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冥在师弟面前会收敛自己的戾气,因为不必戒备。他总是会先将信任放到自己面前,再睁着一双干净期待的眸子等着谢云冥做决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谢云冥的记忆里,最深刻的不再是以血色铺就的秘境或者是九死一生的渡劫。
他从充斥着血气与杀意的泥沼里脱离,像个尘世之中最寻常不过的人——此刻坐在茶楼与师弟听戏。
周遭一片欢声笑语。
日光正好,带着些许温润的暖意,从纱窗透进来,照亮了他师弟那张带着些许紧张与恍惚的精致面容。
像是话本中常说的“岁月安稳,浮生静好”的桥段,在他身侧也能变得真实起来。
如戏子一般被编排进了供人谈乐的话本之中。谢云冥本该生气的。
可被编排的人不仅仅是他,还有师弟。
是和师弟被编排在一块,听起来倒也不那么令人生气。更何况,若是这种话本必定要有两个人配上一对才能算作完满,那他师弟也只能和他配对。
若师弟情窦初开,想要一位道侣。
——这个人也只能是自己。
谢云冥垂眼藏去眼底磅礴的暗色,抬头时又恢复成寻常的模样,他动了动筷子,给楚衍夹了一块子点心,“尝尝。”
“好。”楚衍应声。
既然他师兄不生气,那这事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问题了?
纱窗外,说书人小憩片刻,开始讲起了下一个故事。
皆是有关情爱,有关风月的话本。
却不再和他们有关。
旖旎的气氛渐渐淡了下来,楚衍也没了继续听故事的心思,他的思绪好像是平复了下来。只是脑海之中时不时会冒出以他和谢云冥两人相关的话本——
“啪嗒。”夹起来放到嘴边的糯米糕掉了下去,不出意外的滚落到楚衍的身上。
已经不是第一次走神,也不是第一次吃东西吃着吃着……掉身上了。但等楚衍回神过来的时候,他身上亮起了一道洗涤术,微冷的灵力带着熟悉的味道,出自谁手自然不用多说。
楚衍:“谢谢师兄……”洗涤术其实他自己也会的。
后面那句话,楚衍还不曾说出口,谢云冥问他,“吃饱了吗?”
“如今辟谷了……其实也不饿。”楚衍开口说着,“不如把剩下的都打包带回去吧。”没动过的可以分给其他师兄师姐,动过的还能留着回去吃。
进来茶楼的时候,他们点了三十六样菜,却因为吃的人一个没食欲,一个没心思,眼下大半都是没有动过的。
好在修真界的食盒自带保鲜功能,放着倒也不会坏。
“好。”谢云冥点头,有开口询问了一句,“还有什么地方想去玩吗?”
“……去玩?”
若是在今日之前,楚衍对这个提议会很感兴趣。
但听完自己的同人话本之后,楚衍此刻满脑子飘忽不定,对玩乐也没什么心思。
“也没有什么想玩的。不如、不如……”
“不如我们回去修炼吧!”憋了许久才憋出下文的楚衍这般建议。
只有修炼才能暂时控制一下楚衍满脑子乱窜的思绪,他怕自己和师兄一起出去玩的时候还是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若是师兄问起来,楚衍总不能开口说缘由是因为他思绪总在同人话本上,故而频频走神。
这样未免太奇怪了一些。
楚衍走出雅间的时候留了个心眼,他在自己和谢云冥身上偷偷布下了隔离样貌的结界。如今走在路上都能被别人认出来,在这种刚刚讲完故事的茶楼,认出来后未免过分尴尬了些。
只是,令楚衍万万没有想到——
这家茶楼不但讲故事,它还送话本。
先前那位给他们上菜的小二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一番近日火爆的话本,什么《东之巅情劫》、《东之巅剑乱情花》、《东之巅谓我何求》……
“我们……”不需要这些东西!
楚衍拒绝的话几乎到了嗓子眼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身旁伸出一只修长宽大的手,从容的接过小二递过来的乾坤袋,淡淡的说了声,“多谢。”
楚衍:“?”
他是不是耳朵出幻觉了?
他怎么听到了师兄接过了那一乾坤袋的话本?
