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有熟人来了。”发出声音的喉咙仿佛许久没有说过话,嘶哑粗粝的女声,她轻轻一笑,“……居然是樊醒。”
一滴水从她指尖滴落,黑色的水。水并不落入水中,而是迅速在空气里鼓鼓地形成一个小小的浑圆水滴。胸口的眼球紧盯着水滴,随着它的目光,水滴穿破黑雾,离开裂谷,朝不速之客的所在处飞去。
“樊醒!”鱼干忽然大声喊,“听见我说话吗!”
怪物背对众人,正与收割者对峙。他身形高大,超出人类的认知,尾巴从腰椎部位生出,与体型毫不协调。余洲看着这怪物的背影,目光落在鞭痕上。
樊醒说过,“母亲”并不爱她制造出来的这些“孩子”。它用各种理由惩罚孩子,在他们身上留下永远不可消除的鞭痕。当樊醒还是人形的时候,这些鞭痕在他的皮肤上形成黑色的斑纹,如同纹身。
而当他现出真实形态,被责罚的痕迹彻底复原。背脊、胳膊……没有被鳞片覆盖的皮肤上沟壑纵横,仿佛鞭痕是上一刻才留下,没来得及愈合。
樊醒微微侧头。他的脸仍是樊醒的模样,一双眼睛日光中已完全变作澄金色,开口时声音低沉。
“不必喊安流,”他说,“以后叫我就行。”
余洲一颗悬着的心忽然放下了。还懂得开玩笑,至少他改变的只是外表形态。
这不是樊醒第一次在他呼唤“安流”的时候救他。那颗原本属于安流的心脏成为了樊醒的所有物,这让他和余洲有了一种血脉的联系。
余洲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樊醒。很奇妙,他丝毫不觉得畏惧,樊醒异类的的体态也不让他感到一丝一毫的害怕。与他同样反应的是对“鸟笼”中一切特异之物拥有兴趣的柳英年。其余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恐惧,不自觉在尾巴围成的狭小空间中靠拢在一起。
樊醒的尾巴像是蜥蜴的尾巴,但更长、更漂亮。他的四根手臂令余洲想起曾见过的“缝隙”意志,只不过如今四条手臂完全是植物藤蔓聚拢而成,浅淡的灰色,不似人手光泽。
樊醒现身瞬间,已经距离余洲等人很近的收割者被震开。许青原趁老胡怔愣,从他手中夺回姜笑,把他的猎枪也抄进了手里。
老胡一开始并不认为许青原是厉害人物:这人成日戴着渔夫帽,不说话,爱跟在姜笑和柳英年身后瞎逛,熟悉野外生存技能,怎么瞧都只是个性格沉闷的驴友。
但许青原一亮身手,老胡立刻知道这人不是自己能对付的。他举起双手作投降状:“现在情况危急,我们历险者应当团结一心,不要自相残杀。”
许青原把姜笑护在身后,猎枪端在手中,枪口始终对准老胡。
“闭上你的狗嘴,胡唯一。”许青原说。
老胡没料到这里有人知道自己真名,脸色一白,仍勉强说道:“去旋律的路径只有我知道。历险者,你们激怒我,没什么好果子吃。”
巨响从空中传来:樊醒的四根手臂化作盾牌,挡下了收割者的攻击。
樊醒狠狠笑骂一声:“果然得这副鬼样子才扛得住!”
藤蔓构成的盾牌中伸出无数浅灰色长枝,钻入收割者周身笼罩的黑雾,捆缚黑雾包裹着的骸骨。把骨头从黑水中捞出来一般,藤蔓强行从黑雾里拽出了那具苍白的尸骸!
樊醒长笑,藤蔓绕住尸骸颈骨。但未等他折断,藤蔓忽然全数断裂。尸骸从空中坠落,迅速被黑雾吞没,收割者再次直立,还未等形态恢复立刻冲樊醒挥动镰刀。
这一击又狠又重,樊醒还没从藤蔓断裂的痛苦中恢复,盾牌只成形一半。他被击得往后退了两步,几乎踩到余洲。
“……别留在这里,快走!”樊醒大喊,“这个收割者不好对付!”
尾巴抬高了,给众人留出了移动的空间。
两个从河中走来的收割者被樊醒震开后再度疾奔回到河边。
文锋忽然端起猎枪,指向樊醒后背。
余洲不假思索,立刻扬手拦在枪口前。他根本来不及感到怕,心脏剧跳着,他听见自己声音发抖:“不!”
枪管一抬,枪声响起,一个小小的收割者应声被弹开:它行动轻快,还差一点儿就跃上了樊醒脊背。
“一对四你怎么打!”文锋把跟前的余洲推开,根本不屑于和他交谈,只朝樊醒大吼,“如果势必要牺牲,要牺牲的也不是你!”
季春月大喝:“文锋!”
