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之南如雕塑般静坐不动,眼皮都没有颤一下。
“走吧。”云想衣拉上花想容,转身离去。
花想容走了几步,气不过又转身讽刺道:“说什么历不外借,当年魔尊来抢,你敢不给吗?”
“休得无礼。”照闻呵斥道。
二人愤然离去后,留给众人一室尴尬。
他们还在许之南和祁梦笙可能有过一段情这件事的震撼中无法回神。不过,看来许之南最终还是放弃情爱,坚定道心,只是男女之事,最容易闹得沸沸扬扬,这秘辛竟是百年来无人知晓。
许之南大约在徒子徒孙面前也有些难堪,沉吟片刻,道:“纯阳教至宝,历不外借,若再有类似的事,直接婉拒便是。”
“是。”
许之南的目光移向了钟馗。
钟馗拱手道:“仙尊,晚辈冒然搅您修行,实在是不得已。”
“老夫已经从照闻那儿听说了,天师如此执着于那人的身份,可以理解,可惜,那人并不是我师弟。”
钟馗惊讶道:“仙尊看都没看,就能断言?晚辈还想邀您一同去蜀山……”
“不必,那人绝无可能是我师弟程衍之,因为我那师弟……”许之南凝重道,“是我亲自火化的。”
“什么?”
“当年衍之出事后,老夫确实和几个弟子将他的尸首护送回了家乡,但我知道,我无法留他全尸,在征得他家人同意后,便火化了。”
“为何?”钟馗师徒三人均是不解。
几位长老却是露出明了的表情。
“实是迫不得己。”许之南道,“我纯阳教弟子因为是极正纯阳之体,生前受淫修魔修觊觎,死后被孤魂野鬼垂涎,对他们来说,无论死活,这具身体都是极大的采补。我纯阳教高阶修士死后,要么在落金乌的后山安葬,这里有强大的结界,可保他们死后安宁,若是返乡安葬,也会隐匿下葬地点,并设下结界咒术。可是我师弟的情况太特殊了,他被窃了丹,被窃丹的修士,修为越高,起尸的可能越大,就算我们诵念一万遍净化咒,也难保若干年后,他不会因为深重的怨念而尸变,到时候必成大祸。”
“所以就……”
许之南点点头:“唯有火化,能永绝后患。所以,被天罡正极缚魔阵压在点苍峰的那具行尸,不可能是衍之。”
钟馗苦皱眉道:“可是,如此一来,就无法解释那人为何会元阳功法了。”
许之南喟叹一声:“其实,有一个解释。”
众人都看向许之南。
“当年,我们虽然抓到了猎丹人,剿灭了狮盟,为衍之和许多被害的修士报了仇,可究竟他的金丹分别入了谁的口腹,却无法一一查证。”
解彼安一惊,几乎忘了礼数:“您是说,那邪祟可能是吃了您师弟的丹?!”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色变。
虽然许之南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儿上,但在场的人,毕竟离窃丹魔修猖獗的年代太远,没有一下子想到这一层,唯独解彼安,脑中灵光一闪,一下子就猜出了这个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念头是哪儿来的。
范无慑亦是心中一惊,宗明赫可能吃了许之南师弟的金丹?!
“这、这可能吗?”照闻脸色刷白,“师尊,吃了人丹,就能拥有别人的功法?”
“这几十年,窃丹贼虽然不曾绝迹,但确实少见了,所以你们知之甚少。金丹凝结的,是一个人先天的根骨和后天的修为,虽然吃下这人丹的人不可能完全得到金丹主人的能力,但能得到一部分。之所以大家不知道,是因为绝大多数修士都是剑修,无法体现在身体的变化上,唯独纯阳教修士不同,纯阳教的毕生修为,都在锻造肉体。”
“仙尊,您能肯定吗?”钟馗面色极为严正。
许之南摇摇头:“这只是老夫的猜测,因为我曾经审问过狮盟盟主,他以公输矩这一法宝残害修士无数,他吃过不下四颗人丹,吃下人丹的人能显现一些金丹主人的能力,是他无意间透露的。”
“若真是如此,那确实可以解释这蹊跷。”钟馗倒吸一口气,“为何他没有纯阳教高阶修士的体格,却能再生断肢。”
“其实,对那人的身份,老夫心中有一个猜测。”
许之南与钟馗四目相接,果不其然,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答案。
“师尊,是谁?”照闻不解道。
“宁华帝君宗明赫。”
范无慑暗暗握紧了拳头。他脑中乱糟糟的,还在惊讶之中,在场之人,只有他能肯定那邪祟就是宗明赫,只是……宗明赫竟吃过人丹?他吃了许之南师弟的人丹?