“两位客观慢走,欢迎下次继续光临。”小二笑眯眯的向两人道别,末了,他还没忘给浮生楼对面的合作书肆招揽生意,“若是还想看更多的故事,街对面那家书肆是个不错的选择。”
“而且,书肆里边,还有图绘珍藏版本。”小二压低了几分嗓音,语气带着几分不可描述只可意会的深沉。
楚衍:“……”
听起来肯定不是个什么正经书肆!!
然而,在楚衍在心底唾弃那家书肆的时候,他师兄却是非常从容的应了一声。
仿佛是听进去了小二的提议一般。
楚衍:“……”
他耳朵一定是出了问题。
他师兄才不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师弟。”走出茶楼后,谢云冥喊了他一声。
“……我、我在。”楚衍下意识的应声。
随后,楚衍听见谢云冥用一贯的嗓音开口说道,“我们先去一趟书肆,再回去修炼,你觉着如何?”
白衣剑修的眉眼此时带着几分慵懒的笑意,茶楼外的日光正好,落他身上仿佛是君子如玉,寒霜化雨,气质也难得温和起来。
师兄、师兄好像心情很好。
楚衍的脑海划过这个念头,等他回神时,发觉自己已经顺着谢云冥的话语点下了头。
第七十章
书肆和茶楼只有一条街的距离,走个十几步就到了。若不是浮生楼那边还有隔音结界,怕是在书肆都能听到说书先生绘声绘色的嗓音。
楚衍和谢云冥走进书肆的时候,书肆的小童恭恭敬敬的递过来一块小灵息石。
这块灵息石也是可以记录信息,将手放进去就能感知到这间书肆所有在售话本、书籍、画册等等的库存和位置。有点像现代使用的电子检索。
书肆之内的环境很安静,大家都十分默契的保持安静阅读的状态,无人喧哗。
“两位客官若是有想买的书,到时候来柜台这边结账就行了,灵息石内记录有货的,都是能买的。若是两位是来说故事的,可以移步后边的雅座,里面自有书童登记。”
“什么叫来说故事的?”说故事不都是在街对面那个茶楼里么?难不成这边还有说书人的活?
楚衍不明所以。
小童答道,“世间话本,本是起源于口口相谈的八卦,又或者是亲身经历的事情,后有书者将其整理为话本文字。在书者没有灵感之时,本书肆也会收一些民间故事,并会给说故事之人提供报酬,再加以整理出书。”
楚衍:"……"
原来说故事的就是提供话本灵感和原型。
楚衍对说故事没什么兴趣,他用神识查探了一番灵息石,看到了上回在剑宗藏书阁没有看完的话本,一时间倒是有了几分兴致。
【师弟,我先去找几本书,届时再来找你。】正好,谢云冥在此刻用意识传音给他。
【师兄要去找什么书啊,不用我帮忙一起找吗?】楚衍有些好奇的询问。
【那你先去修炼类书籍帮我找三本冰灵根相关的书。】谢云冥回答道。
【好的。】继续看话本的心思歇了歇,楚衍顺着他师兄吩咐的话语朝修炼类书籍的区域走过去。
在这家书肆里,在有关修炼类的书籍区域,看的人很少,走动的人也不多,和旁边的话本、画册区域相比,显得有些冷清了。
堂堂东之巅第一书肆。
竟然没有修士沉迷真正的正经书籍,反而都跑去看话本画册之类的杂书。
楚衍一边在心底腹诽,一边开始在这安静的角落认真翻找有没有他师兄要的书籍。
*
谢云冥目送着楚衍的身影消失在修炼类书籍的区域,这才抬脚朝书肆后方的雅间走去。
他早用隔离气息的结界给自己做了掩饰,再取出当初师弟选的那张鬼面戴上,也不怕被人认出来。
雅间这边来讲故事的人不多,几个书童用手支撑着下巴,百无聊赖的捏着毛笔,有一笔没一笔的在宣纸上写着。权当是练字了。
“有说故事的客人进来了。”守在雅间门前的小童朝里边知会了一声。
“什么嘛,现在还能有什么故事能比得上昨日新出炉的那本《剑乱情花》?”
“就是,估计又是那种无聊的在秘境之中找到了何等机缘晋升境界的故事,这种话本早就不畅销了。”
“唉,你们别埋怨了,反正也没什么人来讲故事,先听听看呗。等会儿我再和你们讲我中午刚听到的小道消息。”
“什么小道消息?莫非也是我听到的那个不成?”
“医馆传出来的?”
“对对对!就是这个!”