文锋紧接着说下去:“我或者春月留下来,剩下的那个和老胡一起,保护其他人离开。”
樊醒大笑:“滚吧!我不需要别人帮!”
他再度挡下收割者一击,声音发颤:“快走!这不是我的最终形态,你们在这里,我无法完全释放力量。”
他回头:“安流,把余洲带走!这些收割者是有备而来,在这里伏击我们的!这玩意儿太臭了,我认得这味道!”
争执中,季春月射出弩箭,许青原也开了枪。两个靠近的收割者被击中,后退数步,再次疾奔。
许青原把枪塞在姜笑手里,从姜笑手中夺下她的小刀,直奔跑得最快的收割者而去。收割者手中没有武器,但黑雾就是它捕获猎物的工具。许青原摘下自己的渔夫帽,露出噌亮的光头。
他的后脑勺有一道十分明显的手术刀痕,蜈蚣一般。
渔夫帽罩在收割者脑袋上,直接穿过了黑雾。有这层布料的阻隔,许青原的手一开始并未被黑雾侵蚀,帽子立刻压在了收割者的头骨上。
收割者手脚和躯体的黑雾爬上许青原的身体。他用渔夫帽找到头骨,另一只手抓紧小刀卡在头骨下方的颈骨上。一手使力,一手猛拧。
咔嚓脆响,收割者颈骨断了。
许青原毫不恋战,他抓起渔夫帽和小刀狂奔回众人身边。文锋和季春月同时朝追赶他的另一个收割者射出子弹和弩箭。同伴的死终于让那收割者顿了顿。它转换了目标,朝樊醒奔去。
许青原抖抖手里的帽子,帽内都是细小的黑色颗粒。他直接把帽子扔给柳英年:“给你做研究。”
除了帽子,他还扔下了一截骨头。
是那收割者的手掌和腕骨,白森森,最窄的手腕处有一个金属铁环。
“这就是你们旋律营地的标记?”许青原说,“胡唯一,你当的好领袖。”
胡唯一试图抢走那手腕,姜笑一脚踩住。他后退两步,窜上了马车。
季春月的□□对准胡唯一的脑袋:“老胡。”
胡唯一无法就这样离开,片刻踟蹰后恨声道:“我带你们去旋律,但你们不能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许青原立刻应:“成交。”
他并不知道收割者身份,击杀收割者也只是为了震慑胡唯一并威胁他,尸骸上的标记手环是意外之喜。柳英年不肯接他的渔夫帽,许青原便用渔夫帽装着那截骨头,跳上了马车。
他决断迅速,行动也迅速,胡唯一在马车前座回头,从许青原开始,一一仔细打量这几个人。
“你们队伍里原来不止一个怪物。”他怪笑,“小姑娘,故意靠近我身边,让我占便宜,你又是什么东西?”
姜笑暂时压下了杀意。她冷冷答:“你的刽子手。”
季春月最后一个跳上马车。文锋不想走,但被樊醒卷起来扔上了马车。
只有余洲还站在地下。
在他面前的空中,一颗黑色的水滴,眼球般滚动。
水滴映出樊醒和余洲的身影,天空、大地,全数映照在它狭窄的表面,一个小小的弧形天地。
余洲的胸口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恐惧。这恐惧来源陌生且莫名,他瞬间明白:这不是自己的恐惧,而是鱼干和樊醒的。
樊醒回头,伸出他奇长的手臂,抓向那滴水。
鱼干从余洲手中跃起,它比樊醒更快,直接向水滴冲撞。
水滴碎裂,黑水炸开,一部分裹住鱼干,一部分如同粘稠的线落在地面。
以黑线为界,普拉色大陆的土地裂开了。
余洲脚下一空,落入裂缝。
樊醒长啸,他的藤蔓在未愈合的疼痛中疯狂伸展,捕捉了眼前三个收割者黑雾之中的骨骸。黑雾侵蚀藤蔓,藤蔓不断碎裂,但新生的藤蔓立刻又卷曲而上。
樊醒却不能从裂缝中抓起余洲。他心一横,拉着三个收割者,紧随余洲之后冲入地裂的深渊。
大地疯狂震动,胡唯一一甩马鞭,马车疾行。
姜笑抓住他的衣领:“停下!!!余洲还没……”
“想死的就自己跳下去!”胡唯一吼道,“松手!”
许青原按住姜笑,姜笑在他身边挣扎。在樊醒跃入深渊后,震动停止了。马车进入密林前,姜笑看见裂缝不再延伸、扩大。
它如伤痕般横亘普拉色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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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鱼干:你说什么?谁是吉祥物?谁想做吉祥物?嗯?
余洲:那你是什么?
