着他们步入无尽的黑暗。
范无慑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最后他不得不停下来,背靠着墙壁,闭目调息。
“你怎么样了?”解彼安担忧地看着他。
范无慑垂着头,良久,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了过去。
解彼安迟疑地摊开手掌,范无慑一撒手,一件玉符落在了他的掌心。
轩辕天机符!
解彼安大惊失色,仿佛手中不是一块温凉的玉,而是烧得通红的烙铁,它险些将那东西扔出去。
“大哥,听我说。”范无慑抬起头,白眼仁的地方正在被黑死气侵占,“我不能把它放在身上了,这个地方,勾起我许多……回忆,它在引诱我报仇,我怕我失控。”
解彼安颤抖着攥住了天机符:“你如果控制不了,就不要再深入了,在这里等我。”
范无慑摇头:“你对付不了那些‘东西’,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走进无间地狱的。”
“你若失控了,岂不适得其反。”解彼安看得出,这一路上,范无慑都在克制自己的恐惧和仇恨,任何人受百年酷刑的折磨,都会变成怨念最深重的厉鬼,尽管范无慑已经转世为人,但刻在魂灵深处的愤怒和怨恨,只要记忆没有磨灭,就不可能消失。重返故地,自然会不停地想起。
范无慑凝望着解彼安,轻轻拉住他的胳膊,用自己的手掌包住了他的拳头,隔着那清晰的骨骼和温暖的肌理,感受天机符的力量,好像有了这一层屏障,天机符的灵压也不那么咄咄逼人了:“大哥,我说过,你是我的心魔,但你也是我的解药。”
“……什么意思。”
范无慑拉起他的手,放到唇边亲吻:“你能诱发我所有邪恶的念想,也能让我得到心灵真正的平静,大哥,我的一切都在你,你明白吗。”
在那样赤诚的、坦荡的、释放出无限深情的目光下,解彼安忍不住想退缩,但范无慑拉着他的手不放,显然在寻求救赎。
解彼安叹道:“你想要我怎么样。”
“我想要你救我。”范无慑颤声说,“只有你能救我。”
“我救不了你,你还没发现吗,前世今生,所有我想拯救的人,我最重要的人,甚至包括我自己,都死了。”解彼安的瞳仁黯淡无光,“但我还是、还是不甘心,只要一息尚存,我总要试试”
“还有我,你还可以拯救我。”范无慑顺势将解彼安抱进怀中,从胸腔处发出沉闷地、微弱地呐喊,“救救我,大哥,这世上只有你能救我。”
解彼安倒吸一口气,一时无所适从。
“你还可以拯救我”,这句话像把剑,直刺进一团混沌浓雾之中,这一处突然漏进来一缕光,哪怕只是十分微弱的光,却依旧顽强地想要把周遭点亮。
“我只要你一点点的好,就够了,像方才那样拉着我的手,若能再对我笑一下……”范无慑感到五脏六腑都撕扯着疼,“我真的好想你,在这里的每一天,每时每刻,都在想你,若是不想着你,我怎么撑过那一百年。”自踏入无间地狱的那一刻起,所有他拼命想要遗忘的究极的痛苦和绝望,都接踵而至,他仿佛又感受到了无间无止的酷刑施加在身体的剧痛,以及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大哥的刻骨相思。太痛了,在这里的每一块记忆的碎片,都含着毒、浸着苦,生不如死,死不如生,生生死死都抛却了,还剩下无尽的折磨。
“大哥,我知道错了,你别恨我了好不好。”他哭着说。
解彼安的眼眶不觉灼烫,鼻腔涌上阵阵酸楚。
或许这一点范无慑是对的,他恐怕真的是自己唯一可以拯救的人,在这一场跨越两世的残酷的因果轮回中,他们二人在施加者和受害者的身份间来回转换,真相如何也许早就不重要了,因为真相没能让任何人得到救赎。
解彼安感受着钳制自己的有力的臂膀,和与这种力量截然相反的依赖,一时百转千肠,什么爱恨情仇,在此刻都纷乱难辨,他只被范无慑的那一句话所吸引——“你还可以拯救我”。
他也需要被拯救,他需要用拯救他人来拯救自己。只是紧紧抱着他的这个人,给过他太多刻骨铭心的教训,这些妥协、这些示弱、这些忏悔,是否又是一场有所预谋的矫饰。
他害怕这个人,从魔尊回归的那一天起,在无极宫,在正极殿,在那场你死我活的决斗中,在往后日日夜夜的互相折磨中,恐惧深植于心,无法拔除。
隔墙一阵索链的拖动声,将他们的意念拉回了现实。
俩人顿时警觉,解彼安推开了范无慑,他掩饰地别过脸去,攥着手中天机符说道:“那便放在我这里。”
“是‘他’……”
“谁?”
