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醉酒
晚点还有一章
高三下学期,中学时代的最后半年——不,三个月——到来得比想象中还要让人猝不及防。
开学后的第一件事是百日誓师,校方顺带办了成人礼,江声他们班那个惯常和蔼又好说话的班主任老刘给每个人买了糖,庆祝全班半数以上的同学跨过十八岁……很热闹,如果陈里予在的话,大概会对这样煽情的热闹感到肉麻,面无表情地躲到一边。
意识到自己又回想起不该想的人,江声心情复杂地扯了扯嘴角,咬开糖纸,将白天剩下的橘子糖含进嘴里,一边核对刚才写完的练习卷,一边短暂地任由思绪漫无目的飘散开去,权当做回家复习了两个小时后短暂的放松。
陈里予离开后的生活很无趣,下学期开学以后更是如此,升学压力在前,他不得不静下心来,将所有时间严苛地划分成块,用于按部就班地复习——日复一日的灰暗生活里,唯一鲜活的,也只剩下记忆中珍藏的、同心上人有关的些许片段了。
说起来,橘子糖的味道,倒确实有几分像那天的水果酒……
离开F国前的倒数第二天,观看完盛大的节庆游行回到家后,陈里予从让他拎了一路的、用于盛装各种心血来潮买下的纪念品的牛皮纸袋中,翻找出一瓶橘色的“饮料”,自作主张地给两个人各斟了一杯,放在不久前他们分食饺子的位置上,问他要不要尝尝。
如果事先知道上面那些看不懂的文字含义为“酒”的话,他一定不会答应对方买下那玩意儿的——不,也不一定,如果的如果,事先知道陈里予喝醉以后会说出那些话,他或许还是会允许。
“差不多要结束了吧,”那时陈里予抱着膝盖坐在柔软的地毯上,细而白的手指捻起玻璃杯,抿了一口其中暖橙色的液体,掀起眼皮自下而上地看向他,美得如同初入烟火的神灵,“上次说‘暂时忽略我们之间的问题,像恋人一样相处’——这个假设快到期了,对吧?”
当时他说了什么呢……或许想脱口而出的是“如果你想的话无限延期也没关系”,但对上那双静水一般晃动着不明情绪的眼睛,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嗯”。
猫似的少年偏过头,脸颊贴着膝盖,将自己蜷成一团,似乎在回味刚才尝到的饮品,过了许久才启唇道:“那就……商量一下你回国之后的打算吧,不事先约法三章的话,我怕自己会忍不住——找你。”
商量了什么呢——他自己也记不清了,等他意识到对方的状态有些不对劲时,陈里予早就被一杯橘子酒灌醉了。不胜酒力到了那个份上,居然还敢贸然尝试,大概是真的不愿意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别吧。
最终的结果是“平时尽可能地减少联系,每个月的最后一天通一次电话,汇报近期的情况,直到陈里予想通为止”——陈里予本来似乎连这每个月一次的通话都没有预留,是真的打算断绝联系,以这样残忍的形式逼迫自己尽快找到答案,还是他以先前的生日愿望为由,强加进去的。
“每个月一次就好,但是要如实告诉我最近有没有按时吃饭,好好照顾自己——我不会多问不相干的事,也不催你,乖乖等你打电话来,这样可以吗?”
陈里予还是在半醉半醒的情况下答应了,只是不听话地喝了更多酒,连同最初给他倒的那杯也灌了下去,然后迷迷糊糊蹭掉外套,浑身滚烫地倒进他怀里,似乎在商量完这些清醒时不愿面对的问题之后,便放任自己醉倒过去了。
橘子酒的味道是甜的,被体温烘热了,以某种更加蛊惑人心的形式弥散开来。他心心念念的人就这么蜷在他臂弯里,神智不清地抓住他的衣领,呓语般轻声叫他的名字,长而直的眼睫不安地颤动,投下一小片暖橘色的阴影。
很好看,比他见过的任何人、任何画、任何美得不可方物的艺术品都要漂亮,无论欣赏过多少次,都像最初遇见时候一样让他心生悸动。
于是,在某种掺杂着心疼与仰慕的情绪催动下,他忍不住低下头去,轻轻吻了醉梦中的人——没有喝一滴酒,只是被浓郁的酒香包裹着,他似乎也醉了。
绝大多数场合下,他自认为是了解陈里予的,能从小猫细微的动作和表情中窥探对方的本意,恰到好处地满足对方未出口的期待。
但是那天晚上,或许是因为喝醉了的缘故,陈里予流露出了一些连他都未曾想到的情绪——过度依赖下的不安,恐惧,还有本来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惶恐。
不清醒的醉话,当事人大概早就忘记了,他却还清晰地记得,清晰到了每个字都能精确复述的程度。那时陈里予攥着他的衣领,将外套拉链附近的一小片布料揉得皱皱巴巴,说出的话也像被揉碎的衣料一般,柔软地皱成一团,颠三倒四语不成句。
——“江声……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再给我一段时间,我会……”
