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叹一声后,迎庆立起身,负手迈步,走进里房去了。
黄延独自沿着长街往前走,忽然想起了事情,便离开香玄筑,来到金陵阁,轻轻推开半掩上的正门,穿过前庭,步入偌大的屋中,里面人影晃动,正是忙活的时刻。
有人捧着山一样高的书册自他面前走过,瞧见他时,问候了一声:“见过大卿!”
随即接话声一个接着一个传来:“大卿早安!”
黄延只无言地走到方方正正的巨大屏风前的桌子前,打开桌案上一只小锦盒的盖子,取出一枚印章,将底部按在朱泥里沾染上赤色,又移步至一张挨着墙垣的条案前,拿起其中一本折子,拉到空白处,按上印章,将赤色的‘大卿闻人无极’六个字不偏不移地印在白纸上,然后向旁边伸出手,掌心朝上。
坐在旁边正奋笔疾书地青年瞧见了,忙快步至他身侧,恭敬地呈上毛笔。他干脆地接过毛笔,在红印旁边龙飞凤舞地写上了日期与时辰,完成了每日最无聊的任务,又将毛笔还给那名青年。
他曾经好几日不来金陵阁,直到有一日,苏仲明返回青鸾城时遣人请他到城主居所——神雀台喝茶。
那时候,苏仲明打开一本厚厚的折子,为难地对他说:“无极啊,这段日子考勤本里都没有你的盖章记录啊!你是不是没有记得去金陵阁打考勤?我只能扣你这段日子的工钱了……”
黄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喝完茶,离开神雀台以后,每日早晨都抽空去金陵台盖章,即便是离开青鸾城亦也盖章写上日期时辰与‘公事外出’四个字。
工钱对谁来说皆是最重要的,尤其是……他已非暮丰社掌门。
他转过身回到桌案前,将印章放回锦盒,随即唤道:“衡之,逢英,子隐!”
话音刚落,宣衡之,莫逢英,樊子隐便即刻来到他的眼界之内,向他拱手启唇:“大卿有何吩咐?”
黄延命令道:“你三人前往暮丰社总舵遗址搜查,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东西,三日内回来禀报。”
那三名青年干脆地领命:“吾等知道了!”就一个接一个地转身,一个接一个地离开金陵阁,丝毫不拖沓。
黄延瞧了一眼那三个身影,只心道:省得那苏姓小子指认我白混饭吃不干活……
想到接下来呆在这里亦没有别的事情要办,他便又离开了金陵阁,快步前往香玄筑的紫烟斋。但到了那里,已然听不到打斗声,从院子到门口只剩一片静谧。
他依然迈步走进院子,试着寻觅朱炎风,走了片刻,突然有一双手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地出现,又无声无息地尾随着他,渐渐逼近他,但他武艺跟基不浅,感知到了自身后微微吹来的诡异气息,不禁停步。
半空中的那一双手趁机扑上前去,但还未碰到他的衣袍,他已灵敏地避开,将手的主人踹飞出去。只一声惨叫,自半空落下一个身影,却是能凌空翻筋斗,双手代替双脚着地,倒立在地上,没有伤到半毫。
翻身一跃,立直了身子以后,恭和才启唇,稍稍幽怨道:“师兄干嘛这么狠……我只是开玩笑而已。”
黄延看清了是自己的师弟,暗暗松了一口气,不回答他的话,只问道:“其他师兄弟,怎么不见?”
自从晓得他与朱炎风的另一种关系以后,恭和听到这番话很是明白,交叉双臂在胸前,反问道:“你是指小葵,还是大师兄?”
黄延故意别过脸,将目光投在地上,抿唇不回答。
恭和又道:“如果是大师兄呢,他一直都在瞧着这里。”
黄延立刻左右张望,却是没见朱炎风的身影,回首狐疑地瞧了恭和一眼。恭和不回答,只抬起一只手,轻轻探出食指,指向头顶上方,黄延顺着那一根手指往上望,竟见小楼之上的偏东侧立着一个双臂倚栏的男子,唇角含笑,正悠闲地瞧着他二人。
朱炎风的脸庞映在他盈盈如水的银灰眸子里,在小楼廊道里倚栏的朱炎风的那一双棕色的眸子里,也正映着他微微发呆的脸庞。
恭和瞧了瞧黄延,又抬头瞧了瞧楼上的朱炎风,只悲伤道:“两位师兄眼里都没有我,我还是找零食打打牙祭吧……”说着就用双手抱着后脑勺,悠然地走开。
朱炎风这时候启唇,对黄延道:“别愣着,上来吧?”
黄延开出要求:“那你可要接得住我。”
朱炎风微愣,来不及想不明白,就瞧见他蹬脚轻轻跃起,施展轻功,踩上方形柱子又再度往上弹,径直扑向这边,登时仓皇地伸出双手,只刚接住他的身躯,却被同时迎面而来的俯冲力道推向了墙面,自己的背部撞上了墙,而接住的人则撞在了自己的怀里。
“好在是接住了!接不住,只怕你和我都要撞成头破血流……”
朱炎风送了一口气,万幸道,又用手轻轻撇开飘到黄延面庞上的银白发缕:“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黄延趁机讨要宠爱,佯装柔弱,撒了一句谎话:“我……全身都是伤。”
朱炎风晓得他在撒谎而实际别有所求,只好成全他,将他横着抱起,走了几步,不由启唇道:“你好像重了一点。”
黄延用一只胳膊钩住朱炎风的后镜,佯装好奇,在他耳廓边轻轻吹气:“是吗?那你觉得我身上哪个地方重了?”
