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众人俱是面面相觑。
温无玦摆摆手,面容上的倦色显得老气横秋,“你们都下去了吧,打点一下,下午拔寨撤军。”
历经一个月的北伐,没有一点收获,反而还要撤军。
很多年轻气盛的士兵正指望着建功立业,如今无功而返,军中自然一片低迷。
温无玦同耶齐一道儿站在高高的山丘上,俯瞰着底下的士兵们开始拔除军帐,收起兵器,营与营之间各忙各的,一时杂乱无章。
耶齐见他神色郁郁,便说了几句俏皮话,逗得他微微一笑。
萧归正兀自检视着兵马折损情况,蓦地一抬头,就瞧见东边一座小山丘上,他相父正跟耶齐相谈甚欢。
他满心戾气顿时又浮起来了。
这时,一个士兵过来禀报,“皇上,所有战损已经清点完毕,受伤的马匹也已经交给后勤运走了。”
萧归没回话,只挥了挥手,表示知道了,让他滚蛋。
谁知这个士兵很乖觉,见他望着温无玦与耶齐的方向,神色不佳,便猜出了些。
他轻声道:“末将听说皇上提出来的攻城的法子,被丞相给否决了,却采纳了耶齐的退兵之策。”
萧归抿着嘴唇,没说话。
连一个不起眼的小兵都知道这些事了,想必众人都在私下议论吧。
议论什么呢?
萧归烦闷中有有点不解好奇,便没有赶他走,默认他说下去。
小兵也是大胆,想着要抓住这个跟皇上亲近的机会。
“末将觉得,皇上未免也过于相信丞相了。虽然丞相大人的耿耿忠心不容置疑,但如今他身边有一个那么不阴不阳的人,便让人心惊。万一……”
小兵抬了抬眼皮,见萧归神色没有动怒的征兆,这才继续说,“万一丞相被他蛊惑了,对这个胡虏贼子言听计从,那么我们大梁不是危险了吗?”
萧归微微蹙眉,“你们私下就是这么议论的?”
小兵忙摇头道:“我们私下不敢议论皇上与丞相,这只是末将自己的想法。再说一句大逆不道的,万一丞相被他蛊惑得晕头转向,举兵谋反的话……”
后面的话,小兵点到即止。
萧归默了片刻,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单玉。”
小兵心中大喜,忙报上自己的名字。
谁知萧归下一句让人傻眼了,“去领五十军棍。”
小兵:“……”
萧归这才回过头来,满脸布满寒霜,居高临下地冷冷道:“污蔑丞相,诛杀九族都不为过,滚下去。”
小兵脸色刷白,几乎没有一点血色,腿脚都软了,连滚带爬地下去了。
可萧归的脸色没有半点好转,反而更沉了。
他看到他相父的手正捏在耶齐手中。
萧归反应过来之前,整个人已经像只愤怒的狮子一样冲出去了。
耶齐扶着温无玦下了山丘,转入军帐中。
温无玦大约是连续几日高强度工作,感觉自己都被掏空了,刚在山丘上站得久了,觉得眼前一阵阵冒黑。
耶齐扶着他躺下,但见他身着深袍,面色苍白,却有种孱弱美丽的单薄,不由得很是心动。
他小心翼翼地帮他脱下靴子。
温无玦察觉到了,摆摆手,“不用了,我自己来。”
他还没坐起身来,便被耶齐按住了肩膀,他笑得很暧.昧,“这种事,属下来就行了。”
这时,帐帘忽然一晃,一个高大的人影进来。
“你们在干什么?”
他的声音冰寒极了,脸色更是难看。
话一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对劲,似乎是在“捉奸”?
耶齐也是一愣,这话的味儿怎么不太对啊?
虽然他对这个美人丞相很是心动,但也只是脑中动动,手上还远远没有行动。
而这个小皇帝,怎么一脸……吃醋的样子?
耶齐早就觉得怪异了,今日这种感觉就更甚了。
为了试探心中所想,他眼珠子一转,伸手大剌剌摸上温无玦的脸颊。
“丞相,属下看看你发烧……”
耶齐话还没说完,就被暴怒的萧归拽起领子,猛地扔到一旁。
“把你的脏爪子拿开!”
耶齐冷不防被扔在地上,额头一下子起了一个大包,疼得他龇牙咧嘴。
温无玦已经累极了,只想趁着南归之前好好休息一下,偏偏萧归还没完没了。
他沉了脸道:“这又是谁惹了皇上,跑到这里撒泼了?”
