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洲讲不出一句话,静静地注视正想象久久和那个世界什么样的鱼干。
夜长得可怕,樊醒休息好,起身时天空也仍旧是黑的。大火已经熄灭,天空上除了破絮般的灰云,只有白蟾化成的灿烂龙影在烟雾中闪闪烁烁。
余洲叫醒柳英年,发现柳英年的睡脸上满是泪痕。他左臂肿大得古怪,瑟瑟缩缩地藏在衣袖里,不肯让余洲看,也不让余洲碰。许青原觉得他啰嗦,抓起柳英年左手就往前走。
“疼疼疼……”柳英年挣扎。
樊醒凑过去看,点评:“还可以,比我好多了。”
柳英年哭丧着脸:“什么?”
樊醒:“你没看见我昨晚上什么样子?”
柳英年当然记得:“什么样子?挺帅、挺带劲的。”
樊醒愣愣看他,柳英年缩起肩膀:“我、我没说谎。”
余洲蹦过来:“对吧!帅死了。”
樊醒没料到,他想安慰柳英年,结果反倒是自己心花怒放。柳英年回过神来,又哭丧着脸:“不会说话你可以不说啊。”
“对不起对不起,”樊醒托着他沉重的左手,点头哈腰,第一个把他带到安流背上。
等所有人都坐好,安流摆动四鳍,缓缓起飞。
他们的目的地是最北方的神秘“鸟笼”。
路上,柳英年被下方的黑色森林吸引了注意力。
森林之中所有活物,无论是历险者变异而成的怪物,还是鸟兽,全都随着白蟾的消失化为乌有。林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动黑色枯枝、相互碰撞的疏冷声音。
“四脚蛇也都没了吧?”柳英年喃喃说,“我还在笔记本上画过它们。”
樊醒正跟许青原抓住柳英年肿胀发硬的左手,给他看手相。两人一通胡扯,听见柳英年的话之后樊醒生出一个念头,扭头对骷髅说:“无论之后笼主是我,还是你,都得修复这里。”
骷髅:“把云游之国恢复成白蟾在的时候那样。”
樊醒:“包括其他的鸟笼。”
骷髅:“正有此意。”
它仅剩骨头的双臂挥舞:“这边得有条河,这儿是山,东边再做个大湖……”
柳英年渐渐恢复精神:“等等等等,我可以画出来。”他笨拙地掏出笔记本,右手抓住那支磨蚀了的铅笔,在空白页上画下地图。
余洲从背包里掏出深渊手记。手记上关于白蟾的预言已经应验了,余洲盯着画面上那只破碎的蝴蝶发愣,忽然隐隐看见,纸张背后有线条痕迹。
翻过一页,白纸上赫然画着一颗硕大眼睛。
越过雾灯当时所在的“鸟笼”,继续往北去,隐约可见一片赤红。
那不是火。安流悬停在高空,前方是一个巨大的半圆形物体。物体是白色的,仿佛一个大罩子,罩子外头闪动红色电光,是防卫这个罩子的保护网。
“安流说过不去。”余洲喃喃道,“雾灯当时身上有母亲的触手,她借助了母亲的力量才能穿过这个保护网。”
柳英年睁大了眼睛:“……这就是‘鸟笼’的外观吗?每个‘鸟笼’外面都有这样的保护网?是你们母亲设计的吗?”
樊醒忽然插嘴:“不是。”
他拍拍安流的脊背:“安流,冲过去。”
安流甩一把鱼鳍,差点把樊醒拍翻。
“冲过去,没有问题,你我绝不会受伤。”他脸上闪动着一种奇特的快乐和兴奋,而且紧紧地握住了余洲的手,巨大的骨翅在他背后豁然展开,“我会保护你背上的其他人。”
安流顿了顿,愤怒又不解,但仍遵照樊醒的指示,陡然下降,朝前方“鸟笼”疾冲。
骨翅把背上的所有人保护在内,穿过遍布红色电光的保护网时,果真如穿过一道水帘,顺畅无比。余洲正惊讶,把他抱在怀中的樊醒趁着没人注意,忽然吻了吻他的耳垂,很欢喜,也很快乐似的。
安流落地,把背上所有人甩下来,一个翻滚变成了小鱼干。它紧张察看自己全身,半晌才惊讶道:“咦,真的没受伤。”
“没脑子就是不中用。”樊醒说,“这是你和我一起设下的保护网。”
鱼干:“……什么?我还干过这种事?”它左右张望,“可我对这里完全没印象。”
“你忘记了很多事,甚至包括这里。”樊醒起身环视四周,往前走去。
这确实是古怪的“鸟笼”。四周一片茫茫,没有天空与大地,没有边界,没有任何可辨识的东西。空气里唯一让人感觉到与云游之国不同的,是显而易见的潮湿。
他们像悬浮在不可靠的空间里,柳英年陡然紧张,缩在许青原背后。
樊醒在一个地方站定了,冲余洲招手:“余洲。”
余洲走过去也没看到任何东西:“什么?”