朱炎风猜测到他的用意,只镇定着含蓄道:“不知道,兴许检查了才能知道。”转身步入寝房,手指微动,用了术法带起一阵微风将房门闭合。
此时,慕容无砚来到甘霖府门前,见门口正由两名侍卫把守,便停步在台阶前,对侍卫启唇道:“我乃雁归岛慕容世家的人,今日前来拜访甘霖公。”
只这般说了,当中一名侍卫便移步上前,恭敬地请无砚入府,步入大门前庭,遇到一名侍者。得知无砚的身份,侍者便当作是贵客,领无砚至甘霖府西侧的小庭院。
打斗声正从那里传来,但侍者不慌不急,只领他走到小庭院前的回廊便退了下去。这一段回廊里摆着一张方形小桌子和几张龟甲纹枯叶色底的织锦软垫小凳子,一名女子坐在了其中一张,面庞朝着庭院里打斗的那两道身影。
无砚上前,只瞧见那女子发髻上的珊瑚枝璎珞流苏步摇以及端庄的后背姿态便晓得是何人,安定地落步在她的身侧,跟着她的目光望了出去。
发觉自己的身侧突然出现了一个人,苏梅儿立刻回头,见是熟知的人,便含笑道:“你终于来了。”
无砚只轻轻点头,回应了一声‘嗯’,苏梅儿不再多言,又继续把目光又投向了庭院,投在了阿麟天多的身上。
不多时,庭院中的演武告一段落,阿麟天多将兵器放回兵器架,转身就走入回廊,羿天尾随着走在她身后,也步入回廊。
苏梅儿立刻起身,含笑着迎接阿麟天多,见她徒手擦汗,忙从腰间掏出干净的丝绸帕巾替她轻轻擦拭脸庞,又将她项上的银质长命锁项圈摆正,随即启唇夸赞道:“皇妹方才真是厉害!羡煞皇姐了!”
阿麟天多轻轻微笑,启唇欲言,但被刚走进来的羿天抢去了机会。
“打成平手,霞仙公主确实进步不少。不过,既然是新护法考验期,青鸾城的迎庆长老定然会时常传唤霞仙公主回去接受考验。”
阿麟天多闻言,点了点头,赞许这番说辞。
当初听闻香玄筑打算招收新护法,以补齐朱炎风的空位,苏仲明就向香玄筑举荐养女阿麟天多,理由很简单——阿麟天多的前身乃是水淩筑的大祭献命祭司-般罗烟,即使依靠姐姐般音若的术法得以轮回成阿麟天多,但苏仲明希望她能回归青鸾城。
香玄筑对护法亦有严厉规定,服下不死丹成为护法,以金刚不死之躯万年守卫青鸾城,并且不得有儿女红尘之事。因而,入选者先由迎庆收为徒弟,传授武艺与术法,且几年的考验期内红尘绝情,方可服用不死丹药成为正式护法。
趁着三人谈话间,无砚缓缓走上前,羿天这才发觉他也在自己家中,愣了愣才启唇:“慕容少当家?你什么时候……”
无砚捧手作揖,以示对府邸主人之敬,才答道:“就在方才。只是我闲来无事来拜访,甘霖公应该不会赶我走吧?”
羿天大度道:“我小的时候,跟随老师四处流浪,也有仰赖过慕容世家的照顾,今天就当作是回礼了。我叫下人给你上茶。”
无砚欣然地答道:“多谢。”
第4章
◎平静的夜晚◎
平京宫都内,李祯服用过御医房送过来的汤药,调养半日后才恢复元气,听闻杨心素被关在秋水堂思过三天三夜,心里甚是欢喜,洗了一把脸,换了一身素雅宴服后,就偷偷去了秋水堂。
只刚到了那一座殿宇门外的廊子,便远远地瞧见门外立着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李祯不假思索地快步上前,轻拍了一下那少年的肩头。
那少年正聚精会神地瞧着殿内,只因这突然降临的轻拍而吓了一跳,喉咙里不禁发出了一声‘啊’,但只是刹那间,又被李祯捂住了嘴巴。
李祯东张西望,殿里殿外皆没瞧见管事的宫中人过来训话,便放了心,松开手,放开身前的少年,凑到他耳边问道:“你怎么过来了?也是来看杨心素被罚的?”
那少年正是上元贺香的独生子-宏里,当面点了点头。
李祯欣喜,又道:“我们真是心有灵犀!”
宏里想了一想,又忽然轻轻摇头。
李祯微愣:“不是?那到底……是‘是’还是‘不是’?你让我好糊涂!”
宏里解释道:“我是来关心杨心素,不是来看他被罚。”
李祯不满,撇了撇嘴,抱怨道:“他让我差点死在哮喘了,你还来关心他……难道他有比我更惨?”
