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那个曾经身高只及自己腰的少年如今已经高过了自己。横云久久失语,张嘴复又闭上,脑中却想起了另一件事——就在不久前,叶家祠堂之后,自己的那尊神像前,他曾和前来参拜的叶夫人的一段对话:
那时他望着面前那尊神像长髯圆脸,耳垂饱满,笑容可掬的神像,有些迷惑:
“为何你们会认为横云上神长这个模样?”
“我们自是不知上神样貌。”
“不知?所以这像,便是你们猜的。”
“确切而言,是我们这些信徒的心中所想。”
“嗯?”
即使时隔多日,哪怕是今后数年,他都忘不了那个雨霁的清晨,也忘不掉叶夫人眸中一点清明:
“上神无形,亦有形。存于心间,则有形。存于世间,则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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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域点兵场坐落于群山环绕的凹地之间,为不久前所建。在此次大战前,魔界并没有统一的练兵模式,魔域之主同其他士兵的关系,更多类同于一时契约,而非长久的从属。
方卿随走入校场,四周风声呼啸,卷动了旌旗猎猎,沙石有些迷了眼,令他不得不拿袖子挡住。这时,一只手替他遮住了风沙,随即一双蓝眸自头顶出现。
“寒骁。”方卿随唤他:“你们不该在演练吗?”
“没有。”寒骁柔声道:“正在休息。”
“那边是什么。”
方卿随眯眼,指向一片黑压压的魔物。
“方卿渊。”寒骁顺着他的指尖看去:“他说,想试着开化部分魔物。”
“大哥?”方卿随不禁瞠目结舌——方卿渊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接受魔族?
“嗯。”寒骁显然没读懂他的表情:“他的仙族血统很纯正,足以开化高等的魔物。”
方卿随定睛细看,只见一高大挺拔的黑衣男子坐于其中土坡上,掌中凝出一股亮白的光,又以食指点在面前半跪的小孩身上,盘着腿,剑眉微蹙,额头渗出了层薄汗,浸湿了鬓角须发,黑衣上的金丝盘蛟因他手中亮光熠熠生辉。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方卿渊掌中光芒消退,小孩随之脱力瘫倒在地,被身旁的人抱了出去。方卿渊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呼吸:“再来吧。”
方卿随默默站在外围看了会儿,见他没有发现自己,便退了出来。背后寒骁正扶剑站着,低头询问他:“不叫他吗?”
“不叫了,让他多相处一阵子吧。”方卿随抬头:“他为何会忽然想着帮你们?”
“不清楚,可能想要替你们父亲报仇吧。”
方卿随被这段回答弄得有些哭笑不得,而始作俑者只是不解地看着他,好像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唉,也罢。”方卿随望着人群,眉宇中的愁绪终于化开了些:“至少融进来了。等改天我再问问。”
其实方卿渊事算小,毕竟人已经留在了魔域,再怎样都不可能回仙界送死。方卿锦和横云的事才真正令他发愁。
说曹操曹操到,令他发愁的其中之一——横云就这样出现在了校场边,再观此人左顾右盼,像正在寻找什么。
方卿随心头忍不住泛起阵阵苦涩,但还是迎了上去:“上神可是在……”
然而在看清对方面容后,剩下的话被堪堪吞回了肚子,留了个吃惊的尾音。
先前两人隔得远,只能依稀看见一个白衣白发的男子的轮廓,直到走近了,才发现此人鹤发俊颜,眉毛与睫毛皆如染雪一般的白,瞳仁深黑,两瓣薄唇红润。
“您是……?”方卿随不记得自己曾在魔域见过这样一位出尘绝世的仙人,一时怔住。
寒骁看见方卿随毫不避讳地盯着来人,目光沉了沉,不易察觉地上前一步,将两者隔开。
“横云。”
男子用平静的语气给出了令人目瞪口呆地答案:“这是我本来的样貌,方卿锦那小子呢?”
方卿随只短暂地震惊了一会儿,便被他的第二句话拉了回来:“你们要走了吗?”
“不是。”横云掠过二人,大步往前走:“找不到就算了,跟他说,不必跟我走了。我有别的事要去做?”
“别的事……”
“去找师父了。”
接话的显然不是横云,那人转眼已御起轻功走远,而身后另一人不知何时出现,正面无表情地望着那道雪白的背影:“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事。”
“可前任魔域之主不是去世了吗?”
