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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清见他出现并没有意外, 而是双手合掌, 微微唤道：“陆施主。”
陆影珩大氅下的手不自觉握紧, 他喉结动了动, 想说什么, 却又止住了话头。
他能说什么呢？他想让他不要这样唤他，可现在，他的的确确不再是无影了。
玄清既然叫出了他的名字，便已经知道了所有，也已经知道了他的决定。
果然，玄清见他神情怔怔似有愧一般，淡然眉目间带着善意微笑道：“陆施主不必自责，监牢中的缘由贫僧已经知晓，事急从权，陆施主的做法无可厚非。”
陆影珩垂眸，缓缓坐到他对面，开口嗓音有些干涩，“师……大师的身体，好些了么？”
玄清笑了笑，“无碍，陆施主手下有分寸，都只是些皮外伤而已。”
他每叫一次“陆施主”，陆影珩心脏就仿佛被铁手紧攥了一下般，闷闷窒息。他心下难受，知晓对方不过是宽慰他，毕竟他可是知道玄清昏睡了好些天才醒来，并且以后也不能再用内力了。
当初是玄清救了重伤的他，彼时，他的世界从一片空白开始，被画上的第一笔便是玄清。或许那种悠然宁静的生活是他一直向往却得不到、进不去的世界，现在突然有了机会进入，才让他无比珍惜这段时光。
所有来到京都后，恢复了记忆的他只想尽快回青禅寺去，只有在那里，他的心才有前所未有的平静。
可惜，他不能自欺欺人。
他抬眼看了眼对面，悠然上升的白雾模糊了玄清的面容，影影绰绰间越发似仙人临凡。
陆影珩突然想到了那日诵经会上，对方也是金光披身，像是佛子祈福一般，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虽然现在不用站在对立面了，但终究他已经不能跟在他身边了。
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他的世界一片黑暗。他倒宁愿自己继续是失去记忆的状态，不知以往的一切，一片白纸一般便能继续心安理得的跟在他身边。只是现在，怎么可能呢？
“对不起……”他闭了闭眼，最终还是说出了这几个字，带着涩然，尽管猜到玄清定然知道了，“我不能再回寺里了，以后，大师好好照顾自己……”
玄清像是早有预料，倒是一点都不惊讶，“陆施主何须道歉？当时就知道你尘缘未了，只记为俗家弟子。现在既然恢复了记忆，自然是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他说着指了指他面前的茶，淡淡笑道：“日后有若空闲，还可以来青禅寺喝杯清茶。”
陆影珩面无表情，他终于有些体会到完颜浮生当日的心境了。
即便是自己的选择，但对方如此云淡风轻的淡然模样最终难受的只有自己。
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清香扑鼻，他却只尝到了无尽的苦味。
玄清也垂眸喝下了杯中的茶。
……
有姜岐陌帮忙调理，圣皇身体好了很多，只是毒素在身体里待得太久，再怎么医治都无法让他康健如前了，那晚也不过是强撑着出现在众臣之前。
所以事情结束后，又过了五日，圣皇才重新上朝。
他面色还略有疲惫，却也不得不再次出现在大殿上。
南书宣救驾有功，又向来很得人心。南书炎已被废除，剩下的皇子也没有能与他相争的了，所以他被立为新的太子。陆影珩里应外合，找到了决定性的证据，便不追究以往的罪责，成为了禁军统领。姜岐陌也被封了个挂名神医，赏了黄金万两。
轮到玄清时，众人齐刷刷看向他。
大殿之上，他又穿回了那一身朴素的僧衣，却依旧风姿如竹。
“上次万寿节诵经之后，朕还欠大师一个赏赐，再加上此次平乱之功，大师想要什么？”圣皇笑看着他。
“贫僧惶恐，当不得赏。“
玄清：其实这次他明明从头躺到尾……
但在这些人眼中，他被牵连陷害，被废太子折磨却半点不落风骨，甚至姜岐陌能来医治也是因为他的缘故……
圣皇大手一挥，“大师总是这般谦逊，朕已决定，封大师为我南朝一国之师，常驻相国寺，为国祈福。”
他话音一落，众人也没有太过吃惊，都觉得玄清受得起这位置。
只有玄清面色凝重，“还请圣上收回成命。”
他说着顿了顿，似乎对于次次都违抗圣意有些无奈，只能解释道：“玄清自幼长于山野，修禅者更适合山林中修行，况且贫僧会一直在寺院清修，为圣皇、为国家祈福，实在不必多此一举。”