“……”
书童们正说到兴头上的时候,一名脸上戴着狰狞鬼面的修士出现在了门口,他穿着一身白衣,周遭的气质却是令人如坠冰窖,仿佛是来寻仇的恶鬼,好不可怖。
书童们纷纷噤了声,抬头战战兢兢的看着来人——
这莫非就是方才那小童说的、来讲故事的人?
在东之巅有明令禁止杀人!有私仇不得在主城内行凶,不然就等着被东境所有主城驱除。
一名大胆一些的书童将这段话在心底飞快默念了十几遍,这才硬着头皮说道,“请问,您就是要来讲故事的客人吗?”
如果不是,东之巅也有明确的规定,主城内是禁止杀人越货寻仇的。
书童后面那几话虽然没有说出来,却是占据了他的嗓子眼,只要眼前这位凶相横生的人一有妄动,他就大喊出声救命。
“不是。”白衣鬼面的人声音清冷。
先前那名书童听到这话已经吓木了,回答白衣鬼面修士的是另外一位书童:“那你是来做什么!这里是书肆——”
这里不是你报仇的地方,而且我们读书人性格很好的,有什么误会请不要动刀动剑,大家嘴皮子上见真章,以文代武较量一下就可以了。
白衣鬼面之人话语淡淡,“我或来纠正一下,你们话本之中的错误。”
“唉?!”
几分书童的目光变得诧异不已,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后都平复了心中的紧张之情。
既然这位客人都这么说了,那么应该不是过来寻仇的,不妨听听看他的意见好了……
其中一位书童小心翼翼的开口道:“请问您,是要纠正哪本话本之中的错误呢?”
“剑乱情花。”
白衣鬼面的修士说出这四个字后,书童们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的提起笔,目光一扫先前的惊惧,全都换做了热爱之情。
“您说,您请说。”
宣纸被端端正正的压平摊开,毛笔上蘸上的墨水浓淡适宜。
书童们坐的端正,全神贯注的聆听这位白衣鬼面修士的意见。
这些书童并非是书肆的著书先生,充其量算个学徒,平日只负责给先生们整理故事的线索。
如今正好有人带来了现下最为畅销的话本线索,记录下来可算得上大功一件。
白衣鬼面的修士在书童桌案前的位置坐定,开始把话本中不合理的臆想纠正。
“师弟不喜欢吃酸的,就算不小心吃到酸果子,他也不会撒娇。”
书童不由自主的问了句,“那他会作何反应呢?”
“他会皱眉,然后一点点吃下去。”
书童连忙提笔记下,一边记一边询问,“既然是不喜欢吃的果子,那岂不是吐出来更好?为什么师弟不吐出来呢?”
“因为是他师兄摘的。”
书童们不约而同的“噢——”了一声,拉长的尾音之中带着几分不可说,但可意会的深意。
“师弟很喜欢甜食……”
白衣鬼面的修士嗓音平静优雅,话语中听不出丝毫不耐与倦怠,仿佛是在开口诉说着习以为常的事情。
书童的笔刷刷刷的飞快写着,宣纸写了一张又一张,密密麻麻的字体从一开始的隽秀到后面为了赶上叙述的进度,不得不变成了狂草。
虽然有修正线索让书童们十分高兴——但是这线索未免也太多了!!
书童们的脸上,神情痛苦并喜悦同行。
*
那头,书肆的修炼类书籍分区。
楚衍认真的替他师兄挑选冰灵根的修炼书籍,但是好像没有哪本修炼“辅导书”能辅导已经是出窍期的师兄了……最多也就到元婴期。
而且这书还不是特意写给冰灵根修士的。
“唉,这个书有点不好找啊,灵息石上都记录得模棱两可,不如我再去问问柜台前的小童好了……”
楚衍用自己才能听清的嗓音自言自语。
又转悠了一圈,发现确实没有合适的书后,楚衍拿着灵息石去问了守在柜台那边的书肆小童。
“这位客人,冰灵根修士本来就不多,莫要说心得了,功法类书籍也只有各大宗门宗派才有,若是我们书肆能有出窍期大能用得上的书,那我家掌柜都能自行开创门派了,哪用得着卖书为生啊。”
楚衍:“……”
这话说的好有道理,他竟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反驳。
“不过道友你找冰灵根修士的修炼书籍,莫不是受了新话本的影响吧?”书肆小童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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