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全民抱着胳膊,冷冷道:“他也可以姓漆。”
“放屁,他是我的种,凭什么姓漆!”
漆全民拿轻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你的种?”那意思很明白:你有种吗?
郑家宝脸色爆红,嘴边的手指印更加的显眼,龇着牙瞪大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漆全民,下一刻就要冲了上去。
郑望顺一声喝道:“够了!”唯一的独子当着自己的面被这样羞辱,这根本就是把他脸按在地上摩擦。
郑望顺冷冷的盯着漆全民:“全民侄儿还是不要逞嘴上一时之快的好,别到时候得罪不该得罪的人,不好收场。”
漆全民发出一声嗤笑,他还真不怕他们动手,郑家父子两个加起来都打不过他一个。
漆有丰看了他一眼,漆全民撇了撇嘴没再出声。
漆有丰道:“既然两个人都同意和离了,那这个事就这么定了吧。”
郑望顺自然不会让这件事就这么订下来:“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不如先给些时间让彼此冷静下来,再谈其他。”
漆有丰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我以为已经给了很多时间让彼此冷静了,漆家事务繁多不像郑家,这件事就今天解决了吧,没得耽误了大家时间。”
漆有丰意有所指的‘冷静’两个字,让郑望顺瞬间就想到了这段时间漆家人对铺子做的那些事,恨的牙牙痒。
眼看外面聚集的漆家人越来越多,郑望顺脸色愈发难看,他原本想着把郑晋洪抬出来,漆有丰就算再不情愿也得让漆媛跟他们回去,所以根本就没带多少人来,没想到现在被人堵在了这里。
漆有丰直接道:“全则,去请村长来。”
漆全则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郑望顺冷下了脸,知道和离这件事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他沉默的靠在椅背上,思索怎么才能从这件事情上得到最多的利益。
沿河村的村长漆汇信,是一位年近五十的长者,当了二十多年的村长了,他打算在他五十岁寿宴的那一天卸任,把村长的位置传给他的长子,所以最近就一直把长子带在身边言传身教。
做一村之长可不是个容易的事,首先就要耳听八方,了解村里的大小事情,你可以不管,但是找到你头上了,就必须说得出一二来。
漆媛的事他自然也是听说了的,他这几天一直在等,这不就让他等到了,他太了解漆家那群人了,一个个的都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
哎,也不知道这家人最后会走到什么地步,漆汇信双手背着背后,摇头晃脑的往漆有丰家走。
等他到的时候,堂屋的桌子上已经摆上了纸笔,磨好了墨,大家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漆汇信一进门就声音洪亮跟郑晋洪打起招呼:“洪叔也在啊,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呀?”
郑晋洪眯着眼睛:“自然是你漆家这股东风。”
漆汇信哈哈大笑:“借您吉言了,看来我漆家这是要起了,东风大的都能把您从山那边吹到山这边了。”
沿河村和郑家村虽然以水相连,但是中间隔着无数个起伏的山脉,若郑晋洪真如漆村长所说的是被风吹过来的——
漆越脑子里浮现了一个圆鼓鼓的上面长得像郑晋洪的气球,然后在空中被风吹着时上时下,一路从郑家村吹到了这里,漆越立刻伸手抵住嘴唇,阻止自己笑出声。
漆汇信自己哈哈笑了一会儿,发现没人接他的茬,咳了两声把笑声一收:“那什么写和离书是吧,人老啦,眼神不好,让正杰代写吧。”
漆正杰,就是漆汇信的儿子,下一任村长。漆有丰自然没有意见。
看他们都同意了,漆正杰就坐到桌边,拿起笔,思索了片刻就下笔开始写,写完之后拿给他爹看。
漆汇信捏着薄纸抖了抖:“哎呀,人老了这点小字都看不清了,不如正杰你读一下吧。”
漆正杰又从他爹手上拿回和离书,一字一句的开始读:
“邑台县沿河村漆氏有女名媛,有夫邑台县郑家村郑家宝,自有亲来,靡室劳矣,事其亲长,恭谨小心,男子无德,二三其行,故此休之,此后各自婚嫁,永无争执。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
郑望顺一双手紧握着椅子扶手,吱咯作响,眼里全是怒火,欺人太甚。
漆正杰读完偷偷看了他爹一眼,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他爹要他写这样的和离书,这根本就是休书了,郑家人根本不会同意签,到时候还得再重写一份,漆汇信笑眯眯的坐在那,不置一词。
漆家人却是满意的,漆有丰直接说道:“那就劳正杰你再抄卷两份。”
“啪!”