他这副不为名利所动的淡然，令众人评价果然又高了一度。
只是玄清所想的却是圣僧之所以为圣僧，必然不可能日日就在眼前，若大小事务都让他来做个发、诵个经，那岂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没有半点仙风道骨的骨气了。白月光之所以是白月光，就是因为得不到，得到了就成了饭黏子了。
玄清的拒绝也在预料之中，圣上也不恼，黑眸中隐带笑意，“既如此，朕便准你回青禅寺，但国师之位也是你的。除了圣僧外，南朝再无人当得起这个位置，还望大师，能上佑我朝万年，下庇百姓福荫。圣僧还要拒绝么？”
这都拿出了百姓福荫来了，他自然不能一再推辞惹恼对方，更何况他的目的也达成了——“一国之师”任务完成。
玄清明明心里乐不可支，面上还要一副无奈的模样，“贫僧谢恩。”
他一应下，圣皇便笑着挥了挥手，“好，拿国师宝衣来。”
话音落立时有一行小太监分别捧着僧衣、佛冠、袈裟等一整套立于殿下。
都是金玉织就，上嵌宝石，简直金光灿灿闪瞎人眼。
玄清：……他这是唐僧附体了么？别到时候黑熊怪来抢袈裟！
他有些为难，“圣上，这是……”
这次圣皇早早打断，微微带着命令语气道：“朕知圣僧不爱金银，不慕荣华，但身为南朝国师，这套佛衣可不能不收。”
玄清这才无奈收下，又拜谢了一番。
……
如此一来，玄清南朝国师的身份早已一路经由信鸽传到了青禅寺，当地官府开始受命修缮寺庙。原本青禅寺就已经修缮一新，但毕竟是一国之师所在的寺庙，以往的规模就小了些，现下又在官府布置下开始扩建修寺。
玄清回程那日，有专门的侍卫护送，南书宣和南书御前来送行。
南书宣的神色自然，玄清却总觉得隔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这次的事情有几分是他将计就计，又有几分推波助澜。
南书宣黑眸隐隐泛着温和的光泽，“这次多谢大师了，此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
南书御不耐的打断他，“三哥，大师是国师了，每年祈福节、万寿节这两日必然是要来京的。”他说着转向玄清，眉目间都是跃跃欲试的喜意，“大师，等我成年出宫建府了，便经常来寻你！”
玄清笑着应下，一行人才浩浩荡荡出发。
陆影珩站在城楼上远远看着，锐利的长眉被朝阳渲染模糊了冷漠。
……
马车内，玄清望着无心细心的给他整理靠枕，不由得叹了口气——话说他总共就收了两徒弟，现在一个都没了。
无心见他眉宇间有些怅然，不由得道：“师叔，你是不是在想无影和无苦师弟？”
自从知道陆影珩其实也是为了保护玄清，而且还被月悄然捉弄的忍受了一晚上痒意后，无心便不再记仇了。
此时见玄清形单影只，想了想安慰道：“师叔不要太难过，师父在寺中也帮师叔物色了好些资质上乘的新弟子，就等师叔你回去自己挑选了。”
玄清瞬间精神了——收徒积分来了！
马车外，姜岐陌端着刚熬好的药上来给他，闻言皱了皱眉，冷道：“回寺后我会监督你，你现在的状态，念经可以，练武，想都别想。”
玄清：……他本来就不用练武呀，他这武力值都是天生的！
第81章
玄清回程走的并不急, 一则是他现在的身体，姜岐陌总担心太劳累了下一秒就会散架似的；二则是他们本也没什么急事，一路上慢悠悠往青禅寺晃, 还能沿途欣赏风景。
等赶到青禅寺山下时, 已经是入冬的天气了。
他们离开京都的时候还没这么冷, 没想到一路到青禅寺都要下雪了。玄清还在马车里，就听到无心掀开车帘欢欣的声音：“师叔, 师父下山来接咱们了！”
他这话说完, 自己又整肃了面容, 变作沉稳模样率先下了马车才回身来扶他。
看来也只有在不苟言笑的玄远师兄面前，他才会作这般沉着的模样。玄清有些好笑, 跟着姜岐陌一道下车。
望着眼前熟悉的山峦，转眼他竟已离寺一年之久了。
玄远正带领一行弟子在路边等他, 也不知等了多久了。他高大的身形此时还穿着单薄的僧衣, 倒是不觉得冷。
玄远为人沉着，向来无甚大的表情波动，但此时也忍不住眼露激动之色, 他大步上前, “师弟！一路辛苦了……”
他说着碰到玄清微凉的手背, 连忙拿过身后弟子手中的棉质僧衣给玄清披上。
“现在本就入冬了天寒, 待会儿上了山只怕会更冷。”
玄清见他自己穿着单薄僧衣, 倒是记得他怕冷，给他专门带了厚实衣物。