范无慑抬起头,他的眼神完全变了,从一只受伤乞求的小兽,变成了残酷的狩猎者。他拉起解彼安,循着声音往前走,很快就转进了一间石屋,四壁上挂满了血淋淋的刑具,这是一间刑室。
刑室里烛火黯淡,只在有限的范围内照出一片光晕,看不见的角落藏匿于黑暗中,但他们都知道,那黑暗中有东西。
铁链再次响动,黑暗中的东西也虚晃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朝他们靠了过来,伴随着几串铁链拖地的声响,令人头皮发麻。
解彼安抽出君兰剑,一眨不眨地看着黑暗中走出了什么庞然大物。
范无慑的目光阴冷至极,双手背在身后,互相绞着手指,发出咯咯地声响。
那是一只鬼,却非普通的鬼,他足足有两人高,极其肥胖,身上的肉一层一层堆叠下来,巨大臃肿的肚子几乎垂到地面,面部更是胖得看不清五官,像是融化了糊成一团,他的脖子、四肢和腰上都绑着大腿粗的铁链子,长长地拖在地上,没走一下都发出瘆人的声音。
解彼安隐约猜到眼前的什么东西了。
“带来了?”那大鬼转过粗肥的脖子,寻找着“阴差”旁边的鬼魂,却未果。别看他胖得像座小山,声音却没有臃肿感。
他是地狱处刑官。
说是“官”,其实并无什么真正的职权,他们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在地狱中对服刑者施刑,但只有无间地狱的处刑者配得上一个“官”,其他地狱大多由阴差来轮值。
无间地狱的处刑官,是令鬼魂闻风丧胆的存在,他们不禁修为高深,且长期浸淫在浓郁的怨气下,各个也都残暴嗜血,深谙以酷刑折磨鬼魂之道。
记得钟馗还说过,无间地狱的处刑官都长成了大胖子,因为在他们对那些服刑者挖丹取骨、剥皮抽筋,极尽折磨之后,那些人总能恢复如初,迎接下一轮酷刑。而入无间地狱者,大多都修为高深,才能闯下弥天大祸,从他们身上掉下来的金丹、骨肉,皆是大补,处刑官长年累月吃他们,对修为大有增进,也大多吃成了巨人。
一想到他们变成这幅臃肿的形态,是吃了多少鬼魂的残肢,解彼安就感到反胃。
他冷着脸晃了晃公文:“提人的。”
“提人的跑到刑室干什么。”那处刑官就要退回黑暗中。
范无慑向前一步,突然叫道:“奇摩科,你还记得我吗。”他摘掉了阴差的面具,露出一张惊艳绝伦的脸。
奇摩科疑惑地看了范无慑半天,刑室中实在昏暗,他要凑得近了,才终于看清范无慑的面目,他在短暂地怔愣后,突然抖了抖浑身的肥肉,惊恐万状地向后退了一步,这一步令整个刑室都跟着震了三震,铁链也发出刺耳的拖行声。
“你……你……”
“我说过我会回来,我说过我会报仇,我说过,我会把你们一点一点撕成碎片。”范无慑周身黑死气缭绕,他笑而露出一口森白利齿,他的眼中酝酿着血腥与残暴,面容狰狞至极!
