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十几年的母亲，竟然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女人咧开嘴，一双空洞的眼睛里染上了几分笑意。她伸出双手，原本受伤的身体就在她伸手的过程中复原，又变成陈知朔童年记忆中美丽快乐的那个女人。
女人的声音温柔又怜爱：“小朔，到妈妈这边来，让妈妈抱抱你。”
陈知朔拿剑的手晃荡两下，他在距离女人三四步的距离处停了下来。
理智让他止步，心头澎湃的悲伤与喜悦却让他忍不住问：“妈妈，这么久你去哪里了？”
“妈妈去赚钱啦。”女人十几年如一日的脸庞上流露出一丝歉意，“对不起啊，小朔。妈妈不想和你分开，妈妈需要赚很多很多的钱，才能和你一起生活。小朔，你怪妈妈么？”
陈知朔伸手抹了抹眼泪，短暂清楚的视线让他能再一次看清母亲的样貌，而下一秒涌出的泪水却又把他的视野弄得模糊。
为了可以一直看清自己的母亲，陈知朔干脆扔下长剑，两手轮流擦泪。
女人看着他傻傻擦泪的模样，笑出了声：“小朔，别哭呀，妈妈回来了，以后没有人能把我和你分开了。”
这一句话仿佛一把钥匙，将陈知朔多年积压在内心最深处的情绪彻底释放。
他终于可以像梦里那样，放肆大喊一声：“妈！”
女人重新张开双手，期待自己与儿子的团聚。
陈知朔又哭又笑，也学着女人的模样，张开双手，踩过地上的长剑，走上前，与女人拥抱。他贪婪地呼吸着母亲身上熟悉又陌生的肥皂味，逐渐沉沦。
女人的双手死死抓住陈知朔的后背，口中不停重复着：“我们再也不分开，我们再也不分开。”
陈知朔正要答应，额头中央却传来一阵剧痛，痛到他原本到嘴边的话变成一阵阵的□□。
“小朔。”
耳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陈知朔立刻听出来了——是外婆！
他忍着额头处传来的持续不断的疼痛，抬起头，看到女人身后的浓雾里出现一个身影，提醒着他：“小朔，别怕，想哭就哭。你妈妈不在了，你还有外婆，以后外婆照顾你，保护你。”
疼痛自额头传到陈知朔的双眼，逼得他不得不闭紧眼睛。疼痛又游走到他的双耳，使得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疼痛最后传遍他的全身，使得他不得不松开双手。
“小朔！小朔！”女人疯狂地喊叫着，双手死命抓着陈知朔的手臂，“小朔！不要离开妈妈！不要离开妈妈！”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女人的脚下出现了一个漩涡，她在不断地往下陷。她的双手划过陈知朔的双臂，在后者的手臂上留下数道深深的抓痕，却也只能留下这些抓痕。
陈知朔双手抱住头，缓缓蹲下身——这是他从小到大最喜欢的逃避姿势。
“师弟。”
一个带着些焦急和喘息的声音从陈知朔的头顶传来，犹如一束珍贵的阳光，穿透陈知朔心上的阴霾，照亮了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小的他。
11、升仙镇（六）
◎师弟变了◎
“师弟。”
陆离喘着气，看着把头埋在臂弯中的陈知朔，就知道他和自己一样，一定是在幻境中看到了自己内心最渴望和恐惧的东西。
“师弟，不要怕，还有我在。”陆离蹲下身，左手搭在陈知朔的手臂上，尽可能温柔地拍着，“刚才你看到的只是‘蜃’创造出来的幻境而已。这只‘蜃’很厉害，它的幻境可以主动探知你心中所想，再加以利用，创造出让你惧怕的东西。”
陈知朔闷头啜泣。
陆离只好继续安慰他：“幻象终究只是幻象，不管你在里面看见了什么，你都要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那些东西永远也可能成真。”
陈知朔抬起头，从臂弯里露出一双通红酸涩的眼睛。
陆离只当陈知朔从小在玉墟门长大，第一次下山捉妖，经验不足。不管陈知朔在升仙镇里分析得多么头头是道，等他亲身面对突如其来的大海妖，又变成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撒娇打滚、死皮赖脸、不求上进、憋足了劲一心只想逃功课的小师弟。
陈去病很忙。
刚把陈知朔抱回来的几年里，陈去病还能在玉墟门里呆久一点。但自从陈知朔五岁开始，这位玉墟门执剑长老一年中大半的时间都在外面，顺便就把陈知朔交给陆离照看。
