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有人冒充太清真传弟子,他理应禀报给典正院,至不济也该禀给他家师父知晓。
但是,蒙焱迟疑了。
他不舍得。
他眼睛虽然不好,但心是明的,他觉得眼前这个“小师妹”虽然顽劣了些,但心地澄澈的很。
况且心怀歹念的人,修不了天机阁的秘术。
蒙焱就想着先寻个机会,私下里先问问“小师妹”为什么要潜入太清,他真正的小师妹又去了哪。
然而,不待他寻着机会,“小师妹”突然就不来了。
蒙焱往落霞谷里走了一遭,才知道“小师妹”又变成了小师妹,“小师妹”这一波乔装入太清当是俩人合计好的。
蒙焱回了朱雀峰,思量再三,头一遭罔顾了宗门利益,瞒下了“小师妹”乔装入太清之事。
冷眼看着“小师妹”招惹的师兄弟们往落霞谷献殷勤,又被小师妹一记绝杀斩断了所有情思。
那爽利劲儿,看得蒙焱一阵舒爽,又有点怅然若失。
没有“小师妹”闹三闹四的,蒙焱的生活又成了一汪死水。
镇日里除了教导小师弟,就是琢磨“小师妹”教他的推衍天机之术。
也不知是否是错觉。
每每推衍天机,蒙焱都会头疼欲裂,然而,头疼之后反而会觉得神思更清楚了些。
修炼之余,蒙焱就把推衍天机当成了消遣。
却是没想到,因他推衍天机推的准,还叫他于众多师兄弟中有了些声望,更是叫他一个记名弟子入了掌门师祖的眼。
更叫他没想到的是,“小师妹”胆大妄为,往后的百余年里,竟是接连潜入了太清好几次。
每次“小师妹”来,必到朱雀峰。
蒙焱几次想问,最终还是把心底的疑惑压了下来,只故作不知,任由凤如玉在他的朱雀峰上胡闹,顺着凤如玉的意,学他新教给他的推衍天机秘术。
左右就算不问,“小师妹”的身份他也猜到了——凤氏如玉,天机阁胡阁主的关门弟子,他家小师妹凤妙歌的双生兄长。
凤如玉与凤妙歌或许有些顽劣,但对太清绝对没有歹念。
蒙焱彻底放下心来,乐得看破不说破,甚至希望能与“小师妹”凤如玉这般长长久久的处下去。
然而,事与愿违。
蒙焱没想到他家小师妹凤妙歌会突然身怀六甲,回家养胎。
蒙焱更没想到,他家小师妹凤妙歌这一去就没再回过太清。
小师妹不回山,“小师妹”自然就没了“回山”的可能。
蒙焱几次想要飞鹤传书给凤如玉,纸鹤在指尖成型,最终却全都没有飞出朱雀峰。
又一次将指尖的纸鹤还归天地灵机。
蒙焱隔着青纱,看着逸散的灵机,轻叹了一口气。
心不静,着实无法清修。
蒙焱甚至想领了任务下山去了,奈何身不由己。
凤如玉是个没有心的。
他碍着他与凤如玉“素不相识”,不好贸然给凤如玉飞鹤传书,凤如玉也想不起来传书给他,甚至还混的挺风生水起的。
外出游历的师弟们归来,闲谈间总会提起凤如玉。
今儿个天机阁胡阁主的关门弟子凤如玉与紫霄剑派的天才弟子庄飞宇一见如故,插香拜了把子。
明儿个天机阁胡阁主的关门弟子凤如玉一言不合,跟狐部涂成一大打出手,把涂成一打出了真身。
后儿个天机阁胡阁主的关门弟子凤如玉在凌波台上摆摊算卦,说幽冥宗大长老封黎尊主命中有数个死劫,无解的那种。
……
凤如玉离开太清,生活是真精彩。
蒙焱自忖他无法离开太清,不能陪凤如玉一起肆意闯荡,琢磨着不消多久那个没有心的怕是就不记得他了,着实没有奢望过还能再相见。
但就是相见了。
凤如玉那个胆大妄为的主儿,又一次扮做凤妙歌上了太清。
这一次不是为了替凤妙歌遮掩,是专门为寻蒙焱而来。
蒙焱站在朱雀峰峰巅,看着凤如玉身披大红宫装,摇摇而至,青纱后那双空洞眸子里映满了火红的影子:“小师妹。”
凤如玉于蒙焱身前站定,笑道:“蒙师兄。”
蒙焱微微偏头,做出一副侧耳倾听的姿态。
凤如玉细细端量蒙焱的眉目,又从清隽的脸,深深地看到修长挺拔的身形,才盯着蒙焱眼上青纱,恢复了本音:“蒙师兄,我名凤如玉,乃是妙歌之胞兄。”
蒙焱低笑,轻应:“嗯。”
凤如玉翻着白眼,暗骂一声“木头”,又往前一步,几乎贴着蒙焱,问:“你早就知道了?”