“他是大魔,修成了魂魄,可以转生。横云此前不愿意承认,却一直关注着师父的转生。到头来……还是在意的。”
藏锋的眼中失神与落寞交织着,像个无所适从的孩子。方卿随第一次知道,原来他笑容之下,还有这样一副面孔。
藏锋耳朵下本来别着一粒晶亮的凝血石,此时也是消失不见,只剩个空荡荡的耳洞。
“凝血石呢?”
方卿随问。
“给横云了。”藏锋无所谓地笑了笑。
“那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师父喜欢横云,怎样,也是该交给横云。”
“那你呢?”
“我?”藏锋大笑了起来,明明是开心的表情,话却是苦的:
“我不重要。”
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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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风波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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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数日前回京之后,除去正常的上朝觐见,云仲璟统共私下里只见过一次司礼,还是当时任务失败,被传唤入御书房中,向对方汇报所见。
而那时司礼似乎早接到探子情报,在听到云仲璟的失败,与方卿随的身份后并未有过多惊讶,反倒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并亲自扶起叩拜于地的云仲璟,告诉他——
“云仲璟舟车劳顿赶至玉京,出现纰漏是常事。云家乃是将门世家,一直护佑着我仙族河山。你亦是一片赤忱之心,当赏。”
司礼没有告诉云仲璟,究竟要“赏”什么,但云仲璟仅从他那讳莫如深的笑,便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以至于就算事后司礼送了百匹锦织入云府,也始终难打消顾虑。
“璟儿?”
云夫人见云仲璟走神,忍不住出声提醒。
云仲璟回神,忙挂上笑容:“昨夜睡得晚,现在便有些困了。”
可听了他的解释,面前妇人却不仍然愁眉不展。香炉中升起紫烟,云夫人抚上眉心,腕上佛珠碰到桌上瓷盏,发出一串叮当脆响:
“璟儿,你可知你从小便不会撒谎。”
云仲璟抿了抿唇,苦笑道:“奶奶,别问了。”
此时离受赏那日又过数日,可那百匹锦织一直放在仓库里,云仲璟是动也不敢动。云夫人知他处境艰难,云府的担子压在他一人身上,府内上上下下也是寝食难安。
云夫人性情温和,不争不抢,数千年来,云府也同她性格一般,在京城世家中,算不得最为如日中天,但也算不得落魄。哪知现在变成了这般……
“奶奶不问。”云夫人按住手中虎头拐杖:“奶奶只是想告诉你。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必怕。云家,永远是你的后盾。你不要觉得这是个担子,他也是你手中矛。”
云仲璟嘴唇干涩,唇上起了皮,颜色有些发白:“奶奶……你放心。”
“唉……如果,你的大哥和父亲没有死在西山匪乱,该有多好。”
云夫人杵了杵拐杖:“总好比只有我这么个糟老太,什么忙也帮不了。”
云仲璟心中酸涩,连自己都无法说服,更不谈不知从何宽慰对方。
云夫人摇了摇头,连叹三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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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接到传唤是正午时分。云仲璟刚同云夫人用过午膳,餐盘还未撤去,大太监先带着一纸诏书跨入院中。
那时日照正盛,云仲璟接过那张明晃晃的诏令时,缺觉脊背发凉。他不敢看云夫人的反应,收好传唤后,便跟着大太监,上了轿辇。
进了宫后,不准骑马或是用骄,云仲璟下了轿,跟随着几人跨过禁门,进到了御书房前的花园中。恰好有人自屋中出来,一身浅蓝束腰劲装,背后一柄弯刀,柳叶眉横竖,杏目含怒。
进了宫还能佩刀,要么是经玉帝首肯,要么是刺客。就现下状况看来,这位女子自是不可能属后者,再看她眉眼英气,与司礼有几分神似,应当是哪个宫的公主。
接着,门内司礼的声音传出:
“云爱卿,进来吧。”
云仲璟整了整衣衫,挺腰踏入房中时,却看到屏风前立着另一名黑衣佩刀男子。此人他见过,以前是司礼的贴身护卫,自司礼登基后,便有意提拔他,用作取代原来方家的职位。
云仲璟对此人没有什么好感,警惕地伸开四肢,任他搜身,待对方检查并无凶器后,再绕过他,往里屋走去。
司礼正批阅一本奏章,听到脚步声逼近就顺手合上,露出笑容:“可曾用过午膳?”