玉墟门内峰弟子的时间充足，生活简单——洗衣扫除有专门的人负责，起床叠被这些是随手就能完成的事，辟谷的他们如果想尝尝鲜，玉墟门里也有厨艺了得的大厨师傅在，吃什么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因此，玉墟门内峰弟子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修行上。
小孩子贪玩怕吃苦，常常闹脾气。
陆离不是个会讲大道理的人，又没有带小孩的经验，能做的只是板下一张冷脸，吓唬陈知朔。后者常常被陆离吓得一边打嗝掉眼泪，一边扎马步。
陆离当时觉得自己的师弟也算是个可塑之才，所以他虽然常有恨铁不成钢的严父心理，却也是耐心教导。休息的时候，当时自己也只有十三岁的陆离还会拍拍打嗝小陈的后背，给他倒一杯甘露。也没有人知道，陆离会因为陈知朔的点滴进步，而在被窝里偷笑。
可等两人相处久了，兄友弟恭的场面却没有出现——陈知朔摸清楚了陆离的性格，干脆天天睡懒觉，下午的功课也是能逃就逃，不能逃就装个样子，练功途中不是打瞌睡就是走神。
陆离是玉墟门年轻一代中最被看好的天才，是平辈们最崇拜的师兄。自从他十九岁时突破金丹期，就连玉墟门的掌门沈放鹤都对他另眼相看。他虽不是一个傲慢的人，但少年天才心气高，自己的好心在陈知朔这里多次狠撞了墙，陆离干脆也就随了这个小师弟的意愿，平日里对陈知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兄弟二人这几年渐行渐远，他忙于修行与除妖，偶尔会抽查陈知朔的功课。
每到这个时候，陆离就会替他惋惜——陈知朔十七岁时就突破了金丹期，比自己还要小两岁，却在短暂惊艳后迅速沉寂，至今还没有通过内峰试炼。
这次升仙镇之行，陈知朔一番精彩的推论唤醒了陆离曾经对他的期望。又因为陈知朔的一句“朋友”，让陆离对待他和旁人不再一样。
“师弟，”陆离笨拙地学着过去的自己，安慰陈知朔，“‘蜃’已经离开了，我们安全了。”
陈知朔眨了眨眼，干涩的眼眶里又留下几滴生理泪水。他张开嘴，发现喉咙痛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师兄。”陈知朔擦擦眼泪，深吸一口气，才用沙哑的声音和陆离说话，“‘蜃’去哪里了？”
陆离只当陈知朔是在害怕，拍了拍陈知朔的手臂：“别担心，它已经走了。”
“那我们要赶紧追上去。”陈知朔急忙站起身，一时间腿脚发麻，一个踉跄。幸好陆离眼疾手快，抓住了他。
“师弟……”陆离看着和自己记忆中不一样的陈知朔，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是因为自己太久没有关注他了么？
“师兄，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陈知朔抬手把双眼下的泪痕抹去，“‘蜃’抢走了那张黄金笺，上面说不定就写着飞升的方法。我们要赶紧追上去，不能让它得逞。”
师弟真的变了。
陆离的心中感叹又欣慰。
他并不是一个矫情的人。既然陈知朔暂时摆脱了幻境的影响，还斗志昂扬地主动要求去找海妖，陆离就不会泼他的冷水。
行踪已经暴露，陆离干脆拿出窄口小瓶，把追踪粉往空中一撒，等待着红色粉末为他们指引方向。
红色的追踪粉无风自动，很快在空中交错成三条细线，勾勒出最近一段时间内妖魔在此活动的痕迹。
陈知朔循着当中最深的一条细线望去。那红线一路向上蜿蜒，在陡峭的山体上飘了几十米高，随后突兀地拐弯，绕过山体，伸向他们视野看不见的山体背面。
如果是普通人，面对眼前陡峭无路的高山，只怕要束手无策。但他们两个都能御剑飞行，又已经暴露了行踪，就干脆踩着飞剑，跟着红线追去。
二人绕到山体背面，就见悬崖峭壁上郁郁葱葱，唯有一块地方的草木被粗暴地连根拔起，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山洞口。
“这个海妖真是嚣张，”陈知朔立在飞剑上，说道，“连一点掩饰都没有，就这么敞开大门迎接我们进去。”
陆离拍拍他的肩膀，叮嘱他：“小心点。”
陈知朔点点头：“师兄，放心吧。”
山洞口外面有一块一尺宽的平台，二人收了飞剑，站在平台上，各自往自己身上丢了个障眼法，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山洞里别有洞天。
也许蜃是海妖的缘故，它在山洞里布置了许多红□□三色珊瑚充当摆设。这些珊瑚大多有半人高，上面还随意挂着成串的珍珠，颗颗都有人大拇指指甲盖那么大。再往里走，山洞两边和上方都有明显人工挖掘过的迹象。