——“一定要走吗,我不想让你走,这里太冷了……”
——“别走。”
那时他说了什么呢——手忙脚乱地哄人,再三保证自己不会离开,最终还是在心疼中败下阵来,抱着对方不再言语,偶尔低头吻去人眼角的泪水,再任由神智不清的小猫得寸进尺,反过来钝钝地亲他咬他。
喝醉了的人比平时还要黏人,一边嘀嘀咕咕一边抱住他不肯松开,滚烫的嘴唇凑上来,神智不清地蹭过他脸颊下巴,猫似的轻轻啃咬,连咽喉处脆弱的突起也不放过,聚焦虚晃的眼睛略微眯起,瞳仁中闪动着细碎潋滟的水光,比古老传说里的妖怪还要勾动人心,惯常苍白的脸上不知何时浮起大片的红晕来,连带着眼角都是红的,让他无端想起陈里予的某幅画——大片烂漫的桃花,夕阳,还有画面中央撑伞侧目、面若桃花的少女。
太烫了。
他又哪里经得起这样明晦闪动的撩拨,被最后一线理智牵引着堪堪保持清明,狼狈地后退不让人继续咬他喉结,想起身给人冲一杯蜂蜜水醒酒——陈里予却误会了他的意图,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出奇执拗地按住他的手腕,连带着两个人都失去平衡,倒在柔软的短毛地毯上。
陈里予趴在他胸前,似乎摔得懵了,渐渐没了撒酒疯的力气,就这么安静下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后来他到底也没干什么,把睡着的人抱回床上,喂了些温水,又自己跑去浴室冲了个冷水澡思考人生——至于几个小时后陈里予被宿醉头痛疼醒,一脸茫然地质问他发生了什么……就是后来的故事了。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了少年未竟的回忆。江声拿起手机看了一眼,通话界面上赫然显示着那个几秒前才让他神游天外的名字。
少年一愣,耳廓间泛起难以察觉的红,像是被人撞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幻想,有些做贼心虚。
“喂,小瑜,”他用力揉了两下发烫的耳朵,才接起电话,用如常温柔明朗的语气问道,“怎么了?”
第84章 抱我
作者有话说:
处于清醒的状态下,陈里予的声音自然也和记忆中醉酒的时候截然不同,是近于冷淡的清澈——叫他名字的时候又隐隐带上了柔软的笑意,很淡很淡,几不可察。
“没什么,”电话那头的人如是回答,“今天是二月的最后一天。”
“每个月的最后一天打一次电话,汇报近期的状态”——这是离开F国之前约好的,原以为陈里予会把醉酒后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他非但记得,还记的十分仔细。陈里予所在的时区零点已过,对他来说确实是二月的最后一天了。
不过……说到底他也才走了一天,有必要特意打电话来汇报这一天里发生了什么吗……
江声忍不住弯起嘴角,对他拐弯抹角的小心思看破不说破,将通话中的手机换到左手,另一只手支着下巴,煞有介事地配合道:“嗯……那说说看,最近有好好照顾自己吗?”
“嗯,有,”陈里予靠在阳台的栏杆旁,望向远处皎洁的明月,眼底映出一抹月色,像是不自知的温和笑意,“昨天,不,前天晚上吃了速食饭,营养搭配均衡的那种,也没有挑食,连胡萝卜都吃了。今天的早饭是热咖啡和切片面包,自己学着煎了鸡蛋,姑且还算能吃;中午和晚上都是在学校餐厅吃的,到家以后还吃了一个苹果。”
像小孩子一样汇报三餐,听起来实在有些荒唐,只是依照先前约法三章的内容,这是他们之间唯一合乎情理的话题了,不小心就说得详细了些,好让电话晚一点挂断。
江声轻轻地“嗯”了一声,看着眼前台灯投下的圆形暖光,无端想起月半时分的圆月:“有好好喝水吗?还有耳鸣的药。”
“每天都会喝不少于1.5升的温水,”陈里予顿了顿,在“告诉他自己哭了一场所以忘了吃药而且耳鸣更严重了”和“用一个小小的善意谎言敷衍过去”之间犹豫片刻,选择了前者,“忘记吃药了,等一会儿就去——挂电话之后。”
生怕江声说出“那就先把电话挂掉去吃药吧”这样的直男发言来——尽管他早就知道,在积累了几个月的点滴进步之后,某个人已经逐渐从各类爱情小说里默默吸取经验,快要摘掉直男标签里——陈里予不动声色地补上一句:“太苦了,现在还不想吃,而且我还有事要说。”
“知道啦,不催你。”江声不再多问,指尖抵着尾端让笔像陀螺那样在桌面上转起来,等他的下文。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陈里予的嗓音有些沙哑,像是持续不停地说了很多话,过度损伤了喉咙一样。