郑望顺一拍椅子站了起来,狠狠道:“漆有丰,你别太过分。”
漆全民呵呵道:“郑叔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爹哪里过分了,这和离书上可是句句属实。”
郑望顺眼神阴测侧的看着他:“这和离书,我郑家是不会签的,既然漆家是这个态度,那这件事也没有谈的必要了。”说完,郑望顺就往屋外走。
“郑叔好走,”漆有民提高声音道:“到时候身无分文流落街头的时候,可别回来哭着求着要签这和离书。”
郑望顺脸上的表情瞬间多变,愤怒、紧张、痛苦、抱怨、悔恨、不安等等,所有的情绪在他脸上来回转换,到最后只剩下恨意。
郑家宝心惊胆战的站在郑望顺身边,甚至一丝风吹草动就吓的他后退了一步。实在是郑望顺现在的表情太过恐怖。
漆有民却不在意,幽幽道:“若是签了这和离书,我们两家从此一刀两断,我们漆家自然也不会闲得去找一个跟我们毫无关系的人麻烦不是?”
郑望顺一言不发的盯着他,终究还是没有走。
漆正杰看这情况,重新坐下开始抄另外两份,心里暗暗想,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自己还有得学。签完和离书,一式三份,漆家,郑家,衙门。
郑家那份直接被郑望顺揉成了一团,然后带着郑家宝愤然离去,不过现在的漆家也没有人会在意他们了,他们在庆祝漆媛恢复了自由身,脱离了苦海。
漆媛拿着和离书,直接扑到了李小娥怀里放声大哭,哭得在场的人心都快碎了。
郑文昊直接跑了过去,抱着漆媛,抚摸着他的头发,学着大人笨拙的安慰她。
漆有丰撇过头去,偷偷抹了抹眼角,坐在一旁的郑晋洪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自责道:“是老头子对不起你们。”
郑晋洪说的是他给郑家宝和漆媛保媒的事,但是漆有丰知道,就算没有他保这个媒,当初深陷其中的漆媛也还是会选择嫁给郑家宝,是他们把女儿养的太单纯,被人哄骗了几句就觉得遇到的命中人,这一切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郑晋洪撑着拐杖慢悠悠的站了起来:“时间不早啦,老头子应该回去了。”
漆全乐一听连忙上前道:“三爷爷稍等,还有个事需要麻烦一下您。”
郑晋洪眯着眼睛,根本看不清人:“何事?”
漆全乐:“我四叔家小弟漆越,想收文昊为徒传授木匠手艺,请您做个见证。”
漆全乐说出这话时,漆有丰不由暗暗点头,这确实是将文昊就在漆家最好的方法,拜师之后衣食住行皆在师家,天地君师亲,若是文昊拜了小越为师,以后就不必担心郑家拿文昊要挟媛儿了。
这就是这个世界跟之前的世界最大的区别,之前的世界血缘最大,这个世界师父最大。
因为这是一个文化无价、知识无价的时代。
有很多的人一辈子都是浑浑噩噩的,从出生到死亡一辈子都在地里,他们认为这样的人愚昧不开化,是下等民,即使投胎转世也只会是下等民。
但是一旦有人点拨,就可以挣脱枷锁晋升为人上人,这个晋升的途径就是学习。
这个世界的文化掌握在极少数的人手里,就像漆有壮的武艺,彭铁匠的打铁技能以及漆越的木工手艺。
这些就是他们最大的财富,和受人尊敬的根本,而别的人若是想要学到这些,要么是这些人的亲人,要么就拜他们为师。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是随便说说的,师父将他一身的本事就给徒弟,就相当于把徒弟从愚昧的下层拉到了上层,给了他一个通天梯,从此变成人上人。
所以对于徒弟来说,师父就是他的再生父母,甚至比生身父母更重要,因为生身父母只是给了他一个皮囊,但是生生世世都是下等人,而师父却给这个皮囊注入了灵魂,这辈子变成上等人,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都是上等人。
因此这个地方拜师极为苛刻,行拜师礼,需要一位推荐者,两位及以上的有名望的长者见证,办拜师宴,去衙门留档,记录师徒关系,徒弟犯罪不连累师父,师父犯罪徒弟连坐。
今后若是徒弟做了对不起师父的事,可能会被除名,一身所学不可再用,甚至会被判死刑。
若是师父做了对不起徒弟的事情,对不起,没有这样的事情,师父永远是对的。
漆越对此无力吐槽,让他想到了在以前的世界曾今广为流传的一句话——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到这里换成了天下无不是的师父。
他觉得这一套,就是那些上位者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忽悠人的一套,就跟以前世界的历史上有几个以孝治国的朝代,最后极端到杀妻乐母的地步。
都是在权者为了保住自己手中权利的老把戏,给百姓洗脑,只是两个世界不同的是洗脑的方向不一样而已。
以师为大,减弱了亲人之间的血缘联系,艺不轻传,阻缓了百姓的开化,洗脑就更容易了。
即使再不喜欢这种封建洗脑,但是在一个地方就适应一个地方的规则,漆越可不觉得就他能以一己之力颠覆整个世界花了几百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
只能庆幸自己没有一个压在头上的师父。
郑晋洪也知道拜师的严重性,所以他把漆越叫到面前来,眯着眼再三打量,可是漆越太过年轻了,名声不显,至少外人看来根本不具备收徒弟的资格。
漆全乐明白他的顾虑,所以他让人把漆越在家做的那些东西全都搬了过来,除了纺织机是秘密武器,摇床,澡盆,折叠桌,滑梯,还有漆越闲来无事时刻的孙大圣和郑文昊收到的祥云。
郑晋洪拄着拐杖,左手哆哆嗦嗦的在这些东西上面划过。
漆全乐在一旁与有荣焉的介绍道:“这些都是小越的随手之作,我家铺子里又不少小越的作品,县城的孙老爷之前还说要请小越去为他家未出嫁的哥儿打嫁妆。”
漆汇信听了面露惊讶:“可是孙玉山孙老爷?”
