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两人下午吃过蛋糕,并不急着吃晚饭,而且队伍看着长,走起来并不慢。
西天边的太阳徐徐下坠,金色的光芒在视野中转淡转红,人群中的吵嚷似乎也随着空气热度的下降而减弱。
摩天轮转一圈需要二十几分钟,他们买了两圈的票,可以在上面待将近一个钟头。工作人员示意后,他们便上前进入指定的座舱。
那是座红顶的“小房间”,四壁由透明的观景玻璃围成。座舱内足以容纳五六个人,两人更是绰绰有余,顾文曦与杜云砚相对而坐。锁好门后,便像进入另一个时空,外面的人群喧哗没有消失,却无法再影响到他们。小屋上升的过程,也仿佛地面在缓慢下沉。
一圈快要结束,远处有路灯亮起。不久,摩天轮的外部也点上了灯,夜色为城市的白日降下大幕,开启光彩梦幻的全新世界。两人不约而同地看着外面,不急于在这个时候说话。
杜云砚下意识地伸开手臂,手掌贴在玻璃上,恍惚片刻——曾经他也做过这个动作,好像还对杜雅宁说了一句话,现在想不起来了。
在坪凉村定居以后,杜雅宁的情绪一天天好转起来,没有再像过去那样崩溃过。杜云砚也认识了更多的人,像拥有了新的家人,他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短暂的平静在他十八岁高考结束之后被打破。母亲意外瘫痪,杜云砚瞒着她放弃了读大学的机会。村里不少人知道这件事,帮他保守秘密,但杜雅宁并非完全没有察觉。
她对过去的执念愈来愈淡,看透了生命无常,对曾经在孩子身上的发泄行为也产生了深深悔恨。
最后的那段日子,她总对他道歉,为曾经的谩骂,为失去的前程。可杜云砚从来没有怨过她,他想要的也不是她的道歉,而是希望她说:“你哭吧,你可以随意地哭。”因为杜雅宁弥留的时候,他真的很想哭,又不敢哭,怕她临了都走不安生。
“云砚?”
扭头与顾文曦对视的瞬间,他猛然忆起那时说过的话。他说:“妈,我想一直这样下去。”
视野中的摩天轮总是不知疲倦地转动,周而复始,可每一个他觉得幸福的刹那都快到来不及捕捉。
杜雅宁笑他的孩子气:“怎么可能呢。”
回忆毫无征兆地翻涌,压在他的心头,越来越重。眼角出奇得痒,他没有去揉,反应过来时,温热的液体沿鼻梁侧面滑落,咸涩的味道刺激着嘴边的神经。
二十多年不曾哭过,他第一次没办法抑制,就像失控的开关,落下去的泪未干,马上又有新的凝聚在眼眶,被蜇到似的又热又疼。
睫毛上蒙着的水汽阻挡了他的视线,顾文曦的影子变得模糊。他不愿以这副模样面对对方,眼前雾蒙蒙的世界给了他极大的安全感,宁可认为自己的面前空无一人。他也不想发出声音,然而压抑的吸气声在密闭的空间内被无限放大。
旁边的座位有人坐下,顾文曦从对面来到他身边。他更加不敢擦拭双眼,只觉得一只手臂环过自己的肩,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杜云砚蓦然放松,头沉下来,闭着双眼仿佛陷入沉睡。只有顾文曦看得到,他脸上半湿的痕迹。
过了一会儿,顾文曦取出纸巾,刚刚点在他的眼角,杜云砚睁开了眼。
他发泄够了,觉出难为情了,接过纸巾自己擦,只是再对上顾文曦的视线,仍然慌乱,感觉最不堪的一面暴露在了恋人面前。
“我不会笑话你的。”顾文曦说。
舱门打开之前,他用拇指轻轻抹去杜云砚眼下没有擦尽的痕印。
回到公寓已经八点多了,顾文曦张罗着点外卖,以杜云砚今晚的状态,自己做或者在外面吃都不太合适。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杜云砚安静了许久后问道。
顾文曦回过头:“那你想说吗?”
“也不是不想说,”杜云砚低着头,“但是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就算了吧,”顾文曦的右手抚着他的后背而上,搭在了肩上,“反正我已经明白了。”情绪上的东西本来就不是语言能传达出来的。
杜云砚松了口气,他有点累了,又感到异常平静。
-
杜云砚离开后仅仅过了几天,顾文曦在一个酒会上再次见到陆长铭。
那是某个集团老板女儿的生日及订婚宴,老板和顾煜清的关系不错,顾煜清的身体不方便出席应酬,便叫顾文曦代替自己过去,而陆长铭也在邀请嘉宾之列。顾文曦隔着老远看见那人,只是一直没搭理他。
等到前面的仪式结束,顾文曦向今晚的男女主角敬酒祝福,之后正欲到露台吹风,陆长铭拦住了他的去路。
“陆伯伯,有兴趣喝一杯吗?”顾文曦朝他晃了下酒杯。
“顾少爷,”陆长铭哼了一声,“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叫你小顾总?”
