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心脚下。”一道清淡声音忽然响起。
孟河泽停步, 绕开小径上蠕动的蚯蚓。
卫平这才抬头。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柔软布鞋。修真界修士大多穿着踏云靴, 且衣摆曳地, 总会遮住靴子。
然后是沾着泥点的衣摆,样式朴素,没有多余花纹或符纹。这点更与有名望的修士不同。
再往上是宋潜机的线条锋利的侧脸。
出乎他意料,宋潜机五官俊美,神清骨秀,有此面相,本该冷傲难接近,此人却气质温和,笑容浅浅。
卫平怔然。
“好眼熟,我一定见过他!到底在何处?”
他思绪飞转,却毫无头绪。
秋风吹,白菊摇。
那人正蹲在地上捡蚯蚓,从小径捡起,放回田间。
卫平看得愕然。
宋潜机抬眼,清澈阳光流泻在浓密卷翘的睫毛上:
“你是修士,为什么想来宋院做管家?”
“他身世凄惨,如今无处可去。”孟河泽抢答。
“小孟,我在问他。”
孟河泽自知失言:“是,师兄。”
“我,我家破人亡,师父死,师门散,道侣跟人跑了,人生无大志。”卫平回神,讲过一百遍的故事脱口而出。
宋潜机摇头:“不妥。”
孟河泽心想,门外那些排队的,谁知道什么来路,卫平起码是自己带进来的。他向卫平使眼色:
“宋师兄,先给他一次机会吧。小卫,去厨房。”
去厨房干什么?宋潜机不解。孟河泽缠着他说话:“宋师兄,我这次去华微宗,遇到了好多新来的外门弟子……”
卫平趁机向厨房走去。看花架、看菜地、看水缸,也看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宋院阵法不算最精密,像初学者手笔。
但阵基、阵材用得极扎实,不惜血本地堆砌珍贵材料,使此阵威力甚大,一击可杀元婴期。
“书试魁首纪辰,学符不成,学阵居然是天才,即使他不在宋潜机身边,他的阵法也一定在。”
卫平感到头疼,捋了捋额前刘海。
宋潜机很难杀。但谁让钱难挣,屎难吃啊。
聊天气氛正好时,卫平拎着食盒走出厨房,孟河泽沏了菊花茶:“卫道友手艺不如我,师兄多担待。”
宋潜机眼前一黑,端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师兄请。”卫平道。
却见那雕花食盒一共三层,层层打开,如莲花绽放。卫平双手翻飞,瓷盘瓷盅接连取出。
莲菜炒肉、板栗烧鸡,红烧宝塔肉、凉拌佛手瓜、金丝凤尾虾……无一不是色泽鲜亮,喷香扑鼻。
“果脯蜜饯,瓜子花生,时令水果拼盘,三凉三热,荤里带素,我称它为,宋院九宫格。”卫平微微躬身。
孟河泽两颗眼珠快瞪出来:“这……”
不是吧,我在街上随便抓一个,就抓了个厨子?
我想让你煮碗面,你一来就发九宫格?
孟河泽:“你这东西都是哪来的?”
卫平理所当然道:“盘子自带的。蔬菜院子里摘的,很新鲜。”
宋潜机好奇道:“你还自带了什么?”
“二十种调料,三十种花苗,四十样种子,罗盘皮尺高枝剪修枝剪等等五十种工具,我别的本事没有,只是对内懂些洒扫除尘、炒菜熬汤、栽花种草、洗衣裁衣,上房能补瓦,下地能养鸡,对外略懂星辰礼法、地质气候、开山搭桥……”
后面的话,孟河泽已然听不清了。
他感到阵阵眩晕,站立不稳。
幸好被宋潜机扶了一把。
孟河泽咬牙切齿:“你还真是有备而来。”
宋潜机依然没有表态,似在思索。
卫平见状微笑一收,眉头轻皱,眸光轻转,瞬间含了两汪泪:
“我遭逢大难,已心灰意冷,无心修炼,宋师兄若不收留我,我只能浪迹天际,不知死在哪里……”
孟河泽怒道:“我警告你,你别卖惨啊,我师兄出名的铁石心肠冷面无私,他不吃你这一套!”