漆全乐点头。
漆汇信得到漆全乐肯定的回答,感叹了一句,后生可畏啊。
孙玉山他是知道了,爱女如命,孙家小哥儿的嫁妆,可是请的丰安郡有名的木匠师傅,现在却要请漆越去打,那不就说明漆越的手艺比郡里师傅的手艺还要厉害?
郑晋洪自然也知道县城里鼎鼎有名的孙老爷,但是他不如漆汇信这个村长消息灵通,不知道关于孙家小哥儿嫁妆里的弯弯绕绕。
他原本想着就算舍了这一身做这个保人又有何难,也算是他这把老骨头还有点用。
可是看了这些东西后,他发现是自己想茬了,原本他以为漆家为了留下郑文昊假意拜师,现在看来人家说不定早就有了这个想法,要不然那么精致的一个祥云木雕也不会随便送人,是他以貌取人了。
最终郑晋洪点头道:“老头子愿意做这个见证人。”
漆全乐展颜一笑:“那就劳三爷爷在村里住一宿,明天上午来为此事做个见证。”
听到这话郑晋洪更觉得自己之前想错了,毕竟拜师礼不可能一晚上就准备好。
漆全民安排郑晋洪住下,郑家村的村长郑高义却想走,漆全乐直接把人拦住了:“郑村长既然都来了,不如一起留下来观礼吧。”
郑高义看向他,漆全乐的一双桃花眼仿佛看穿了他所有的小心思,郑高义讪讪的笑:“那是我的荣幸,我的荣幸。”
漆全乐对他笑了笑,等人走后立刻冷下脸来对漆全则道:“把人看好了,礼成之前绝对不允许他出去通风报信。”
漆全则沉默点头,抬脚跟了上去,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郑高义。
郑高义偶然回头跟他对上,尴尬的移开了眼睛,随后暗自啐了一声,自己心虚个什么劲,然后他转过头紧紧的盯着漆全则。
但是无奈漆全丝毫不觉得尴尬,依旧死死的盯着他,最后还是郑高义自己败下阵来,默默移开了视线,一边心里暗骂漆全则白痴憨货,一边努力忽略来自他的视线。
一旁漆越终于有机会和漆全乐说上话,他一脸疑惑的问道:“三哥你刚刚说什么孙老爷?”
漆全乐道:“那可是县城的大人物,在郡里也有些势力。”
漆越担心道:“那你乱用他的名头,不怕他来找麻烦?”
漆全乐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以为我说他找你给他哥儿打嫁妆是骗你的?”
漆越一脸懵,难道不是?
然而漆全乐直接了当的告诉了他:“是真的,不过我替你拒绝了。”
漆越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消息,就听见漆全乐继续说道:“等下次他亲自上门再答应。”
漆越:“……什么?”
“请人帮忙自然要拿出点诚意出来,行了,”漆全乐不耐烦的说道:“你没事回去准备一下明天的拜师礼,我还有一堆事要忙。”说完就离开了。
漆越:“……”这个三哥真的是飘了,人家大人物找他帮忙打嫁妆还有亲自上门,他又不是牛气冲天的大神。
不过,正如漆全乐说的,因为拜师决定比较匆忙,拜师礼和拜师宴就在眼前,不光漆全乐整个漆家人都有一堆事要忙,包括漆越自己,关于孙老爷的事,只好暂且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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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文昊的拜师礼,也就是漆越的收徒礼,是在漆家老屋的祠堂举行的。
来这这么长时间,漆越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家在村子的东边还有一个老屋,是他们家祖辈生活的地方,也是漆家四兄弟小时候住的地方。
只是后来为了方便搬到了河边,老屋就空闲下来了,但是因为祠堂在这,里面放着他们家祖宗的牌位,所以还是会经常打扫修缮,这次正好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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