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的境况一落千丈。
刘木匠每逢“供奉会”必献宝, 无一例外地挨打。
同乡和朋友们起先苦劝他放弃, 后来不再劝, 只是叹息,到如今冷眼旁观。
“哈, 这疯子,真以为献个耕犁就能飞黄腾达了。”
乡吏们都这样说。
“我不是为飞黄腾达。”刘木匠起先会解释。
“不想飞黄腾达想什么,难道鬼迷了心窍?”
我想让仙官批准新犁下田地,我想每个人都能用上省力的新犁。
我想证明自己不是疯子。
刘木匠在心里说。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神庙的香火永不间断, 他已经挨过十八次打, 浑身伤痕累累。
今年还不行, 那就算了吧。只当他从未造过新犁,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但新仙官或许不一样,他能让人们“站起来”,让人们不要供奉他。
从来没有一个仙官会这么说。如果他愿意看一眼自己的犁……
刘木匠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我要见仙官,我有宝物献上!”
“你闹吧,闹大动静。”神庙守卫冷笑,却不像从前一样动手阻拦,高声道,“有本事你直接冲上去!”
“这里面八成有鬼,刘瘸子你可不能去。”旁边的同乡扯他衣服。
刘木匠一瘸一拐冲出人群,正要踏上玉阶。
脚步未落,忽闻神庙门口惊呼阵阵。
神庙一贯肃穆威严,何曾喧嚣。
广场众人抬眼望去,眼睁睁看着一道人影冲下高高台阶,就像一朵白云从天空飘落。
云后跟着一众官吏与豪绅们。
这些平时一跺脚能让千渠郡抖三抖的大人物,此时满头大汗,提起衣摆狂追,口中高呼:“宋仙官且慢!”
司军挺着大肚子跑得太急,一脚踩空,直接滚下来,守卫连忙搀扶他。
兵荒马乱间,新仙官衣带临风,飘至眼前。
刘木匠呆呆愣愣,原来还有这么年轻,这么像仙人的仙官。
“大胆。”神庙守卫厉喝,“敢直视仙官!”
刘木匠回神,赶忙拜倒,却被一双手扶起。
“先生。”他听见一道温和的声音。
先什么?仙官叫谁?
刘木匠深深惶恐,不敢抬头,余光看见仙官纤尘不染的衣袖,隐隐留下自己脏污的手印痕迹。
完了,耕犁还没献,死先死定了。
宋潜机问道:“先生是来献改良农具的?”
豪绅们你拉我扯,终于停在宋潜机身后。
赵仁驾云而来,从天落下:“宋师弟,你做什么!”
宋潜机没理他,只问吓傻刘木匠:“农具在何处?可带来了?”
众人目瞪口呆。
赵仁大感没面子,强忍着火气,看宋潜机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带、带,我带来了!”刘木匠猛然抬眼,鼻子一酸,竟双眼朦胧,“仙官请随我来!”
凡人们惊愕地让开一条路。整个广场的人跟随宋潜机前行。
广场外青松下,宋潜机亲眼见到一架不同传统耕犁的新式犁,便知来对了。
笨重生硬的直辕消失,取而代之是弧度优美的曲辕,辕头的犁盘竟然可以转动。整个犁架显得更轻巧、灵活。
这才是真宝物啊,他想。
“小人自创的曲辕犁,更好转向,更省力气。”刘木匠拿起菱形犁铧,激动道,“下面这个东西,只要换成铁打的,翻土更深更快,比现在容易一倍!”
宋潜机伸出手,细细抚过粗糙的木料,如同抚摸一块无瑕美玉。
他神色认真专注,在脑海中将耕犁每个部分拆开、还原,最后问:
“我能试试吗?”
“啊?”刘木匠一惊,“当、当然可以!”
直到此时,他仍觉得自己醉倒在梦中。
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仙官?他真是仙官吗?
众豪绅见势不对,又不敢问宋潜机,急得向前仙官频频使眼色。
赵仁却想,宋潜机心思深沉,是从宗门手中坑下一郡的狠角色,一举一动必有深意。
只见宋潜机拿着套索看了看,先给自己套上,自顾自向前走。
官吏们脸色惨白,争相去抢。
宋潜机心情不错,很大方地分享这份快乐,依次让每个人套上走几步。
青松下土壤寸寸翻起,一层细密的绿松针埋进地里,又被翻出来。
阳光明净,泥土特有的芳香混着青草味随风飘散。
在千渠郡,众吏第一次“俯首甘为孺子牛”、“汗滴禾下土”,堪称奇景。
乡民们已然傻了,眼巴巴望着曲辕犁。
刘瘸子到底造出了什么宝贝?难道上面有仙法?