萧归被他噎得心里一堵,嘴上却跟死鸭子似的。
“朕无处可撒,只能来相父这儿了。”
温无玦顿时无语,这狗皇帝。
他心知他因为撤军而恼火,因此就来闹他,就不能听话一点吗?
他闭了闭眼睛,胸口闷闷,有种气短短的感觉。
“那这样吧,皇上也别待在军营了,免得看见臣就生气,又找不到地方撒。”
他顿了顿,又道:“反正都撤军了,皇上率领前军先出发吧。”
萧归被他像赶着癞皮狗似的态度刺痛了眼睛,简直要气炸了。
“朕凭什么要走?朕偏偏不走!”
他走了,给他们留下卿卿我我的空间么?
萧归像护食似的站在温无玦的床榻前,半步不肯挪动。
耶齐这下已经八成确定了,这个小皇帝对他相父情感不明,有意思。
他勾了勾嘴角,突然觉得这件事变得更有趣了,他喜欢挑战和征服、争夺。
温无玦强撑着身子站起来,淡漠地看着萧归,“臣的军令,皇上不遵,这是要告诉大军,臣这个丞相有名无实,臣的军令可以置若罔闻?”
萧归满心满肺都要难受死了,他最讨厌他相父这种淡而冷漠的眼神。
前阵子不是已经好了吗?为什么有种又回到以前的感觉?
以前他就总是这样否定他,嫌弃他,从来都不肯多看他一眼。
塞满心肺的烦躁、怒火逐渐在他相父冷淡的眼神冷却下来,如同烈焰遇暴雪,迅速湮灭。
最终,萧归什么都没说,转身出了大帐。
温无玦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软了下来,坐在床榻上,一时怔忡。
耶齐在旁洞若观火,心知肚明,却不点破。
“这个小皇帝,不好带吧?”
温无玦转身躺下,“将军也请出去吧,我要休息片刻。”
耶齐摸了摸鼻子,从善如流地拱手退出。
待到耶齐走远了,温无玦才缓缓起了身,招来一个军士。
“你把陆嘉找来。”
“是。”
这次出征,温无玦有意锻炼陆嘉,并没有让他跟在他身边伺候,而是让他去了一个新兵营,如今回程了,他的身边也该有个护卫了。
众人在下午短暂的休息后,夜间悄然全军撤退,而萧归率领的前军已经在下午时分便撤退了。
月色晦暗,薄雪徐徐。
这种天气行军才是最令人头疼的,又黑又冷,兵甲冷硬如冰,双腿就像是灌了冰雪一般,冻得几乎走不动。
萧归率领的是骑兵,但此时夜间看不清前路,为防有敌军在雪地中埋绊马索,故而一边走一边试探,其实速度不快。
萧归面色冰冷一片,没有表情。
他还在恼恨着他相父,此时再多风雪打在身上,都无知无感。
就在此时,簌簌而下的雪声中忽然夹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声音从前方传来,绝然不是萧归带的队伍。
萧归当即警觉起来,挥了挥手,令军队停下,凝神看去。
没一会,前边一个裹着小兵灰甲的军士骑着高马而来,踩得雪地沙沙作响。
众人皆是手持兵刃,等待着一战恶战。
谁知来人到了萧归跟前,把脸上的裹巾一扯,竟是陆嘉。
他只让萧归看到他的面容,随即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然后萧归令全军原地待命,他自己则骑上马跟着陆嘉而去。
转了两圈,进了一个山坳里。
但见乌漆嘛黑的旷野空寂一片,冰天雪地之中,一点油灯惨兮兮地挂在枯树上,树下一个修长的身影卓然而立,晦暗的月光都仿佛格外眷顾他,在他脸上留下一挂清辉,映得面容如玉。
“相父?”
萧归有点不敢置信。
温无玦目光落在他身上,无声地叹了口气。
可萧归却高兴坏了,冲上去就是紧紧地拥住他,将他连人带着雪裘衣都搂进怀中,把脸搁在他的脖子间,闻着他身上独特的气息,适才的所有愤懑尽皆退散。
温无玦被他搂得几乎无法呼吸,“皇上、皇上,放手。”
“朕不放!”萧归整个心都膨胀起来了,胆子也更大了。“你跟朕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无玦无语,虽然他现在觉得跟这个狗皇帝的关系已经缓和了许多,可什么时候好到一见面就要亲亲抱抱举高高了?