“看这里。”樊醒低头,脚尖轻点。
在他脚尖前方,白色的地面上有一些浅黑色的痕迹,似乎已经在这里存在很久,渐渐与苍白的地面融合。它们太不起眼,雾灯从未发现。
余洲蹲在地面辨认。
“……是,笔画?”余洲眯起眼睛,他无法分辨这是什么文字,只能确认自己认不清楚。缝隙里有各个时空的人,这显然是一种他没见过的字迹。
“那时候下着雨,这纸条被淋湿了,字也模糊不清。”樊醒说,“我和安流猜,这上面写的,或许是那个小孩子的诞生日,或许是姓名。你们人类不是最重视这些么?”
余洲“嗯”了一声。
但立刻,他脑中闪过了一些片段。他坐在樊醒怀中,樊醒用四只手和骨翅把他环抱,他们眺望海面,海岸上,陌生的骷髅探出头来。
那时候樊醒说的是什么?
他和安流逡巡鸟笼。他们发现了一个湿漉漉的婴儿。安流让他放弃婴儿,但樊醒不愿意。他抱着怀中孱弱哭泣的婴孩,请求安流救她。
“……安流……安流!”余洲失声大喊,“眼睛!安流的眼睛!还有我的……我的……”
“嗯。”樊醒在余洲面前蹲下,拨开余洲长长的头发,直视那双因为激动和狂喜而湿润的眼睛。余洲的情绪在瞬间强烈如骤雨狂风,樊醒受到影响,手也不禁微微颤抖。他把余洲的头发别到耳后,前所未有的温柔。
“对,”樊醒笑着,“这是你妹妹,久久的‘鸟笼’。”
第89章 骷髅红粉(27)
从另一个时空落入“缝隙”的久久,在这里曾短暂地停留过。她放声嚎哭,被路过的安流和樊醒听见,命运从此改变。
鱼干落到地上,怔怔看地面痕迹。“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它喃喃说,“原来是我做的么?”
安流击碎了自己的一颗眼球,在深渊手记的帮助下,强行在这个小小的“鸟笼”里搭建出一个通道,只能容纳单一生命体通过,不确定落点。他们把久久放进陷空里,看着她沉落、消失。最后陷空也一并抹去,“鸟笼”中空空如也。
只剩樊醒和忍受疼痛的安流。
载着樊醒离开,樊醒问安流:笼主被他们用这种方式送走,那这个“鸟笼”还有别的笼主吗?
一人一鱼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询问母亲。安流最后推测:笼主应该仍是那个小孩儿。小孩儿离开之后,无论安流还是樊醒,都没有成为新的控制者,这说明“鸟笼”认可的依然是小婴儿。
但小婴儿离开了“缝隙”,她不可能再影响“鸟笼”。“鸟笼”便一直保持着她离去时的样子。
“她还会再回来吗?”樊醒抱着安流的独角,“她会记得我是他哥哥吗?”
安流戳破了他的幻想:“你才不是她哥哥。”
离开“鸟笼”之前,安流犹豫了一会儿,转头在这个“鸟笼”外设下了保护网。“免得有乱七八糟的人进来,破坏了这儿。”安流说,“这可是樊醒妹妹的地盘。”
樊醒:“我不是她哥哥。”
安流的立场变得很快:“你说是就是了,她也不能否认。”
说着载起樊醒,晃着尾巴慢悠悠地游走了。
这段记忆早就彻底从鱼干脑海中消失,它茫然看地面痕迹,又看余洲和樊醒。
“……真的吗?”
“当然。”樊醒搓它小脑袋,“骗你干什么?”
余洲也搓它鱼鳍,鱼干的样子又呆又好笑。
它的心脏被剥离之后,在海洋里沉睡了很久很久,确实失去了许多记忆。但——余洲心里充满了温柔和感激:但鱼干始终没有忘记每一个被自己照顾过的孩子。它怎么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类孩子献出自己的眼睛?可是回过头来想想,这又确实是鱼干会做出的事情。
余洲忍不住亲他一下:“谢谢你,安流。”
鱼干看不出羞赧,用鱼鳍不停挠头:“嘿嘿,嘿嘿……”
几个人围着那痕迹看,每个都瞧着余洲笑。余洲笑了一会儿忽然哭了,许青原:“……又哭什么?”