不,刘瘸子哪会仙法。是新仙官在施法,才让这么多大老爷都抢着当耕牛。
这曲辕犁当真神奇,如此轻松省劲的东西,如果自家田地能用,该有多好。
当然是痴心妄想,所有农具只能租借,最好的东西只有大地主的田庄配用。
宋潜机终于满意地点头,真诚赞道:“曲辕犁果然精妙,先生高才。”
若让他自己造,闭门造车,他是造不出。
此人定是种地行家,农耕高手。
“仙官大人,小的担不起您称‘先生’!”刘木匠手忙脚乱。
宋潜机道:“达者为师。”
赵仁内心怒吼,达者为师个头啊!
你放着棋鬼、书圣两位圣人不拜,你叫一个凡人先生?
宋潜机果然想收买人心,扶持一批新的心腹。
可惜他不知道,千渠郡前几任仙官也试过给这些刁民一点甜头,换取更多的气运增益,结果呢?
哪个不是铩羽而归,骂骂咧咧地离任。
能走的路都已经走绝了,凡人打心底里不再相信神庙和仙官,你还能怎么办?赵仁冷笑。
只见宋潜机又问了那瘸腿凡人几个问题,什么“水土、灌溉、肥料”,净是些他听不懂的话,再问那凡人姓甚名何,家住何处。
然后便连连点头,竟要点那人做司农。
前司农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惊魂未定,此时哪敢说不。
刘木匠一步登天,被同乡扶着才又站起,由惊喜到心惊胆战:
“小人大字不识几个,实在不敢担当重任。”
宋潜机想了想:“请先生暂时代任吧。曲辕犁要全郡推广,每户至少有一个,这些事如何离得开先生?一年后我们举办务农大比,每年的魁首,便做千渠郡一年的司农!”
这次不止赵仁,所有人一齐茫然。
务农大比?那是啥?
……
神庙内,孟河泽用剑柄挑开明黄的帐幔,纱帐后一座座金身塑像逐一显露真容。
塑像按真人比例铸造,虽不生动,却宝相庄严。
十余座金身环殿而放,令整座大殿金光灿然。
外门弟子们亲眼见过掌门、峰主的很少,好奇地打量。但修为低微者直视塑像面容,顿觉心神震荡,双眸隐隐刺痛。
孟河泽一道剑风扫去。塑像前供奉的烟火一闪,顷刻熄灭。
他带众人站在神庙门口,俯瞰广场。
“咱们不跟着宋师兄吗?”周小芸问。
孟河泽道:“师兄难得遇到合意农具,必会试用。等他尽兴,咱们再去。”
“几个大地主,就能献出那么多好东西,比做外门弟子富裕多了。”有人小声道。
孟河泽笑道:“这次千渠豪绅们元气大伤,以后再慢慢料理。”
纪辰见他笑容,不解道:“难道宋师兄故意敲打他们,让他们献宝?本来无冤无仇,为何如此?”
纪辰话多自来熟,这一路上,与孟河泽已经十分相熟。
孟河泽冷笑道:“这些人表面恭敬,其实一直看赵仁眼色行事。若不能彻底收服,咱们在这儿的一举一动,他们都要报给姓赵的知晓。”
纪星模仿赵仁语气说,“杀鸡取卵要不得。留着还能敲出不少东西。”
……
“宋师弟,‘务农大比’不急。”赵仁说出那四个字,觉得无比怪异,“咱们走完最后一道程序,我才算正式卸任。”
“还有什么事?”宋潜机微微皱眉。
他正打算请刘木匠陪同,即日启程,走遍千渠土地,为自己制定开荒、耕种计划。
赵仁眼神示意司礼。
司礼擦擦冷汗:“请新仙官亲笔题字。”
他身后侍从奉上笔墨纸砚。
赵仁伸手一指,笑道:“你看神庙广场牌坊上的匾额,那可是一郡的门面。上面那块‘物华天宝’是我写的,上任仙官写下‘人杰地灵’四字,都是图个吉利,说个愿景。”
赵仁暗想,这将是宋潜机写下英雄帖后第一次题字,自己只要抢先拓印下来,修真界的符师还不抢破头?
那些修士买回家,挂在书房、客厅,待客时请人欣赏,多有面子。
“好吧。”宋潜机没有推辞,提笔悬腕。
现在匾额上的字实在太丑,糟蹋这万众集会之地。
赵仁屏住呼吸,只见宋潜机大笔一挥,墨汁飞溅,四字一气呵成。
铁画银钩,大地般厚重的气势扑面而来,如川洪奔腾。
他一字字念道:“亩、产、千、斤。”
亩产千斤?!
