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王的小世子指着她说,若有一日我父王出征,必然要先杀你祭旗 。
话是不中听的,然而也没有什么错。
或许是受多了磨难,她比寻常孩童更为聪慧早熟一些,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也明白自己恐怕处境不妙。
本来就没有什么人关照她,再加上萧家和朝廷的关系紧绷,她处在了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里。
那年冬狩,国子监也难得放了一回假,她被一群世家子弟赶下马去,在冰天雪地里拿鞭子抽着前行,栓马的绳子套进她的脖颈,小马驹跑跑跳跳的前行,她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踩着及膝深的大雪,想着自己或许就要死在这里。
死后也只是一个意外,或许可以拿去挑起萧家和皇帝的争斗,或许,只是泯灭于尘土没有人会在意她的死活。
绳索套住脖颈,窒息濒死的那一刻,她想,若有来世,她一定要不顾一切做一个人上之人,把这些胆敢欺辱她的人全部大卸八块,五马分尸,尸体扔在雪地里被野兽分食殆尽——
但她最终没有死。
一枝利箭射进了小马驹的马蹄,马驹嘶鸣一声,她被连带着摔进雪堆里,眼前都是白茫茫一片,身上是骨头裂开的剧痛,在那样寂静的风雪里她睁开眼,看见不远处弯弓搭箭的小公主。
十一二岁的小公主拿着弓箭骑着马,一身利落干脆的红衣,身披玄甲,腰挎弯刀,英姿飒爽,艳丽的眉眼缀着冰,那一刻仿佛有什么沉沉刺入她心窍。
马驹摔下去的时候连带着也摔伤了平阳王世子,世子抱着胳膊哭哭啼啼的去找陛下告状时,她坐在小公主身前,颤抖着手搂住她的纤细的腰身。
温热的,带着一点凌冽干冷的香气。
陛下质问时小公主将手伸过去引她下马,小公主虽然身为女子,骑射之术却并不输任何男儿,闻言也只是皱了皱秀气的眉头。
“儿臣出去打猎,看见一群狗追逐一只小鹿,儿臣猎狗射歪了。”
声音稚气又嚣张,气的虎背熊腰的平阳王世子眼睛都红了,小胖爪子连忙去抓自家母亲裙角。
“娘亲,她骂我是狗!”
太子殿下闻言不动声色的将小公主牢牢护在身后,很是理直气壮的皱了皱眉:“世子何出此言?薏儿这两年一直念书把眼睛都念坏了,父皇,依儿臣看该给她减免些功课了。”
太子殿下说的一本正经,连陛下也听的无奈扶额,小公主就在后面冲着平阳王世子做鬼脸,把人气的直跳脚。
然而无可奈何,陛下老来得女,一生就这么一子一女,太子殿下年长小公主许多,哪个不是把她宠的如珠似宝,生怕委屈了她一点。
这一家子的宠爱把她性子都宠坏了,话也不肯好好说,脸皮薄心性还不好,先皇到最后都很担忧她,他们这一走就只剩下清薏一个人了,往后还有谁能宠着她,待她好,纵容她的任性刁蛮?
长公主父皇走的时候抚摸着她的发顶叹息:“是我们把你宠坏了,以后哪里再找一个好夫婿能这样宠着你。”
又有谁能一辈子待她如珠似宝?
可她一生运气都很好,年少时有父皇母后和兄长,后来遇见了萧锦瑟。
除了自由当真宠了她一辈子,哪怕要她的命都没有二话。
萧锦瑟乐意惯着她,年少的时候愿意给她抄书,长大了愿意给她打天下。
那年冬日萧锦瑟被带进了小公主的帐篷,小公主握着她的手给她哈气取暖,把自己的小床让给她,往她怀里塞小暖炉,后来脱了她的衣裳。
她的衣裳都被雪浸湿了,不换下来不行,可她的手都冻僵了,人又跟惊弓之鸟一样不许旁人靠近,只得长公主亲自动手。
窝在小公主被窝的时候她的眼泪无声的流,那是她这一生中第一次有人对她好 ,对她这样好。
后来她们在一起很久之后,记性差极的长公主终于迷迷糊糊的想起来这件事,萧锦瑟就在她耳边悄悄说话。
“在我出生的地方,看了姑娘的身子就要搭上一辈子的。”
所以她记了时清薏一辈子,也困了她一辈子。
她跟小公主其实好过很长一段时间,小公主性子跳脱,常常偷偷逃课出去玩,太子殿下就在国子监外等着接她,有一次红裙绊在了树上,她上不去下不来急的额头直冒汗。
萧锦瑟在窗户里面偷看她,发现她卡住了就偷跑出来,也不喊夫子,只是伸手替她解开缠绕在树枝上的衣裙。
于是小公主从宫外回来的时候就会塞给她一点杏花糖,塞进她掌心里,萧锦瑟喜欢那糖,更喜欢小公主轻轻握住她的手。
绵软又温热,带着少女的馨香。
小公主爱赖床,冬天里起不来迟到被夫子罚抄书,夫子严厉 ,哪怕贵为公主也没有例外,她写的手酸也写不完,终于挨着桌沿沉沉睡去。
等她睡着了萧锦瑟就过来给她披上一条毯子,接过笔替她抄书,她字写的快,仿照小公主的字迹也分毫不差,写到半夜写完也难免头晕眼花。
临走的时候觉得很不满,抄书这么累凭什么没有利息!