鱼干:我要做海王。
第45章 收割者(13)
从彻底的黑暗中,一道光劈开混沌。随即黑色的液体从鱼干身上流走,它的视力恢复了。
失去了心脏,它感觉大不如前,樊醒一直说能从收割者身上嗅闻到熟悉的气息,但直到彻底被这种气息笼罩,鱼干才想起它属于谁。
它躺在一个柔软的垫子上,有人用修长光洁的手指,一下下地摸它的骨头。
鱼干打了个颤。
“这么久不见,好不容易来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女人的声音嘶哑,带似有若无的笑意,在鱼干小脑袋上轻轻一点,“安流哥哥最会惹人生气。”
“……小十。”鱼干动了动鱼鳍,“我不知道这里的‘笼主’是你。”
女人凑近了看鱼干。
她没有眼睛,虽然有一张人类的脸庞,但鼻梁以上的部分被银白色长发紧紧罩实。鱼干记得,她也是“母亲”的失败作品。有人类的一半躯体,但仍旧不是让“母亲”满意的人类。
小十阻止鱼干拨开她的头发。在她的整个躯体之中,头发占据了一大半体积,长到脚底的浓密长发是银色的护甲,把她的头颅和下半身保护在护甲之中。
小十张开了口,她有非常漂亮、柔和的下半张脸,脖子以下一直到肚脐,覆盖了和樊醒相差无几的鳞片,鳞片上布满血红的细长鞭痕。粗细不一的鳞片远没有樊醒身上的那么规整,且是一种深邃的蓝黑色。
“樊醒也来了,我闻到了他的味道。”小十说,“我们都以为他和你没了,原来你俩在一起啊?”
鱼干一甩尾巴:“谁要跟他在一起!你不要侮辱人。”
小十压着它尾巴:“别骗我,安流。从他诞生那一天开始,你就最喜欢他,别以为我们都不知道。”
鱼干:“他用刀子扎我!”
小十:“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她手上力气稍重,鱼干尾巴像是被巨石压住,根本挣脱不开。“怎么这么可怜?”小十又说,“你还没拿回心脏?”
鱼干只答前面的一个问题:“简单来说,我被樊醒找出来了,我们为了躲避母亲,所以在‘鸟笼’里流浪。误打误撞,进了这里。”
小十:“哦?”
鱼干:“是真的!”
小十勾起一缕头发,用它挠鱼干的骨头:“那,深渊手记,在谁手上?”
余洲从地上坐起。他牢牢抓住自己的背包,推了推身边的樊醒。
他没想到樊醒会追着自己落下来。
樊醒追上余洲之后,把他抱在身前,本来是想飞出去的——他身上那四只手臂之中的两只,化作巨大的翅膀状骨骼,开始扇动。
但裂缝中有极强的拉力,樊醒没能与之抗衡,两人一直不停下坠。
不止坠落了多久,周围始终是一片漆黑,余洲眼看着头顶那一缝亮光渐渐消失,最后自己与樊醒被黑暗彻底包围。
“笼主是我的姐姐。”在风声中,樊醒的嘴唇贴上余洲耳朵,交换秘密般,“排行第十。”
小十没有名字。“母亲”制造的孩子中,能被她赐予名字的少之又少,安流和樊醒是特例,另外还有几个也是她喜欢的小东西,她愿意思考名字,让自己的孩子变得更为特别。
但其余没有资格得到名字的,便没有这个幸运了。
小十是安流喊开的,她和安流拥有同一类母亲:同样诞生于海豚的子宫中,她比安流多了一些人的部件。
但她仍旧不是人。
“我知道为什么四时钟会出现在这里了。”樊醒保护着余洲,为他遮挡剧烈狂风,大声说,“四时钟是母亲给安流的玩具!那时候小十刚刚诞生,安流照顾她的时候,常常用四时钟逗她玩!”
被母亲驱逐时,小十选择了四时钟,这个安流遗留下的小玩具。
“那她不会伤害安流,也不会伤害你,对不对!”余洲大声问。
两人终于落地时,樊醒力竭,摇晃着瘫了下来。
地面闪动着幽微的光线。余洲仿佛身处无水的海底,他看见无数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的小水母,晃动细长的鞭丝在空气中游动。淡蓝色的小灯盏,小眼球,小焰火。它们在起伏不平的地面上贴地游动,从余洲和樊醒的身体上飘摇而过。
“樊醒?”余洲又推了推樊醒,“你怎么样?”
樊醒抱着他的时候他已经发现,樊醒在微微颤抖。
收割者身上的黑雾切断和腐蚀了藤蔓。那是樊醒手臂化成的藤蔓,借着蓝色的微光,余洲看见樊醒手臂上除了鲜血般的鞭痕外,还有黑色的裂口。
“疼死了。”樊醒哼道。
余洲擦去他头脸的冷汗。忍着巨大疼痛落地,樊醒已经没了力气。他胸口胀痛,那颗原本不属于他的心脏仿佛就要爆炸一般,他连动弹都不敢。
“我先躺一会儿。”樊醒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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