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宸浅笑:“蒙师兄并非凤家人。”
蒙焱微微侧头,仿佛隔着蒙眼的青纱在直视潘玉宸:“你知我与凤家人之渊源。”
潘玉宸便不再深劝:“如此小弟便僭越了。”
蒙焱不紧不慢地说:“师弟请便。”
潘玉宸视线自凤元九身上滑过,落在地上那男修士身上:“林丹阳。”
林丹阳眼望着无边幽暗的丛林,一声没吭。
潘玉宸轻摇手中折扇,五指虚抓,掌中现出一面银镜:“众人皆知,我太清典正院明己堂里有一石镜,可照破一切迷障,驱除一切邪祟,还归本来,明己观心,以固道心。却鲜少有人知道那石镜还有一功用,便是回溯时光。”说着,潘玉宸轻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只要舍得耗损本源精气,回溯一生之时光亦非难事,所以,你说与不说于我而言不关紧要。”
林丹阳眼神一凝,缓缓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潘玉宸,哑声说:“区区一个外六观入门弟子,若能登上典正峰一览云台十峰之风光,进入明己堂一观鼎鼎有名的正心镜,也算不虚此生。”
“你错了。”潘玉宸笑意里掺进了微不可察的嘲讽,“你是无缘进入明己堂的。”
林丹阳闻言神色一松,视线又挪回了密林深处,安安静静地看着,仿佛在看他此生的信仰。
潘玉宸把玩着掌中银镜,说:“不过,有此镜也不算辱没你了。”
林丹阳不为所动,细看下去,便不难看出其眼尾挂着的淡淡讽意。
潘玉宸轻笑了一声,一抛掌中银镜。
修长的十指不紧不慢地连掐十八道诀印,巴掌长的银镜瞬间迎风而长。
待其涨至丈高时,潘玉宸并指,遥遥一点,那银镜便稳稳地落进了泥土里。
银镜一丈高半丈宽,边缘处祥云朵朵,通体氤氲着朦胧青光,观之便让人心宁气静。
这面镜子放的巧妙,镜面正对着倒在朽叶淤泥里的林丹阳。
林丹阳情不自禁地被这银镜吸引了住了心神,目光顿时出现了一丝波动,旋即便又恢复了平静,浅淡的唇抿出了一个嘲讽的弧度。
潘玉宸转头看向蒙焱:“此子心性坚定,说不得要采取些手段才行。”
蒙焱颔首:“潘师弟做主便是。”
潘玉宸闻言便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屈指一勾。
方无忌会意,对着潘玉宸微微躬身行了一礼,便招出飞梭,自潘玉宸身侧飞至了林丹阳身侧,手中持着一柄通体墨黑的长刀。
林丹阳的视线终于又转动了一下,落在了方无忌身上,嘴唇动了动,却是没有发出声音。
方无忌垂眸,抬手,刀尖指在了林丹阳纤细的脖颈上。
林丹阳跟着垂下了眼睑。
潘玉宸不带丝毫情感地吩咐:“取其心头精血置入宝镜底部法阵中。”
没说取多少,自然便是取尽之意。
方无忌提刀,刀尖指在金色绳索自动让出来的缝隙上,抿了下唇,说了一句:“说了便是,何必强撑。”
林丹阳微微翘起唇角,说:“不说便不是我背叛他。”
方无忌微不可察地轻叹了口气,手上用力,墨色长刃快速刺入了林丹阳的心口。
并没有预想中的血流如注,方无忌刚开始捏诀摄取其心间精血,林丹阳便自头至脚融成了一汪泛着荧光的紫水。
潘玉宸勃然变色,扬手虚抓,直接将方无忌捉回了他的云舟之上。
彼时,方无忌掌中的刀已然被融去了大半,眼见便要融至刀柄,方无忌自惊楞中回神,甩手将掌中刀柄甩了出去。
黑色刀柄击在一株三人合抱粗的老树上,老树瞬间由荣转枯,最终化作粉尘,扑簌簌落在了林丹阳化成的那汪紫水之上。
方无忌握着方才摄取的三滴心间精血,跪拜叩首:“弟子拜谢观主救命之恩。”
潘玉宸掌中折扇轻抬,隔空托起跪拜在他脚下的方无忌,神色冷峻。
蒙焱轻叹了一声:“大意了。”
潘玉宸神色微缓,说:“刹那化幽,谁能料到林丹阳竟然身怀此毒,竟然也真敢以此毒自绝性命?”