“久久应该没有掉进‘缝隙’,”余洲擦眼泪,“我在想,如果她仍旧是这儿的笼主,那即便落入‘缝隙’也应该立刻回到这里。”
骷髅用脆弱的指骨打响指:“对,有道理!”
许青原坐在地上,想想说:“我还有另一个推测。”
他指着余洲,还有余洲手里的深渊手记。
“一开始,深渊手记想要接近的人或许根本不是你,而是久久。”许青原说,“久久能看到樊醒,樊醒能碰触久久。深渊手记为什么会粘上你,正是因为你身上有久久的气息。”
余洲登时愣了。
鱼干立刻反应过来,学着骷髅用鱼鳍打无声响指:“对,有道理!”
“深渊手记怎么会无缘无故选人?肯定是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手记。”许青原边思考边说,“当初是手记送走了久久,它会主动靠近与久久相关的人,不是很正常?”
余洲越想越觉得可信,随即心中一阵后怕。
他清晰地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樊醒把装有鱼干的小瓶子给了久久,之后久久把瓶子交给余洲。手记从余洲包里落下,打开了,余洲低头看到手记上的文字。
“……幸好久久没有碰过手记,是我碰到了。”余洲喃喃道。
樊醒默默牵着他的手,仰头看空白一片的鸟笼。他们会抵达久久的笼子,这绝非偶然,而是手记的指引。
手记从来没有指过错误的方向。这儿会有什么转机?
一种古怪的声音忽然从鸟笼上方传来。
所有人抬头,只见鸟笼上方苍白的天空正渐渐笼罩浓云。浓云在天空中形成一个巨大漩涡,漩涡中心,两只巨大的手正试图撕裂云层。
在那两双手拨开浓云的时候,樊醒、鱼干和骷髅几乎同时跳起来。樊醒化出怪物形态,把所有人保护在后,鱼干缩进余洲的头发里,骷髅就地一滚,竟然跟所有人拉开距离。
一个古怪的、只长了一只硕大眼睛的头颅,从天空的缺口中低垂。
冰冷的空气直灌进来,余洲浑身汗毛直竖,冒了一身鸡皮疙瘩。
硕大的眼睛与之前在付云聪城市里见到的一模一样。它的眼珠缓慢移动,仿佛在审视眼前渺小的人类。
“……樊醒。”母亲开口,那声音仿佛无数人同时说话,令人耳朵生疼的奇特嗓音在鸟笼中回荡,“终于见到你了。”
母亲的第二句话是:“云游之国,已经彻底消失了?”
它不像询问,倒像是喜悦。片刻后等不到回答,她继续盯着樊醒。
“……不乖。”母亲说,“不乖的孩子就要被惩罚,被……被……”
转动头颅的时候,它看到了骷髅。
骷髅站在远离众人的地方,它正等着意志发现自己。逃了这么久,它心知这次绝对无法躲避,为了避免意志迁怒他人,它只得远远避开。
意志的声音颤抖了。
“樊醒?”它呼唤的是骷髅的名字,“你居然躲在这里?”
大手从天而降,抚摸骷髅的头骨。谁都看不出骷髅是否紧张,它声音倒是还很正常:“听说你在找我。”
“是啊、是啊!”意志忽然狂笑起来,“找到你,才能继续制造我的孩子们。完美的人类,我能制造完美的人类,你看他。”它指向樊醒,“我的孩子,他和你一模一样。”
意志顿了顿,忽然问:“那安流呢?你不是跟安流在一块儿?”它看着樊醒。
樊醒心头一凛:母亲原来是知道这件事的。
“你们还抢走了安流的心脏。”意志的头颅低垂,那颗过分庞大的眼球如巨大的悬空天体,瞪视樊醒,“心脏呢?心脏在……”
瞳孔忽然放大了,意志顿了顿,大手忽然以肉眼看不到的速度抓向樊醒。樊醒试图躲避,但他没有逃出意志的抓捕范围。意志抓住他躯体,狠狠用力,用可怕的声音质问:“安流的心脏在你这里?”
它完全没有给樊醒解释的机会,伸出手指就要掏向樊醒胸口。
“他不是你最完美的产品吗?”骷髅忽然说,“你杀了他,不可惜么?”
意志停手,仿佛在思考一般喃喃:“孩子,孩子很麻烦。孩子们不好看,和你不一样。”
“毕竟他是你成为了母亲的证明。”骷髅说,“世界上能制造生命的只有母亲,母亲不会杀死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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