“我这一身仙骨灵肉,养肥了无间地狱多少处刑官。”范无慑阴戾地瞪着奇摩科,“我要你们全都还回来。”
“我是奉命、奉命!”奇摩科颤声叫道,“尊上,在这无间地狱,我也别无选择啊。”自他们听说百年前的魔尊非但没有投入地狱道,反而重生为人,还重夺轩辕天机符,杀回冥府后,他们就没有一日不担心害怕,而这一天还是来了。
魔尊回来了,当年那个在受刑时狂妄地喊着要如何以牙还牙的魔尊,真的回来了。
第250章
奇摩科挥动肥硕的臂膀,粗长笨重的铁链化作一条灵动的蟒,快速攀咬向范无慑。
范无慑不动如山地站在原地,只听“刷”地一声,汀墨出鞘,剑气横行,昏暗中几点银光闪耀,那条铁蟒就被切断了“脊椎”,在半空中段成数截,咣啷着砸在了地上。
奇摩科狂喊一声,数条铁链齐齐攻向范无慑。
这处刑官吃了不少好仙材,修为不低,但在魔尊面前也只显得无力,一如当初魔尊只剩一缕人魂,在地狱受刑时同样的反抗无力。
汀墨在范无慑手中挽出银森森地剑花,这些铁链再次被斩断,犀利的剑气直逼向奇摩科的身体,奇摩科狼狈抵挡。
解彼安负手立在一旁,他能清晰地看到宗玄剑法的剑路,也就提前看到了奇摩科的下场。
剑气凶狠地咬上了奇摩科粗如柱石的腿,在惨叫声中,那两条腿自最细的踝处被连根切断,他那肉山般的躯体轰地一声砸到了地上。
范无慑足尖轻点,一跃跳上了奇摩科的背。
奇摩科猛地翻身,两手合抱,想把范无慑活活拍扁,范无慑再次跃到了半空,剑花飞舞,只见血肉喷溅间,将那两条臂膀也废了。
奇摩科像一堆烂肉瘫在地上,哭着求道:“尊上,饶了我吧。”
范无慑落到了奇摩科的肚子上,他眼眸低垂,看不清其中的神色,但紧绷的下颌透出一种无声的冷酷。
“尊上,我只是奉命行事,是他们、他们看中你一身仙骨灵肉。”
“我会找到他们的。”范无慑持剑在奇摩科的肚皮上快速画了一个阵。
那个阵解彼安并不陌生,正是曾经在点苍峰镇压宗明赫的天罡正极缚魔阵,此阵能令鬼魂永远困在痛苦折磨中。
但将此阵直接布于鬼魂身上,怕是只有精研《黄帝阴符天机经》的魔尊干得出来,不知会否有更可怕的效用,但见奇摩科猛烈挣扎,绝望哀嚎,答案不言而喻。
魔尊的复仇,便是将当初在地狱受刑时的无间痛苦,还报到施刑者身上。
范无慑收了剑,低着头对解彼安道:“走吧。”
解彼安挡在了范无慑身前:“抬头看我。”
范无慑的肩颈线明显僵硬了一下,他沉吟片刻,缓缓抬起头。那双魅惑的吊梢狐狸眼中,果然蔓延着黑血的脉络。
“我们不是来报仇的。”解彼安沉声道,“你想报仇,待解决了江取怜,谁还能阻你,你现在不能被心魔控制。”
“嗯。”范无慑看也不看在地上挣扎的那摊烂肉,拉着解彼安走出刑室,关上了石门。他贴壁站着,调整着呼吸,胸口的起伏渐渐平息。良久,才道:“后面可能碰到许多行刑官,我会尽量克制。”
“你必须克制。”解彼安加重了语气。
范无慑拿起面具,在罩在脸上之前,又看向解彼安,他脸色苍白,双目却是浓黑,“只有你可以阻止我,看你愿不愿意。”
“你休要拿这个胁迫我。”解彼安恼道。
范无慑戴上了面具,却难掩唇角一丝浅笑:“大哥难道还不明白吗,我会不择手段的。”
“你……”
“我们走吧。”
无间地狱竟是由一间间大小不一的刑室组成,难怪他们听不到如其他地狱的惨叫声,每间刑室都像一个密闭的石头罐子,将正在上演的血腥残酷暂时封存。此地的安静只让人更加心慌,他们要如何在这遍布的刑室中找到兰吹寒?
解彼安随手推开一间,一股汹涌的热浪将他逼退了好几步。无间地狱处于火山心脏,灼热难忍,他们用灵力护体才能咬牙坚持,但这间刑室的热气已经化为有形的利器,只要再往前几步,就可能融掉他们一层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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