蒙焱指尖轻点青金木扶手:“倒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可以肯定此番蛟部和魔门皆有参与。”
潘玉宸嗤笑了一声,说:“也备不住有玄门之人暗中操纵,不然我东玄大陆上何以有如此之多的新秀着了道?幽冥宗的傀儡,血煞宗的血魄,合欢宗的媚术……啧!不过最让人不齿地还是利用情之一字操控人心。”
蒙焱慢悠悠地接了一句:“照你这么算,还有蛟部的毒,鼠部的窃。”
潘玉宸冷笑:“着实好大的一盘棋。”
蒙焱未置可否:“格局如何不好妄下定论,也不定是我们想多了。”
“但愿是你我杞人忧天,不是劫难将至之兆。”潘玉宸叹了一句,扬手摄过方无忌捧于掌心的三滴精血,屈指弹至宝镜底部法阵中,并指轻轻一点,“且先看看林丹阳有无留下有用的信息。”
随着三滴精血融入繁复的法阵之中,银镜光洁的镜面缓缓漾起了道道涟漪,逐渐现出了影像,只是那影像颇为模糊,只能看见一片晃动着的墨色。
潘玉宸皱眉又掐了几道诀印,一串金色的符箓自潘玉宸指尖没入银镜之中,镜面上那片晃动的墨色逐渐变得清晰。
竟然是一男修的背影,那片晃动的墨色正是男修身上华贵至极的法袍。
幽蚕冰魄丝织就墨底,天金丝绣成的金色暗纹,衣袂上隐有波涛翻涌,显然是一颇具身份的水属性修士。
登徒子亦是水属性修士,而且这副头束金冠身披墨色法袍款步而行的丰仪着实有些熟悉。
凤元九不由提起了精神,专注地盯着镜面中的影像。
林丹阳一直默默地跟在对方身后,穿行于深山老林之间,二人始终未作交谈。
直至行至一片幽潭附近,走在前面的墨衣修士终于驻足,站在幽潭岸边,盯着幽潭看了好一会儿风景,这才缓缓转头欲回首。
凤元九不自觉地挺直了本就笔直的脊梁,微微抿起了唇。
奈何精血着实太少,那墨衣修士才刚偏了一下头,侧脸尚未露全,银镜上的影像便随着道道涟漪归于了虚无。
侧脸虽未露全,从那些许轮廓亦能看出这人并不是登徒子,凤元九心头莫名一松,复又垂下眼,恢复了先前低眉顺眼的恭谨模样。
潘玉宸视线扫过凤元九,问方无忌和幸敏之:“可曾看出了甚么?”方无忌恭敬道:“二人驻足之地应该便是此地,秋师妹极有可能是撞破了这二人密会才惨遭了毒手,这段影像极有可能便是秋师妹撞破他们之前。”
潘玉宸颔首。
幸敏之却是绷着包子脸问了一句:“秋师妹如何了?”
蒙焱淡淡地说:“秋曼灵身殒,归元师妹已经护送其真灵转生去了。”
幸敏之稚嫩地小脸霎时蒙上了一层寒霜!
蒙焱不咸不淡地扫了幸敏之一眼,一针见血:“以你目前之修为,报不了仇。”
幸敏之阴沉着小脸,咬牙切齿:“终有一天能报得!”
蒙焱未置可否,只是道:“天道至公。”
幸敏之抿唇,没有言语,但看那神情自是将话听进去了——天道至公,想超越前人,便需得加倍努力修行。不然很可能你还没有超越前浪,前浪便已经消弭于沙滩之上了。
幸敏之性子跳脱,蒙焱显然是在见缝插针地刹他性子。
潘玉宸不便搅扰,便略过了幸敏之,指着依旧树于泥土中的银镜对凤元九说:“此镜名为明心,乃正心镜之投射,有正心镜八成威能,为免平白冤枉了清白弟子,此番特意将此镜请了出来。”
凤元九低眉顺眼:“观主圣明。”
潘玉宸扬眉,一敛掌中折扇,道:“明心之威能,方才你已经见识了一二。”
凤元九垂着眼,仪态恭顺:“是。”
潘玉宸以折扇轻击掌心,慢条斯理地说:“你无故出现在小石岭方圆三千里之内,为证你清白,你怕是需得往明心镜前走上一遭了。”
凤元九眼底滑过一抹讽意,抬头直视着潘玉宸,问:“可是也要取弟子之心间精血?”
“我太清一向公允,自不能区别以待。”潘玉宸微微扬起唇角,笑得冠冕堂皇,“你若如那林丹阳那般冥顽不灵,说不得也要无忌帮你一把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会让他看如此一场大戏,那林丹阳原是个下马威!
凤元九心中冷笑,着实想透过潘玉宸这副温雅的皮囊看一看内里的灵魂与凤家到底有多大的仇怨!