虽然是询问,腔调却是笃定的很。
蒙焱也没否认,微微低头,隔着青纱看着凤如玉如诗似画的眉眼,又笑着应了一声:“嗯。”
凤如玉隔着青纱与蒙焱对视,看着看着就笑出了声音:“挺好。这样我求你便无需过意不去了。”
蒙焱扬眉,揶揄:“原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凤如玉反驳:“我这是万千友人里只信你。”
这话不管真假,总之是很受用。
蒙焱犹豫了一瞬,执起凤如玉的手,牵着他往朱雀殿里走:“你这张嘴惯会把黑的说成白的。”
凤如玉偏头看了蒙焱一眼,与他十指相扣,慢悠悠地说:“你可别冤枉我,我素来耿直,有一说一的。”
蒙焱低笑。
牵着凤如玉于云床上落座,在几案上摆满灵果,捏了一颗凤如玉最爱的金梧桐子送到凤如玉嘴边:“好好好,你说的都对。”
凤如玉衔走金梧桐子,懒洋洋地往蒙焱身上一靠,看着满几案的灵果笑:“近百年不见,我还是那个耿直的我,蒙师兄却仿佛不再是那个严肃正经的蒙师兄了。”
蒙焱默默调整姿势,调整成凤如玉靠着最舒服的姿势,不紧不慢地道:“那是你没有心。”
凤如玉抓着蒙焱的手往胸口一放:“你别瞎说,我的心可活蹦乱跳着呢!不信你摸!”
蒙焱瞬间红了耳尖。
想要抽回手又不舍得,只能默默按捺着疯狂跳动的心脏,不动声色地扯回正题:“你刚才说你有事要我去做?”
凤如玉垂眼,看着被他抓着按在胸口的那只干瘦的手,沉默了一瞬,慢吞吞地说:“是有事要求你呢。”
蒙焱试探着拢紧手臂,把凤如玉纳进怀里:“你我无需用这个‘求’字,有事只管说就是。”
凤如玉抓着蒙焱的手开始笑,笑够了,问蒙焱:“你也不怕我把你卖了。”
卖了?也无妨。
整日里在这山上清修,日子过得如死水一般,倒不如被这嘴里少有实话的没良心“卖了”,也算不白在这世间走了一遭。
蒙焱不咸不淡地道:“随你,只要你舍得。”
凤如玉轻咳一声,笑着道:“不舍得,不舍得。”
蒙焱轻笑。
捏了颗灵果投喂凤如玉,含着笑道:“到底是何事?”
凤如玉咬着蒙焱的指尖,把灵果吞了:“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就是我那日掐指一算,算到我外甥日后必要入太清门墙的,届时你需得照拂他一二。”
就这?
蒙焱皱眉:“你外甥?小师妹的儿子?”
凤如玉点头:“嗯嗯嗯。”
满口没有实话的小骗子,必定没说实话。
蒙焱也不应他,只是不温不火地说:“有小师妹在,何须我这个记名弟子来照拂他?”
凤如玉捏着蒙焱的指骨,犹豫了一瞬,才说:“妙歌至少三百年内回不了太清。”
蒙焱眉心皱得更深。
三百年不回太清?就算门内大比不参与,每隔百年也需得到功德院清一次任务的,除非……
蒙焱垂眼,隔着青纱盯着凤如玉的眉眼,不动声色地问:“小师妹领了紧要任务?”
凤如玉慢悠悠地“嗯”了一声,又说:“倒也不算紧要,就是有些耗费功夫,我给她起了几卦问天机,都是少说也要三百年才能归来。”
蒙焱半信半疑。
指尖绕着凤如玉鬓边发丝,不轻不重地一拽,笑问:“便是小师妹不能归来,不是还有你呢吗?”
凤如玉轻哼:“你当没我相助,那丫头三百年能归来?”
竟还要凤如玉相助,小师妹那任务必不简单。
蒙焱板着凤如玉的肩,正色问:“你且与我说实话,小师妹那任务可是十分凶险?”
凤如玉抬手,指尖点在蒙焱眉心的竖纹上,漫不经心地说:“想太多,当心早生华发。”
蒙焱攥住凤如玉的手,追问:“若无凶险,何须你来相助?”