“宁华帝君!”一个长老惶然道,“魔尊和人皇的父亲。”
解彼安同样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如果那个人真的是宗明赫,一切似乎都能解释了。恩怨,因果,动机,也都对得上。世人都传那些人丹最终进了仙门大派,这虽然听来阴谋论,可也有一定道理,毕竟猎丹人出售的人丹,都是天价,小门派通常买不起。
“以宗氏与李家的恩怨,李盟主确实有可能为了泄愤,做出此事。”照闻喃喃道,“所以他才用雷祖宝诰灭口,否则这传出去,就是丑事一桩,有损无量派的颜面和他个人的声誉。”
“若那人真的是宗明赫,他真的吃了衍之的金丹……”许之南眯起眼睛,“若他也是狮盟背后的买主,那当年发生的那么多起窃丹案,莫非他都有参与?”
“可是,那不是五蕴门干的吗?魔尊灭了五蕴门后,甚至还找到几枚没来得及炼化的金丹。”
另一个长老道:“此事还没有确论,若那邪祟真是宗明赫,当年许多事,恐怕另有隐情,但若不是……”
“对,眼下既然已经确定那人并非师叔,那就应该想办法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宁华帝君。”
“可是,如何确认呢?”
钟馗冷道:“不如直接问李不语,他一副对山洞中的事浑然不知的模样,我倒想听听,他要如何解释。”
第38章
许之南的身体还有些虚弱,他们只谈了半个时辰,就暂时散去,至于是不是要去蜀山质问李不语,考虑到李不语位高权重,一时还不能拿定主意。
回到客居,师徒三人均是心中充满疑问,因而各个面色凝沉。一下子知悉太多事情,令人实在难以消化。
钟馗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可越来越让人糊涂了。宗明赫吃人丹?那不是宗子枭他娘串通五蕴门干的吗?”
范无慑一把扣住了扶手,只听一声轻微地“咯吱”,那结实的梨花木生生被攥出了一条裂缝。
解彼安思索道:“也令有说法,是遭宗子珩陷害。反正,兄弟二人就是在那时决裂的,而五蕴门勾结狮盟窃取人丹,也是不争的事实,这背后居然跟宗明赫也有关系。”
范无慑低沉地说:“你们只顾着想宗明赫吃了人丹,难道忘了,宗明赫的金丹也被挖了吗。”
“是啊,宗明赫的人丹又被谁……”
谁有嫌疑,已经呼之欲出。
“宗子珩为了皇位,不择手段,兄弟情、父母恩,他哪样放在眼里?吃自己父亲的人丹,也不足为奇。”范无慑说话间,目光缓缓移向了解彼安,一对瞳仁黑的仿佛能将目触的一切都吸进去。
但解彼安并没有发觉。
钟馗摇了摇头:“我不认为宗子珩吃了宗明赫的丹。”
“为什么?”
“他们是直系血缘,宗明赫又修为高深,如果宗子珩吃下这样一枚大补的人丹,以他的天资,恐怕不会在无极宫决战中败给宗子枭。”
“可宗子枭有阴兵啊。”解彼安道,“他都不需要费太大力气,一个燕云十八骑就能踏平一座城。”
“无极宫决战,宗子枭没有召唤一个阴兵。”范无慑冷冷地说。
“当真?可传说中……”
“无极宫决战,俩人只用宗玄剑法。”钟馗道,“你少听那些说书的瞎白话,原来他们兄弟二人天资相当,但宗子枭因为吃了他亲爹的人丹,突破了宗玄剑第八重天。”
范无慑转过脸去,压抑着怒气。
解彼安恍然:“所以,如果宗明赫的丹真的是宗子珩吃的,他理应也突破了第八重天,就未必会败了。”
“那么宗明赫的丹……”钟馗眯起眼睛,“难道……”
解彼安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压低声音:“师尊,您不会是认为,是李不语吃了吧。”
范无慑道:“宗明赫被压缚魔阵,他嫌疑最大,那宗明赫金丹被窃,怀疑他不也合情合理。”
钟馗托着腮,苦思半天:“也不像,李不语的修为似乎没有很大的飞跃。”
“难道他现在的修为还不够高深吗?况且宗明赫是厉害,但也并非顶级修士。”
“宗明赫的丹,应该有更大的效果。”钟馗喃喃道。
“为何,他们又非亲非故。”
钟馗摇摇头:“比起宗明赫的丹被谁吃了,我还是更想知道他吃了谁的,或许不止一个人。”
师兄弟二人都察觉到钟馗似乎隐瞒了什么,但钟馗不想说,他们也不便问。
屋内又一次陷入沉默。
良久,解彼安道:“师尊,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最终会查出一个什么结果,如果李不语承认了是他将宗明赫的尸体压在点苍峰,又能如何呢?”