第27章 明心观己
凤元九不动声色地看着潘玉宸,不卑不亢地说:“天道至公,人间依然有诸多不平事。太清公允,太清之弟子未必公允。”
潘玉宸笑意微敛:“凤家人,果然多生反骨。”
凤元九泰然自若地道:“此言弟子不敢苟同。我凤家人一无叛逆之徒,二无奸邪之辈,何来反骨一说?若说我凤家人真生了甚么不一般的骨头,那也只会是铮铮铁骨和嶙嶙傲骨。”
潘玉宸淡笑:“如此巧舌如簧,却是真要在明心镜前走上一遭才能让人信任了。”
凤元九平静地回视着潘玉宸,脊梁挺得笔直。
在一旁点播幸敏之的蒙焱突然说了一句:“潘师弟,莫失了身份。”
潘玉宸一哂:“我便知道,一旦涉及凤家之人,师兄便难以置身事外。”
蒙焱垂眼品了一口热茶,意态闲适得仿若并非置身于这满目疮痍之地,而是在自家洞府里与一二好友闲谈一般:“知道便可。”
潘玉宸盯着蒙焱轻哼了一声:“既如此,这凤元九还是交予师兄来问询罢!”
蒙焱侧头,转向潘玉宸:“我需得避嫌。”
“……”潘玉宸沉默了片刻,一直温雅的面容上难得现出了几分郁色。
蒙焱展臂,淡淡地道了声:“师弟,请。”
潘玉宸深深看了蒙焱一眼,便神色自若地重新开了腔:“凤元九。”
不管蒙焱与凤家到底有何渊源,对他多有回护却是真真儿的。
凤元九悬着的心落地,便如同从未与潘玉宸言语上打过机锋一样,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弟子在。”
潘玉宸问:“你因何出现在小石岭附近?”
凤元九心思急转,一脸坦然:“历练。”
潘玉宸扬眉,言语间尽是隐晦的讥讽:“你一个才刚入门的弟子,独自离开宗门,进入万里深处历练?”
凤元九低眉顺眼,满嘴胡言:“弟子修为卡在炼气四层日久,闭关修行始终不得破障,便想出来历练一番,看能否于生死关头寻觅着破障之机。”
潘玉宸:“你倒是长进。”
凤元九坦然道:“弟子自知资质平庸,遂不敢懈怠半分。”
潘玉宸端量着凤元九,又问:“你一个人,是如何安然深入万里之遥历练的?”
凤元九抬头,看着潘玉宸微微弯起嘴角,露出一丝浅笑:“毕竟是凤氏子孙,保命手段自然是有一些的。”
潘玉宸:“……”牙尖嘴利!
蒙焱忍俊不禁,轻斥了一句:“莫调皮。”
凤元九立即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谨遵观主法旨。”
蒙焱轻笑了一声,嘱咐了一句:“那便好生应对。”
应对这个词着实精妙。
凤元九低垂着的眼睛里滑过一抹笑意,恭敬应是:“诺。”
潘玉宸缓了一下情绪,含着几分嗔怨睨了蒙焱一眼,又问凤元九:“你因何出现在小石岭附近,休说是巧合。”
凤元九转着心思,于心中推演着那明心镜之威能,语态恭敬地编瞎话:“弟子自《万妖志》上见那独目石猿长得可爱,听闻这一带有独目石猿出没,便想捉上一直回去看守洞府。”
潘玉宸失笑:“你?捉独目石猿?”
幸敏之看了他家师父一眼,突然开口道:“不瞒潘师叔,弟子遇见凤师弟的时候,他确实正贴着金刚符往独目石猿跟前儿蹭呢!若不是弟子去的及时,凤师弟此时说不准便已经去给独目石猿看守五脏庙了。”
潘玉宸狐疑地端量着凤元九:“凤元九可不像是你那般莽撞不忌的人。”
凤元九紧绷着脸,道了一声:“弟子承蒙观主称赞,受之有愧。”
潘玉宸不紧不慢地说:“无需自谦,你心思缜密,巧舌如簧,怕是十个幸师侄也玩不转你一个。”
殊丽的面孔上瞬间现出一抹委屈,凤元九紧抿着嘴,转向蒙焱观主,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想必弟子不往那明心镜前走上一遭,潘观主是绝对信不过弟子的。弟子虽修为低微,但也不愿平白受这份猜疑。为证清白,弟子愿意往明心镜前走上一遭。只不过,自弟子被幸师兄带回来之后,潘观主言语间对弟子、对凤氏一族颇有微词。弟子实在不愿将自身安危交托于对弟子心怀成见之人手上。”说着,凤元九朝着蒙焱又躬身行礼,“弟子斗胆请求观主亲自执掌明心镜,还请观主成全弟子这不情之请。”
场中霎时一静。
蒙焱趺坐于法驾之上,似是无动于衷。
凤元九便那么躬着身,一动不动。
过了良久,直至凤元九的脊梁都酸了的时候,才听见蒙焱不见喜怒地问了他一句:“你可知你此举有以下犯上之嫌?”
凤元九恭声说:“弟子知道,事了之后弟子愿受观主责罚。”
蒙焱淡淡地说:“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你可甘愿?”
凤元九毕恭毕敬:“只要能不带累了潘观主清誉,弟子自是甘愿的。”话说得端的是冠冕堂皇。
潘玉宸一哂:“师兄便允了他罢,毕竟我也不得不避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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