他黑眸隐含笑意, “多谢师兄, 我没事的, 这一路无心将我照顾的很好。这位是药王姜岐陌, 姜施主于医术方面很是精通。”
玄远闻言看向姜岐陌, 现在江湖中少有没听过他名头的人，毕竟是救了南朝圣上的神医，玄远自然知道对方一路跟来定然是为了医治玄清常年练功给身体留下的强大负荷。
因此，他此时极为郑重的合掌施了一礼，“有劳姜施主了。”
姜岐陌为人虽然冷漠，但跟玄清在一起久了，倒是变得有些人情味了，更何况，这还是玄清最亲近的师兄，当即回了一礼，“玄远大师言重了，我跟玄清大师是至交好友，为他治病是我应该做的。”
玄远眉目舒展，明显放松了很多，他让开路，指引道：“天气寒冷，我们便不在此多叙了，还是早些回寺吧。”
一行人应下便往青禅寺去。
走这一路，玄清才越发明显的感受到青禅寺现在的影响之大。一路延至山顶寺庙都有弟子守在道路两旁，而山顶的青禅寺已不是当初那一座古朴的小寺，现在寺宇连绵成一片，隔得老远便能看到佛寺屋檐以及那传来的厚重佛钟声。
玄远一边带路，一边解释道：“当初寺内已经修缮一新，后来无数香客和僧人慕名而来，原本的寺庙就住不下了，不得不将东边扩建。近来又因为方丈师弟封为国师一事，官府又帮忙把西边也扩建出来了。”
玄清闻言看过去，现在青禅寺除正中间古朴雄伟的古寺外，还有东西两座连绵的新庙宇。
玄清像是想起了什么，“师兄，后山那片梅林还在么？”
玄远笑了笑，“自然还在，给你留着了。”
他知道玄清从小就钟爱那里，便未让人动一分一毫。
等到众人回寺后，天色已经黑了。
给姜岐陌安排好厢房，玄清才回了自己的禅室。
他这屋子近一年未住人，但依旧干净的一尘不染。蒲团干燥整齐，空气中只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师兄是在用心守着了。
玄清心下一暖，屋外正好响起敲门声，随即玄远提着一桶热水走了进来。
“师兄？”玄清有些愕然的看着他。
玄清微微带了点笑意，“你现在不能动用内力，先前又在寒冷天里站了那么久，脚心一定冰凉了，泡个热水脚，晚上好休息。”
玄清体寒，夜里向来脚冷，以往无苦还给他塞过汤婆子。玄远竟也还记得……
玄远已经将水放到他脚边，伸手去解他的鞋袜。
玄清回过神来缩了缩脚，有些不好意思，“师兄，我自己来吧。”
玄远有些无奈，“跟师兄还要这么客气么？不管你多大，有多少徒弟，甚至是做了主持，成为了国师，你都是我的师弟。”
青禅寺上上下下都怕这位戒律院首座，他不苟言笑、赏罚分明，高大的身形仅仅是站在那里便有些不怒自威。
相比之下，玄清慈眉善目的仙人模样就越发让人喜爱亲近了。
可玄远从未在玄清面前发过怒、板过脸。
玄清不自觉笑了出来，只一会儿功夫，已经让玄远给他除了鞋袜泡进了热水里。
他有些奇怪，“师弟在笑什么？”
玄清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起师兄以前也这样帮我泡过脚。”
似乎是想起那些温馨往事，玄远眉目也柔和了些，“回来就好。”
……
果然，泡了个热水脚后，玄清一夜无梦，被窝暖乎乎的差点让他第二日起晚了。
诵完晨经，用过早膳，玄清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
又下雪了，他突然想到去年冬天埋下的那壶雪水。可惜年初开春的时候出去了也没喝上，等到现在，只怕早就坏了。
他心念一动，突然抬脚往后山走去。
这个地方没有被修建，玄清循着记忆，踏着雪一步一个脚印。
等他到了后山顶，远望一片青松上覆盖白雪，近处那树红梅一如既往开的艳丽。
只是今年再没人折梅害它，也再没人追着给他塞手炉了。
玄清站在雪地里，雪花纷纷扬扬落了满身满脸，他也没伸手去擦，就任由风雪落满头。
“你要是想在雪地里冻成雪雕，那不如直接躺在地上来的快。”
毫不留情的冰冷话语打破了这份寂静，姜岐陌大步走了过来，将带着的兜帽罩在了玄清头上。
若不是那身青衣，他一头银发几乎融进雪里，面色不大好看，此时虽然说着气话，手上的动作倒是轻柔的多。
玄清无奈的笑了笑，淡淡的道：“我只是喜欢这树梅花，所以来看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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