夜风渐冷,熟悉的潮湿雾气又卷上来,陈里予从阳台回到室内,靠着床边坐下来,像刚来到这个国家的那晚一样,抱着膝盖将自己蜷成一团——已经酝酿了一天的话语,真正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何变得有些说不出口,仿佛故事太长,思及结尾的时候,反而忘了开头的模样。
幸好这次谁也不着急,距离二月的最后一天过去,还有很长的时间。
“我……昨晚也忘了吃药,”他斟酌良久,从近前的关键词中选择了一个作为长篇 “汇报”的开始,“因为昨天哭了很久,哭着哭着就忘记了,但是喝了热水,因为很渴。”
察觉电话那端的人呼吸一滞,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似乎在为捕捉到对方心疼的表现而高兴:“嗯,接下来要开始汇报近期的情况了——时限是最近十年,不,再往前一些,从我记事开始。”
比想象中还要沉重一些。
深知对方在开启这个话题前一定下了不小的决心,即使心存疑惑,江声还是决定不贸然打断他,把“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之类的问题留到陈里予说完之后再一起问。他将手机调成免提模式,放在面前的灯光下,不自觉地坐正了些,轻声道:“洗耳恭听。”
“我出生在一个有些特别的家庭,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称得上特别完美,”陈里予摊开手,望着无名指上一圈碎钻闪闪发光的戒指,语气很淡,似乎在讲述什么同自己不相干的、遥远的故事,“家境殷实,父母恩爱,虽然工作忙碌,但也不吝啬陪伴我的时间。更特别的是,在学会说话和走路之前,我就已经展现出了绘画上的天赋,父母也很重视这件事,为我找到了一位颇负盛名的美术大师,也就是后来收养过我几年,对我视如己出的恩师。”
“我记不清小时候的自己到底性格如何,但一定和现在不同,老师说,我从小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待人真诚,和谁都能好好相处……可能是言过其实的评价,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确实有过一段性格明朗、生活幸福的童年。
但七岁那年,一切都变了。我的母亲患上了无法治愈的疾病,病情一天天恶化,连最昂贵的药物和从国外重金请来的医生都无能为力,为了给母亲治病,父亲耗尽了全部的家产,到处借钱,抵押,甚至……受人蒙骗,将希望寄托在荒唐的赌博上,越陷越深。
“母亲病逝以后,父亲也性情大变,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令我恐惧的人。经营的公司破产,他沦落为无业游民,烟、酒、赌博,无一不沾染——不仅如此,他还动了利用我去赚钱的心思,可惜我除了画画毫无用处,参加绘画比赛也没有多少奖金……于是,从某一天起,他开始将对生活不公的怨恨发泄在我身上,嗯,开始打我。
“我一年四季总穿着长袖,即使天气再热也不会露出手臂,那是因为上面有很多丑陋的伤疤,被烟头烫伤留下的……大概是因为我长得和母亲有些相似,或者是我的求饶起了作用,打过我几次之后,父亲就将施暴的方式改成用烟头烫我了。
“在那期间,我唯一的去处是自由教我画画的老师家,但他们两夫妻年事已高,也无力真的救我出苦海,只能一边出钱供我继续读书,一边寻找改变现状的办法,当然,还有支持我参加等级越来越高的绘画比赛。
“后来,十四岁那年……”陈里予的话音顿了顿,睁开酸涩的眼睛,“江声,你在听吗?”
“嗯,在听,”江声的声音有些哑,轻咳两声才恢复正常,“我一直在。”
从对方温柔的话语里寻的些许安慰,陈里予无声地抽了口气,将故事继续下去:“嗯……十四岁那年,我的老师因病去世,师母伤心过度,没过多久也撒手人寰——歇斯底里地吵过一架之后,父亲彻底放弃了我,把我送给了一对中年无子的远房表亲,就是我后来的养父母。
“和父亲一样,他们也看到了我身上可能存在的价值,开始培养我继续学美术——以非常功利的方式——没有什么感情,生活也只是维持着最低限度的温饱,他们是重视利益的商人,本性如此。我在冰冷的环境中度过了三年,常常梦见过去的事,梦见小时候幸福美满的家庭,还有家道中落以后父亲的打骂、恩师的离世……在前前后后加起来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我再也没有安稳地睡过一觉,也再也没有交到任何一个能让我安心交往的朋友。
53/63 首页 上一页 51 52 53 54 55 5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