两边摆放的珊瑚逐渐长高，枝桠分叉增多，几乎长成一棵棵参天大树。而珊瑚上面的珍珠，则从原本一般的珍珠变成了传说中的夜明珠，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陈知朔注意到，前面原本光秃秃的地面上铺起了层白色细沙，上面散落着许多砗磲、水晶等宝石。如果他们直接走上去，虽然有障眼法傍身，但还是会在细沙上留下脚印。
陈知朔看不见陆离，只能试探着朝前面轻声说道：“师兄，要换条路。”
“跟我来。”
陆离行动飞快，他刚说话时陈知朔还感觉这个人就在自己面前，尾声却是从他的头顶传来。
陈知朔循着声音抬头，只见陆离已经撤下障眼法，稳稳地站在珊瑚丛上，向自己招手。
这地方不好御剑，陈知朔张望了一圈，选定出最佳路线。他伸手抓住珊瑚丛的枝桠，一路借力踩了上去。
站在高处，他俩远远看到有两个化成人形的小妖怪一前一后，拖着一辆三轮小车往他们这边走来。等他们走近了，借着夜明珠散发的光芒，陈知朔与陆离发现他们头上长着两只猫耳，身后还有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
后面帮忙扶着车的小妖问同伴：“老七，你说大王到底在找什么啊？”
被唤作“老七”的妖怪低着头拖车，回答说：“我哪里知道。”
先前那个小妖刻意压低了声音，悄悄和同伴分享它知道的消息：“我可是听说了，大王要找成仙的方法呢。”
“噤声！”老七慌得尾巴都竖了起来，上面的毛全都炸开了。
它扔下拖车，跳到同伴面前，往后者额头上狠狠敲了一下，警告它说：“大王的事情不允许打听，也不允许说出去！你忘了之前那些妖怪怎么死的了么？”
“不不不，我不敢了。”后头的猫妖一个劲地摇头，几乎把猫猫头摇成了拨浪鼓。
“长点记性吧，老五。”老七叹了口气，又走到拖车前，双手抓住拖车两边的把手，“这次只有我，下次呢？”
老五应了一声，默默地低下头，帮着老七推车，不再说话。
两只猫妖从陈知朔与陆离躲着的珊瑚丛下经过。这两个人眼力极好，发现拖车上盖着一层黑布，但从黑布下露出一条人类的胳膊，上面还残存着大块血迹。
陈知朔被吓了一跳，整个人下意识地向后退，撞到了后面的珊瑚枝桠。
听到声响的老七老五几乎同时抬头，循着声响传来的方向望去，却什么都没发现。
老五有点害怕，吞了口口水，小声问同伴：“老七，该不会是大王他听……”
老七也有点担心，却还是强装镇定，低声呵斥老五：“别自己吓唬自己！赶紧把这个死人扔出去，要不然等尸体臭了，大王要生气的。”
“哦哦，好。”老五一听说“蜃”要生气，赶紧收回目光，帮着老七一块儿把尸体运出去。
珊瑚丛上，陆离撤下一直握着剑柄的左手，右手也从陈知朔的嘴巴上松开。他把陈知朔从自己怀里放了出来：“你要是害怕，就在外面等我。”
陈知朔连连摇头：“师兄，我刚刚只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但是我现在准备好了。放心吧，我肯定不会拖你后腿，要是真有事，”说到这，陈知朔眼珠子一转，虚空拍拍自己的胸口，“我给你当垫背的！”
陆离无奈地看着一脸讨好笑容的陈知朔，半响吐出两个字：“随你。”
他转过身，又扭头叮嘱陈知朔：“跟着我，别掉队。”
越往里走，夜明珠的光芒就越盛，珊瑚丛下的水晶也越来越多，把整个山洞照得犹如白昼。
陈知朔看得咂舌，心中惊讶这海妖真是好大的手笔，又感叹海里果然富足，这里的东西随便一样拿出去，都能让一户普通人家几年不愁吃穿了。
正当他感叹之际，左前方传来一阵阵哭声，中间夹杂着含糊不清的男人的声音。
二人对视一眼，陆离竖起食指，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指了指。陈知朔冲陆离眨眨眼，示意自己明白了。
12、升仙镇（七）
◎调虎离山◎
年轻的男人被五花大绑在圆盘之上。
他越是挣扎，四肢上的铁链就缠得越紧，鲜血断断续续地从伤口处流出，滴滴答答地积在地上。
另外两个被抓来的镇民被随意地绑着，扔在地上。他们低着头，听着男人的哀嚎声，瑟瑟发抖。
镇民背靠山体，前面有片一人多高的珊瑚礁阻隔了他们的视线。
而在珊瑚礁的另一边，摆着张白玉床。白玉床上，侧卧着一个黑衣长发的人。因为角度的原因，躲在暗处的陈知朔与陆离并不能看清这个人的长相，也无法分辨是男是女。
这时候，一只巨大的乌龟慢悠悠地从角落里爬了出来。
听到动静，白玉床上的人开口问道：“海水可还够啊？”这人的声音虽然阴柔，但明显是男人的声音。
乌龟口吐人言：“大王放心，再撑一个月也不成问题。”
蜃轻笑着说：“也不用那么节约，再过十天，南海运送海水的队伍就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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