“回陛下,用过了。”
“平身吧。”
“是。”云仲璟低着头站起,无意间看到了书桌上自西山递上的折子。
西山乃古时仙界咽喉之地,南通浑沌川,北通不周山古域,如今却是不见人烟,成了流民匪寇汇聚之地。司礼刚被封为太子时,玉帝畏惧三弟成王势力,将其贬谪至此,而后又过几年,爆发了大型匪乱。
也是那年,云仲璟父亲与大哥相继丧生。
“见到了?”
司礼笑道:“你来的正好,同嫣儿撞了个正着。”
“嫣儿?”
“成王爱女,和丞相之女柳渺絮感情盛笃。”司礼道:“朕打算纳柳氏,她便来劝阻。若不是我身边有人护着,可能她就要拔刀向我了。”
云仲璟看着满面笑容的司礼,不觉此话好笑,只觉心头发毛。
“朕这姐姐,王叔喜欢得紧。她一直不想嫁人,王叔也就纵然着她。只是如今西山那边传来风声,说是成王改了主意,想为女儿快些找个好夫婿。朕这个做小辈的,也当帮忙了。”
云仲璟心如鼓擂,扑通一声跪下:“……陛下是何意?”
“只是说说,爱卿何必着急?”司礼笑容更加玩味。
云仲璟低着头,但压抑不住声音的颤抖:“请……陛下明示!”
“朕想将嫣儿,许配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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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的时候,只有藏锋一人未出席。
方卿随望着那把空荡荡的椅子,不禁眉头深锁——
几个时辰前,他偶然路过藏锋宫殿,见亲卫小胡子正焦急地跟着几个下人从宫内退出,经过他时也不驻足。
记忆里,小胡子从未露出过这种表情,今日这表现却是奇也怪哉。
现在看来,只恐怕和藏锋有关。
“横云是真走了?”当然,并不是餐桌上每个人都疑虑重重:“把我留这儿?”
寒骁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方卿锦:“你想去的话就快点,还可以赶上的。”
“那倒也不必……”方卿锦嗫嚅着,把手中的筷子翻来覆去地玩:“只是这么个师父走了,总有点可惜。我就说,那人一天哪里来的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符,还能凭空制造地动。跟着他,我的武功也提升得好快。”
“你是纯阳之体,而我们平时所学武功的路数却是阴阳结合偏阳。”方卿渊说:“上神教你的是纯阳功法,所以才学得快。逾是偏向阴阳两极的身体,提升武功越是容易,飞升的几率就越大。可以说,纯阳或是纯阴只要修炼,就必定能飞升成功。就是时间问题。”
“所以才找上我的吗?”方卿锦盯着自己的掌心,啧啧感慨:“那这样的话……藏锋的师傅是横云的徒弟,昆仑道人也有类似的传闻。你们又都是他们的小辈。那……”
他得意地环视众人一圈,并得出结论:“我不该是你们的师叔或者师祖?”
方卿渊淡定的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寒骁则索性装作没听见,继续吃饭。
方卿锦对二人态度大失所望,瞬间蔫了下去,埋着头扒拉碗中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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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戈壁内温度转凉。方卿随外罩了层纱衣,还是有些许凉意刺着肌肤。
他走过白色大理石铸成的廊道,月光倾泻入了一旁花园中,将那白色的花朵镶上一层萤光。四周身着纱衣的下人们见到他便冲他行礼——经过方卿渊和方卿锦的开化,他们中的不少已经有了独立的神识。
方卿随步履匆匆,踏着月色走上楼梯,并在顶楼的床榻上看见了藏锋的身影。
但对方没有注意到他,仍旧自顾自地酗着酒。一杯皆一杯,喝到玉色的肌肤泛着红,眼中神色不再似昔日清明。
清风撩起纱帐,方卿随除去鞋袜,涉水走向床榻。藏锋的衣衫落至臂弯处,健壮胸肌上的疤痕不算密集,但看得出来,都是陈年旧伤了。
有只手挡住了他又要饮酒的动作,藏锋抬起头,却见方卿随正站在床头,凝视着自己。
他没理他,掰开他的手,又要喝,而这次方卿随更不留情面,抬手掀翻了他的酒杯。
“你干什么?”藏锋的声音很冷,冷到方卿随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可旋即他便知道,这才是藏锋本来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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