宏里生性不喜欢与人争执,即使听闻这句话,也只是轻轻叹气,不反驳半句。
李祯再度探头瞧了瞧殿内,提议道:“从这里看不到里面,我们绕到后面的窗子,兴许能看到杨心素。”话落,第一个快步往殿宇的后方走去。
宏里尾随着过去,二人悄悄地趴在锁紧的栅栏式窗户前,把目光投入窗户上的缝隙,仔细瞧了瞧,瞧见一个穿着衣裙的少年半垮着双肩、低垂着头盘腿、闷闷不乐地坐在垫子上,只有李祯轻轻掩住嘴巴偷笑了片刻。
宏里发觉他在偷笑,无奈地轻轻摇头,却是什么话没说。
只偷看了杨心素片刻,确认杨心素无碍,宏里便低声对李祯说:“我先回去了,怕我娘找我……”
李祯没有回头,只向宏里摆了摆手,示意让他走。
宏里独自离开,走了几步后,又回头瞧了李祯一眼,见李祯仍趴在栅栏窗前偷看,只得又继续往前走。次日一早,宏里跟随上元贺香离开平京宫城,返回了葛云郡洪城。
次日夜里,李祯将绀色茛纱披风衫子披在头顶,在这夜色里鬼鬼祟祟地走动,怀里揣着一个鼓鼓的褐色纸袋。
确定没有被别人发现,李祯安心地步入廊道,挑了一根大柱子藏身。过了一会儿,一位老宦官经此地路过,李祯伸出一只手揪住老宦官的衣袍,老宦官立时吓坏了,失声叫着‘鬼啊鬼啊’。
李祯命令道:“安静一点!”
老宦官一听这声音,便愣住了,稍稍平静下来:“圣……圣上?”回头一瞧李祯的脸庞,又更加平静了几分:“大半夜的,圣上怎么在这里吓人?这要是让太上皇知道了……”
还未唠叨完,李祯便竖起食指,轻轻‘嘘’了一声,示意闭嘴。
老宦官便不敢再继续多说半句话,老老实实地噤声。
李祯把揣在怀里的纸袋拿出来,命令道:“你把这个东西带去秋水堂,给杨心素!”
老宦官吃了一惊,又很是畏惧:“这有违太上皇命令,卑职只怕……”
李祯再度打断他的话:“你只要佯装是去巡视的,然后偷偷扔进去就成了!”
老宦官顾虑着,没敢接过东西:“可是……”
李祯只好威胁道:“你不去,我就罚你!”
老宦官吃软不吃映,只得接过东西,藏在袖口,袖着手,往秋水堂赶去。李祯怕这老宦官在中途有违逆之举,便跟在后面,也去了秋水堂。
老宦官步入秋水堂以后,对立在里房门口把守着的宦官一句话也不说,只昂首挺胸地迈着大步走进里房,瞧了杨心素一眼,随之瞧了瞧身后,见无人注意到自己,就赶紧将袖口里的纸袋掏出,弯下腰,放低一些,然后朝杨心素身侧轻轻掷了过去,这便转身出去,若无其事地出到里房门口,佯装巡视完了,对把守的宦官说:“今夜也要看好他,不可失职。”
话落,老宦官就安心地离开秋水堂,照旧走回自己的路。
杨心素哪里晓得有人进来过,只轻轻捂住饿瘪了的肚子,嘴里自语着:“好饿啊,好饿啊……昨夜一顿饭也没有吃,今天也就正午喝了一小碗白粥,今晚怕是又要挨饿……”
捂着肚子立起身,只能缓缓移步,在昏暗的里房里漫无目的地乱走,忽而他眼光捕获到一个东西,一个鼓鼓的纸袋静悄悄地躺在地上。
——这东西是何时出现的?怎么我从昨天开始都没有注意到?
他心忖着,好奇着,蹲下来伸出手,触嘭了一下纸袋,意外地感觉到一股温热渗透进指尖,温度表明这东西还是热乎着的。
——还这么热?总不能是吃的吧?!
他忙将纸袋捡起来,凑到鼻尖前闻了闻,食物的清香扑进鼻子里,更加刺激了食欲。
——好香啊!一定是吃的!一定是!
他忙回到坐垫坐好,扯开纸袋,见是一只厚厚的饼,高兴不已,不假思索地大咬一口,嚼了嚼,嚼到了麦香味与厚重的肉酱味。酥酥的饼,有些嚼劲的肉末,令他感动无比,他又不禁心忖:是猪肉馅饼!天上掉馅饼的事,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他不曾注意到,栅栏窗外晃过一个脑袋,一双眼睛只是瞧了他片刻就消失了。
李祯漫步着走回寝宫,迎着徐徐吹来的夜风,不在乎绀色茛纱披风衫子被吹落到双肩,亦不在乎发缕被吹乱,一边走一边交叉着双臂在胸前,低声自语:“原来杨心素饿极了也会像狮子大开口那样吃饭!嘴巴那么大,平时怎么非要装成樱桃小嘴那样吃饭?不过,他大口吃饼的样子也不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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