“可若宗明赫与狮盟有勾结,那么当年的事就必然另有隐情。”
“即便另有隐情,又如何呢?”解彼安道,“百年已逝,跟当年之事有关系的,仅剩三人在世,恩怨已经各归尘土了。”
钟馗不解道:“你为何好像突然不在意真相了?就在不久前,李不语的师侄刚刚死于窃丹魔修之手,这些事,或许是有关联的。”
“也许没有呢。”解彼安深吸一口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来到纯阳教,心中总有一种难言的忐忑,好像越来越抗拒知道太多,他把这归结为他担心钟馗,“师尊,我愈发怀疑,生死簿上你阳寿变少,就是因为我们在执着地调查此事,这事关天下第一仙门的掌门,怎么想都很危险。如今已经证实了那邪祟不是许之南的师弟,李不语没有滥杀无辜,他和宗明赫的恩怨又不是我们指手画脚的。我觉得,再查下去已经没有必要,反而……反而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范无慑看向解彼安,他隐隐感到了解彼安的不安,这份不安不仅仅来自对钟馗的关心,似乎也和自己一样,既想知道宗明赫身上有什么秘密,却又害怕知道。只不过他对自己为何如此矛盾,心知肚明,而解彼安,更像是出自本能,就像在八卦台上晕倒、做梦梦到“小九”,解彼安在被前世的记忆困扰,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你觉得我就此作罢,阳寿就能涨回去?”
“我……”
“因已经种下,必然要结出果。”钟馗难得严肃道,“彼安,我们师徒卷入此事,便是不可违抗之天命,也许走下去,如你所说,会惹来杀身之祸,但祸兮福所倚,说不定走到柳暗花明,反而是我的自救之路。”
解彼安沉默了。
“而且,为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钟馗抚须叹道,“你说的其实不无道理,就算背后有很多隐情,都是百年前的事了,查出来或许也没用了,但我总觉得这件事牵扯很深,不如表面上这么简单。”
解彼安叹道:“师尊的顾虑也是对的。”
钟馗爽朗一笑:“反正,都说我爱管闲事,我还就管到底了。”
“师尊,还有一件事,徒儿不解。”范无慑道,“许之南后半生都在致力于突破不灭天火,寒玉雪灵丹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他为何拒绝?”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解彼安道,“你们注意到照闻等人的表情了吗?显然都没想到他们的掌门会断然拒绝,甚至都不考虑一下。”
钟馗撇了撇嘴:“莫非因爱生恨?真没想到啊这个许之南,居然跟祁梦笙有过一段风流往事,祁梦笙年轻的时候可是修仙界有名的妖女,苍羽门一直是亦正亦邪的路数,虽然不像魔修那样人人喊打,但中原的正统仙门世家,若不是为了神农鼎,都是不屑于与苍羽门往来的,更何况是纯阳教这种不近女色的老古板,怎么想,都觉得俩人天南海北八竿子打不着。”
解彼安想了想:“难道许之南是被祁梦笙勾引,差点没守住道心,所以怀恨在心?”
“许之南不像这样的人。”范无慑道。
“你又知道许之南是什么样的人了。”钟馗忍俊不禁,“小屁孩子,说话总要装老成。”
“哈哈哈哈——”解彼安不客气地捧腹大笑。
范无慑只是冷哼一声。
“不过,许之南确实不像心胸狭窄之人,至于他为什么拒绝借出七星续命灯,确实让人费解。那法宝固然厉害,但一不能打二不能防,唯一的作用就是吊着将死之人一口气,说是镇教之宝,平时根本也没什么用。祁梦笙命在旦夕,又愿意奉上寒玉雪灵丹,这么划算的买卖,换谁不做呢。”钟馗摇了摇头,“算了,扯远了。”
“若祁梦笙真的亡故,也不知道下一任掌门会是这云想衣,还是云中君。”
“管他的。”钟馗耸耸肩,“她苍羽门是谁做掌门不重要,但守着神农鼎雁过拔毛的劣性不改,早晚要被讨伐。”——
许之南出关后,身体状况并不乐观。到达宗师级的纯阳教修士,极正元阳之火太过炽烈,此功法不进则退,此时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突破新的境界,要么就此收心养性,配合寒性仙丹的调理,安享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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