“陆伯伯,您太客气了,”顾文曦手上做出邀请的动作,“叫我文曦就好了,毕竟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啊。”
他这话一出,陆长铭不出意外地死皱着眉头,脸快绿了。他不好意思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发脾气,等到了人少的露台角落,才再次叫住他:“文曦,你……坪县的事你是故意的?”
“怎么能说是故意的呢?”顾文曦面冲他,“那可是我的家。”
“是你的家……争不过顾家,我认输,”陆长铭恨恨地说,“只不过,如果顾总知道他的儿子做这一切是为了一个男人,还会如此纵容吗?”
顾文曦听到他酝酿半天说出来的就是这些,不禁大笑。陆长铭愈发动怒:“顾文曦!”
“陆伯伯,您放心,”顾文曦仍一派吊儿郎当的腔调,“我爸早就见过云砚,并且对这个儿媳妇十分满意,非常乐意送他一份大礼,这些就不劳陆伯伯操心了。”
“你——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自语,“顾煜清怎么会接受这种事……”
“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你们两个亲家约个时间出来好好聊聊?”顾文曦真从随身包里取出了手机。
“你住手!”陆长铭在他准备拨号之前出声制止,后退了两步,“你们顾家,不可理喻……”
“这是顾家的家事,希望您明白。”
“我不甘心,”他没了先前的戾气,目光充满哀伤,“如果都是因果报应,顾煜清也曾经抛弃发妻,可他的儿子个个成才,就算你……他也还有文珩。”
神经病逻辑,顾文曦直想翻白眼,不仅厌恶他对顾煜清的讽刺,也为杜云砚和陆允初不平,于是回嘴:“你错了,你的儿子也个个成才,只不过不是你想要的那种才。”
陆长铭的气势彻底偃了:“呵,你这种温室里出来,没经历过勾心斗角的少爷怎么可能理解?”他转过身颤颤巍巍地往宴会厅方向走了几步。
“陆伯伯,”顾文曦喊住他,“建民宿的钱我会连本带利地还给您,他们母子以后没有任何欠您的地方。”
“不用了,”陆长铭停住脚步,“顾文曦,你是在羞辱我吗?”
“您言重了,”顾文曦敛起嘲讽语气,郑重道,“只是您非要把利益和情感挂钩,我当然要给您所需,好让我爱人心安。”
陆长铭背对着他,不说话,也不动地方。
顾文曦不再看他,先行离开了露台。满月的光辉映在他的衬衣上,一片银亮。
-
顾氏为旅游开发设立的新公司就在镇上,顾文曦开始负责这里的工作以后,每天都能回村,和杜云砚分居的生活终于画上句号。
转眼到了年底,气温骤降。顾文曦结束了一天工作,搓着手准备开车回去,还没走下楼,便接到了杜云砚的电话:“你出来了吗?”
“马上,正要下楼。”
“你先别出来了。”
“为什么?”
“明天要来一个小型车队,可能没地方停车,你别开了,我去接你。”明天是周末,顾文曦如果开车回去,也得把车放在民宿楼前。
“怎么突然来那么多人?”现在是淡季的冬天,照理是没什么人的。
“想来就来了呗,你去年不也赖了一冬天?”
这话听着怪别扭的,顾文曦反驳:“你说谁赖呢?”
“算我让你赖的,”杜云砚改口,“在里面等我,我到了再给你打电话。”
“好吧。”
摩托车开到镇上也用不了多久,顾文曦很快又接到了电话,从办公室窗口看到熟悉的身影,乐颠颠地跑下楼去。
杜云砚扔给他一个头盔:“哎,要不你来开吧?”
“真的?”顾文曦顿时来了兴致,去年那次不愉快的经历之后,他再没骑过对方的车,“我可是会开快车的啊。”
“没事,”杜云砚嘴角一扬,“你尽管开。”
顾文曦跨上车后,杜云砚也在后面坐好,双手揽过他的腰。
最初经过镇上的主路,人多车杂,还没办法开太快,顾文曦稳稳地控制住方向,避让行人。路边小店的音响里正在播放粤语老歌,声音调得很大:
“在你身边路虽远未疲倦
伴你漫行一段接一段
越过高峰另一峰却又见……”
顾文曦虽然想不起名字,但基本能听懂歌词,欢快的曲调些许驱散了冬日的萧肃,令人心情快慰。
“让疾风吹呀吹
尽管给我俩考验
小雨点 放心洒
早已决心向着前……”
转过这条路后,歌声渐渐消失。
摩托车驶上村道,人烟稀疏,一片坦途,顾文曦大声冲后面人喊了一句:“我要加速了!”
“好!”杜云砚更紧地贴伏住他的后背,戴着头盔似乎也能听到疾风掠过的声音。
他闭上双眼,心跳与风竞速。
(完)
作者有话说:
歌词出自邓丽君《漫步人生路》~感谢大家的陪伴,有些id非常眼熟啦,谢谢你们!新文打算存稿,会有较长一段时间不见,而且又想尝试新的人设风格,我也不知道是否值得期待,那么就有缘再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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