于是偷偷蹭过去亲了一下小公主的额头,又慌不择路的逃跑,心跳的快要飞出来。
第二天小公主发现自己的书莫名其妙抄完了 ,以为是自家皇兄替自己抄的,蒙混过关以后过去给自家皇兄一个熊抱。
萧·田螺姑娘·锦瑟:“……”
委委屈屈。
殿下不抱我。
萧相记性好,人也记仇,这么大芝麻点的事记了两辈子,后来非等长公主记起来以后以身肉偿。
小公主:“……”
总觉得她只是找个由头占便宜罢了。
次年秋天拉锯快要两年之时萧家终于死心交了兵权,皇帝总算放了心,她这个可有可无的质子终于可以回去,放她回去的时候皇帝有一些不大放心。
她跪在台阶之下,上首的君王沉默良久,那一纸放她的公文总也没有批下去。
小公主提着裙摆靠在她父皇的桌案上 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很是困倦的喊父皇什么时候去母后宫里用膳,让小鹿走吧。
畏首畏尾的小鹿,萧家即使送来了大概也是不上心的。
皇帝笑了笑摸了摸小公主的头,再后来,放她离开的诏书就下了。
走的时候她不知道心里是何滋味,小公主没有来送她,她看着视线里越来越小的城门,想着迟早有一天她会回来。
所以,殿下,你要等我。
萧家哪怕子嗣不丰也实在轮不上一个女子为官,她之所以能替了兄长的身份为官背地里所做的龌龊事不在少数,她的两个哥哥一个残疾一个聋哑,确实都是她动的手脚。
她曾经受尽了欺辱,后来报复也不留余地,她想要回到皇城,必须站到最高的地方。
可等她费尽心机回等皇城的时候殿下忘了她。
忘的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看着她的目光冷淡又疏离。
幸好她大权在握。她强迫殿下的那天夜里她一直唤殿下的名,可殿下抗拒她,推开她,甚至叫她去死。
真可怕啊,她心心念念半辈子的人,既然连记都不记得她。
她是真的恨,恨的恨不得把这个人彻彻底底的毁掉,恨不得把她烧成灰,生啖其肉。
怎么一切就成了这样。
长公主总是高傲骄矜的,她却总是想迟早有一天她要剥光那身红衣,折了她的羽翼,让她向往天下的眼里只能有自己,然后一点一点剥光她的衣裙 ,吻遍她每一寸肌肤,让她全身上下烙印着自己的痕迹。
光是想想,她冷掉的鲜血都快要沸腾。
只是没有想到她心里设想过那么久的情景,最后却都报应到了自己身上。
坚固的玄铁锁链缠绕在手脚,这玄铁价值千金,她亲自找了天下最好的工匠打造,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没有挣脱的可能。
玄铁锁链的尽头镶在石室的尽头,高床软枕,周遭只有几颗硕大的夜明珠照明,脖颈上栓着漆黑的锁链,身上只简单披了一件薄纱,几乎赤裸。
手臂被锁链吊起,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若有人到来大概都能瞧见当朝丞相如此淫靡的模样。
可是没有,这里寂静的仿佛没有一丝人烟 ,她一个人在这里呆了许久,回忆走到尽头的时候石室的门被吱呀推开,门的尽头站着如今万人之上的女帝。
到了这种时候萧锦瑟连挣扎也懒得了,她死死盯住时清薏,这个自己从年少时就倾心爱慕的姑娘,仿佛期望把这个人刻进灵魂里。
她依然美的惊心动魄,锦衣华服不过都只是陪衬,在她的华光之下简直不值一提。
女帝似乎是刚刚上朝回来,一身龙袍威严至极,严丝合缝的扣到了领口,居高临下的瞧着她,目光毫不掩饰的在她身上扫过,眼底似笑非笑:“喜欢吗?”
凑到她耳边时却带着一丝幽冷:“你自己准备好的锁链和密室和衣裳,用到你自己身上,喜欢吗?”