第68章 一颗种子
这种东西怎么挂得出去?
“好, 比‘鸡蛋帖’写得更好!”纪辰不知何时来了,率先叫好。
不愧是书棋双绝的天才宋兄,连志向都不同于普通修士。
孟河泽带着外门弟子们鼓掌, 一时间掌声雷动, 气氛热烈。
赵仁精神恍惚地想, 不仅宋潜机有病, 宋潜机手下这些修士全都疯了。
他出身修真家族, 少年时进入华微宗内门,资源堆砌下, 一路顺风顺水成功结丹。
人生最大的波折, 莫过于来死地做仙官。
他打心底里认为, 修士与凡人的差距, 比人与灵兽之间还大。
修士吐纳灵气, 不食五谷, 沾染凡尘俗务, 纯属浪费时间,耽误修行。
修士求飞升求大道,凡人庸碌只图温饱。修士一次闭关, 或许凡人一生寿数已尽。
与凡人打交道、讲交情,到底有什么意义?十斤百斤千斤,又有什么不同?
赵仁不甘心:“‘亩产千斤’字迹潇洒, 毕竟难登大雅之堂, 宋师弟能否换一副?”
宋潜机像是才注意到他,稍作惊讶之色:
“赵道友,仪式已经走完, 你还在啊。既然你舍不得走, 不如我封你做司礼, 从此辅佐我?”
“师弟说笑!我哪有时间多留?”
“我只送神,不请神。”宋潜机淡淡道:“既然不留,你以后再想回来,便没这般容易了。”
赵仁一怔。他发现这个年轻人不笑时,隐隐透出一种不怒自威的王者之气,仿佛压了自己一头。
这让他很不舒服,论修为资历出身,哪个不是自己更高?
他被这气势一激,也冷下脸色,立刻召出本命飞剑:“千渠郡给你,我再不回来!”
这鬼地方,害他一年修为无寸进。宋潜机愿意接手烂摊子,他速回华微宗赤水峰修炼才是正事。
日后姓宋这厮有何动作,便让郡内三大豪族传信直接禀报家族。
飞剑化作一道流光,乘风而去。
众豪绅不舍望天,比起捉摸不透的新仙官,从前历任赵族仙官更让他们有安全感。
“赵道友慢走。”宋潜机微笑。
飞剑冲出云层,一马平川。
赵仁闭眼深吸气,终于甩下包袱,又想起赵峰主许诺的奖赏,心情甚好。
空气里充满自由的味道,他咧嘴而笑,想给飞剑贴一张破风符,增加速度。
忽然笑容一僵:破风符不在身上。
不止破风符,他这些年在千渠搜刮的宝物,全都留在仙官府邸。
全郡只有仙官府灵气最浓,他只偶尔去神庙接受供奉叩拜,其他时间府中修炼,寸步不出。
习惯是很可怕的事。
做仙官养尊处优,不必与人斗法,除了本命剑,他许久不曾随身携带法器符箓等物。
刚才当众互放狠话,说再不回千渠,此时回头,未免丢脸。
一想到宋潜机有白捡便宜的可能,赵仁脸色铁青,心里憋气。
只能自我安慰,宝库深埋地下,附阵法隐蔽,宋潜机一时半会找不到门路。
你们人虽多,可普遍修为不高,我堂堂金丹修士,又熟悉仙府地形和阵法,若趁夜潜入,谁能奈何我?
赤色飞剑一转,悬停云中。
……
宋潜机将赵仁打发走,再面对种地高手、农耕行家,自然有十二分友善耐心:
“先生即日入住仙官府,待治好腿疾,便随我走遍千渠,推行曲辕犁。我有不懂的地方,还要多仰仗先生。”
刘木匠泪光朦胧,激动地连连点头:“……我何德何能。”
转头望去,再没有冷眼嘲笑,同乡们眼巴巴看着他,脸上写满羡慕、崇拜。
从前听村里老先生讲,“士为知己者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类的话,他一直不懂,这世道人活着多不容易,谁会为个非亲非故的要死要活。
此时被新仙官双手一扶,忽生万丈豪情,心想以后倾心尽力,死了也甘愿。
众乡民羡慕地看着刘木匠,又眼热地盯着“亩产千斤”四字。
若真能一亩地产千斤粟,岂不是一人下地,全家都不用挨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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