他将他的爪子扒开,谁知爪子换了个地方,继续粘住。
温无玦无奈,只好先说正事。
“皇上说的攻城的法子,其实不错。但皇上忽略了一点,耶齐有问题。”
萧归不满道:“朕早就知道他有问题了。”
“皇上既然知道,就不应该表现出来。”
萧归一想到耶齐那看他相父的眼神就极度不适应,“朕就不喜欢他。”
温无玦摇头,还是太年轻了,什么事都表现在脸上。
罢了罢了。
他继续道:“我猜耶齐投靠了北燕,北燕又跟宁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我们贸然攻城,哪怕夺下来了,也会被里应外合包饺子。”
耶齐的问题,从他投降的时候,温无玦就隐隐猜到了。
直到他第一次邀请温无玦废帝自立的时候,他就确定这个人有问题了。
耶齐这样的大将,不可能投靠宁王,那就只有北燕。
假装投降大梁,然后攻打宁王,等到温无玦真正拿下城池,就是耶齐叛变、北燕围城的时候了。
想通这一点之后,温无玦便故意在耶齐面前做戏了。
“可是他怂恿相父撤军,相父怎么就撤了?相父就不怕他伙同北燕,在我们撤军路上伏兵?”
萧归一直想不通这一点,哪怕是不攻城,先留下想想办法也好啊。
再不济几个工匠一起也造个巨弩出来。
大军长途跋涉不容易,留下也好过撤军。
温无玦轻淡道:“皇上说对了,耶齐的目的就是在我们撤军路上伏兵。”
萧归当即正色起来,放开了他,但两人的距离仍然很近,说话间吐出的朦胧雾气缭绕在彼此之间。
“相父打算怎么办?”
半明半昧的夜色之中,温无玦的眼中清冷而果决。
“这也是耶齐没有想到的,我没有打算真正撤军,而是想换种方式攻城。”
萧归皱了皱眉头,“换种方式?”
“水灌凉城。”温无玦一字一顿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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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水攻
水攻的法子自古有之, 但也要因地制宜。
而凉城地势低洼,恰恰是最合适水攻的。
“我早在地图上已经看过了,在凉城外西边的山上, 有一处活泉眼,水源是从地底下汩汩地冒出来的,在这数九寒天中, 短时间内也不会结冰。”
说到这里, 萧归已经清楚了。
“相父是想要让朕现在带人去挖一条蓄水道, 直通凉城,待到水源蓄满之际, 再开闸放水?水淹凉城?”
温无玦点点头, “这种天气,他们不会想到我们用水攻,因此会放松戒备,只要皇上隐秘行事, 这件事不难做成。”
萧归默然了片刻, “可是朕去了,岂不是只剩下相父一人?要是遇到伏兵,耶齐叛变,你如何应对?”
温无玦心中一动,小皇帝还有点良心, 会担心他。
“皇上此时就不要优柔寡断了,我自有办法。”
他嘴上这么说着, 心中却没有底,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耶齐也不是傻子。
但事情走到这一步,就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皇上灌城后, 迅速夺下凉城,然后派出一支精锐,在云袅峰上等我。这里是通往城中最好伏兵之处,他们不敢追杀。”
萧归见他从容不迫地安排,神色间有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淡漠,心底一紧,用力拥住他,贴着他的耳边道:“相父撑住,朕灌了城,就回军接你。”
风霜严寒之中,温无玦觉得耳蜗痒痒的,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颊边被轻轻地点了一下,蓦地起了浑身起了一层薄寒。
又或许是天太冷了,他的皮肤被冻得几乎没有知觉,感官出错?
温无玦不动声色地想要退开,萧归却拥得更紧。
这种感觉太诡异了。
他只好温言道:“皇上,事不宜迟,连夜行动吧。”
萧归不是优柔的人,此刻却十分不舍怀中的温度,甚至有点厌烦了这种天天在战场上厮杀、不问生死的日子。
太平是奢侈的,战斗才是常态。
“相父等着朕。”
他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喉头微哽,肩上的分量蓦地就重了。
温无玦见他情绪低落,轻声安抚:“去吧,没事的。”
他站在树下,瘦瘦的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中拉得老长了,雪光映着他平静的脸庞,似乎不管什么时刻,他都能如此淡定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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