这都是萧锦瑟给她准备的,就连这件根本毫无避体功能的衣裳都是她萧锦瑟准备好的,当初看见的时候时清薏着实给气笑了。
不给衣裳就不给,还欲盖弥彰自欺欺人一下。
“喜欢……”萧锦瑟就笑,眼底有泪光闪烁,明明像是在哽咽了,脸上还挂着笑,“殿下给的一切我都喜欢。”
就是要我的命,我也是欢喜的。
“你以为只有你想这样吗?我何尝不想呢?萧锦瑟你把我关着的时候,我可是时时刻刻想着这样关回去,”女帝似乎是在笑,让人听不出来是报复还是冷寂:“我已向外宣称丞相病逝,你的亲信都已尽数流放,没有人会再来救你。”
“嗯……”
她被时清薏欺负着,听完也只是笑,眼角都是泪还要笑:“都随殿下高兴……”
都是些身外之物罢了。
时清薏各种欺负她,萧锦瑟就任由她欺负,末了在她走的时候忍不住去捉她衣角,哽咽了一下。
“殿下,你要杀了我吗?”
时清薏:“……”
萧锦瑟非常善解人意的看着她,眼神凄楚又释然,半晌,闭了闭眼。
“狡兔死,走狗烹,臣明白的,臣都明白的。”
帝王之术,无怪乎此。
时霁败了,殿下再也不用委屈求全了,她都知道的,辛夷劝她反时她没反,这个结局就已在意料之中,来来回回两辈子,她到底还是栽在了她手里。
只是……
她凑过去拉住女帝纤细的手指,声音很轻:“我活不了多久的,可以不用你脏手,让我多陪陪你就好。”
女帝嘴角抽搐了一下,戏谑又忍无可忍的:“当脔宠那种陪?”
“也无不可,随殿下高兴。”
甘愿引颈受戮。
女帝无语片刻,突然伸手牵扯住了银白的锁链,锁链勾连着萧锦瑟细嫩的脖颈,强迫她一点一点抬头仰望自己:“……谁说孤要杀你了?”
第78章 被心上人毒死的病弱丞相。
丞相的引颈受戮最后还是没能成功, 女帝把她关地牢里七日,最后一日时端来一碗漆黑的药汁, 瓷白的碗盛着浓墨似的药,女帝屈起修长纤细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碗壁,一只手支着下颌。
“你还有什么话想对孤说的?”
还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呢?太多了,这些年两辈子加起来的话没有一千也有一万,那些曾经不能宣之于口的东西,想用一辈子说给她听。
可惜,今生是没了这个机会。
丞相摇着头, 乌发的长发是全身上下唯一的遮蔽, 随着摇头的动作露出若隐若现的萦白肌骨,看的女帝眼皮跳了跳。
女帝去勾她下巴, 强迫让她瞧着自己:“那丞相可还有什么未能实现的愿望?”
离的这样近, 能够清晰看见女帝矜傲的神色艳丽的眉眼,唇角的笑若有似无又惊心动魄,丞相想她这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呢,滔天富贵见识过,贫穷苦寒也经历过,权倾天下这些年, 唯一不顺心的大概只有——
反正左右都是这样了,丞相哑着嗓子开口,眼一瞬不瞬的盯着眼前的人看:“我,想要殿下……”
女帝本来指望着她说些什么出来的,例如善待萧家, 例如给她留个全尸,实在没想到她竟然这么鬼迷心窍。
给她都气笑了。
女帝气极反笑,忍不住磨了磨牙:“萧锦瑟, 你可当真是色胆包天。”
丞相报着必死之心,反而从容起来,丝毫不再掩盖自己眼底的爱念和占有,轻轻笑了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更何况是死在自己心上人手里。”
“臣,甘之如饴。”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那样半点不失望挣扎的模样又是经历过怎样彻骨的绝望才彻底放弃的呢?大概是死过一次,被自己亲手毒死以后——
女帝眼眸深了深 ,看着她良久叹了口气。
终于还是如了她的愿。
丞相身体不好,就是当上面那个也累的不行,自己都爬不起来了还要去找水给女帝擦擦身体,带着锁链晃的女帝头疼,按着不让她去,端了药喂给她喝。
虽然明知可能是毒药,丞相也喝的乖巧,女帝喂一口就喝一口,一碗药喝完的时候就抱着女帝说话,断断续续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殿下,我们曾经见过的,少时的时候你说我是你的鹿,你把我从恶犬的手下救出来,还给我吃杏花糖……”
“可你后来不记得我了……”
我回来找你你叫我滚,还要去和亲嫁给其他人。
我又失望又恨你,为什么只有我清清楚楚的记得一切,你转头就忘了我呢?
“我知道殿下想杀我,可是我还是没有反,殿下想要的东西我都能给,哪怕是要我的命也是一样,你想要我都给你……”
“殿下,”丞相握她的手指,凑到她耳边,眼底一片阴霾,“其实,我什么都知道的。”
我只是心甘情愿死在你手里罢了。
她要说出来诛殿下的心,要叫她一生刻骨铭心的记得自己。
她觉得睁开眼睛都费力的很,努力想去看看殿下什么反应,女帝被她折腾的眼睛都不怎么能睁开,闻言长卷的眼睫抖了抖,应了一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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