真是眼盲心不盲。
凤如玉盯着蒙焱眼前青纱,演出一脸真诚:“妙歌打小就是个路痴,偏偏此次她接的任务需得遍寻九州秘地,我只能随她同行,帮她卜个吉凶,辩个方位。”
这话蒙焱半拉字都不信。
然而,任蒙焱如何套话,追问,凤如玉都咬定了他只是给凤妙歌做人形罗盘,任务绝无凶险,只叫蒙焱照拂他外甥。
蒙焱无奈,只得压下心底的疑惑,应下凤如玉所求。
凤如玉心满意足。
仿佛那任务当真不紧要,足足在朱雀峰盘亘了一年,才动身前去与凤妙歌会和。
自凤如玉走后。
蒙焱便每日替凤如玉卜上一卦测吉凶,卦象始终大吉,就有些信了凤如玉信口胡诌那些话。
直至他修为大涨,成就洞玄,才卜出了真正的吉凶——卦象大凶,命劫难渡。
他得离山,去救他。
*
凤如玉没想到他还能活过来。
他以为在他被封黎炼成弑亲人傀的那一刻,他就注定要道消身殒了。
然而,在他看来冷心冷肺的爹,竟拼着自戮天凤封印了他;在他看来只是有几分天赋的老古板蒙师兄,竟然拼着性命不要、拼着神魂溃散,自封黎的心魔分1身那夺回了他被拘禁的那一缕神魂,还为了他与太清执掌百里长空做了交易。
让他得以复生,继续问那长生大道。
只是,他活了,蒙焱却不见了。
凤如玉伤好了也不提离开太清之事,留在太清却也不去凤元九的道场与家人相聚,只整日里在朱雀峰上守着。
日日盼,夜夜盼,唯恐君归迟。
然而,凤如玉望穿了一双眼,也没能盼到蒙焱归来,反倒是捡了一只“好吃懒做”的狗。
那狗通体乌黑,双眸空洞。
看着它,凤如玉总能想起蒙焱来,心念一动,掐指一算,便顶着众人不可思议的目光,破天荒地允许“带毛的”狗崽子留在了他身边。
甚至耐不住“狗崽子”呜呜咽咽的撒娇,赶走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近“狗崽子”身的童子,开始亲自动手投喂、梳毛、洗澡、铲屎。
也不知道凤如玉哪里来的耐心。
不光自己动手“伺候”“狗崽子”,还纵容着“狗崽子”爬上云床,钻进他怀里“同床共眠”。
简直震惊了太清十峰。
凤妙歌出关之后,便杀到朱雀峰上看热闹,追着凤如玉问:“三哥,你不是最烦这些带毛的东西了吗?”
说着便要去抢凤如玉抱在怀里的狗崽子,“难不成这只狗崽子是什么远古奇兽?”
凤如玉瞬移躲开凤妙歌的手,不紧不慢地道:“我转性了不行?”
凤妙歌悻悻地收回手:“瞧把你宝贝的。”
凤如玉笑而不语,却将主权宣示了十足,任凤妙歌用尽了手段,也能没摸着“狗崽子”一根儿毛。
气得凤妙歌叫嚷着要去找他们的爹告状,拂袖离了朱雀峰。
遥遥看着凤妙歌架云远去的身影。
凤如玉掌上裹着灵力,没轻没重地撸“狗崽子”的毛,自言自语:“死木头再不回来我就不等他了,带着你这只狗崽子,咱们一人一狗去闯九州,可好?”
“狗崽子”呜呜咽咽,奶凶奶凶地叼住了凤如玉的手掌,却没真的下嘴去咬,只在凤如玉细嫩白皙的手掌上磨牙。
凤如玉皱眉。
拎着“狗崽子”后颈的皮肉提到眼前,盯着那双空洞的眼,轻斥:“规矩点,不然把你炖成狗肉火锅。”
“狗崽子”耷头耷脑垂下头:“……”就还真有点怕。
凤如玉幽幽地盯着“狗崽子”头顶的毛看了片刻,又说:“巴掌大的小东西,恐怕不够一锅炖的,得把你养肥点。”
“狗崽子”浑身一抖,扑腾着小腿扒到凤如玉肩头,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凤如玉的嘴角。
凤如玉哼笑一声。
反手把“狗崽子”丢到地上,不紧不慢地说:“在这等钟灵毓秀之地,你若都不能开得灵智,便只配被一锅炖了。”
“狗崽子”呜呜咽咽,迈着小短腿咬住凤如玉法袍的袍摆,窜上凤如玉的肩头,在水蓝色的法袍上留下了一串乌黑的爪印。
凤如玉嘴上说着要把“狗崽子”炖了吃肉,然而,直到“狗崽子”壮得跟牛犊子似的,也没见他真架锅杀狗。
凤如玉嘴上说着要带着“狗崽子”一人一狗去闯九州,然而,直到凤元九和康玄一双双飞升,直到秦长生也飞升上界。
他依然带着“狗崽子”等在朱雀峰上。
这一等就是千年。
凤如玉倚着“狗崽子”,遥望云海,轻笑:“千年光阴流转,这朱雀峰上的瑞禽吉兽都子孙满堂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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