宋潜机拿起筷子,开始吃菜。
他吃得很慢,每一口认真咀嚼。
菜品种类多分量小,摆盘精致,不至于浪费。
等他放下筷子,孟河泽习惯性递绢帕,却被卫平抢先一步。
温热湿毛巾擦过宋潜机嘴角、指间。
卫平盯着那双手。
宋潜机不止面冠如玉,白皙五指也如玉石雕成,骨节如竹节,指甲泛着一层淡粉色,任何人看了,都很难相信这是一双种地的手。
它天生应该拈棋子、持毛笔,或者握剑。
卫平轻轻眨眼,睫羽斩断秋风。
雨夜来客的告诫再次响起:
“从没有人亲眼见过宋潜机出手。所以他练什么功法,有什么杀招,根本没人知道。”
湿毛巾擦过手,又有干燥的绢帕呈上。卫平笑问:
“宋仙官,可还吃得惯?我还会做五十种点心,你喜欢甜的还是咸的?”
宋潜机靠在躺椅上,懒洋洋眯眼晒太阳,像只吃饱喝足没骨头的大猫:
“叫仙官听着别扭,你不如随小孟他们一起,叫我一声——”
孟河泽心知大势已去:“我们喊师兄,是因为在华微宗里叫得习惯了,卫道友初来乍到,怎么也能喊你师兄?我总不能称他师弟吧。”
宋潜机一怔。孟河泽今天怎么了?平时最有容人之量。
不待他细想,卫平立刻接话:“不妨事。喊仙官太生疏,喊师兄太近亲,那我喊一声先生吧。”他笑了笑,“宋先生。”
这称呼端庄得体,但从他嘴里喊出来,孟河泽竟听出几分亲昵、促狭的意味,气得攥紧拳头。
偏宋潜机一无所觉:“随你。今天刚来,让小孟带你四处转转。小孟,照顾一下新来的师弟。”
“好。”孟河泽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
他勾过卫平的肩膀,两人好兄弟般并肩离去。
刚出仙官府后门,孟河泽立刻变脸,左手一把抓起卫平的衣领,掼在墙上,右手长剑横在对方喉头:
“你耍我是不是?你刚说只会一点?!”
他出手快力道大,卫平双脚几乎离地,喉结被冰冷剑鞘抵着,却毫不生气,只笑嘻嘻地握住孟河泽握剑的手:
“煮面,确实只会一点,做菜,会得很多。”
孟河泽浑身一震,猛地甩开手。他剧烈喘气,像一头发怒的野兽,恶狠狠从牙缝中挤出警告,挤进对方耳朵里:
“你到底什么来路,我一查就明白,你最好别让我揪到把柄!否则我饶不了你!”
卫平笑了笑,不在乎地摸摸耳朵。
孟河泽双眼赤红,最后瞪他一眼,甩袖而走。
卫平冲他背影行礼,大声道:“孟兄好走!”
说罢转身向府门走去。分明孟河泽只带他走过一遍,他却熟门熟路:
“千渠郡,宋潜机,哎呀,有意思。”
宋院内,宋潜机轻拍躺椅扶手,喃喃:“卫平,哪个卫字?”
第89章 好吃的饼
“那小子什么时候出现的?谁最早看见他?他从哪个方向进天城?有没有同伴?”
孟河泽直奔仙官府外的登记长桌, 哐当一声,长剑拍在徐看山、丘大成面前,一连问了十余个问题,
他越想越气闷。自己走时, 宋师兄亲手赠剑, 何等风光;自己回来,横空冒出一个卫平, 抢尽风头。
徐、丘二人一问三不知。孟河泽来回走动, 忽灵光一闪:“纪辰一定知道。我去寻他!”
纪辰操持千渠大阵,在天城四座城门上暗设录影法器, 可回溯一月之内城门口的影像,将来往人员看得一清二楚。因为千渠新移民日渐增多,鱼龙混杂, 才出此一招。
“你觉得那小子有问题?”徐看山问。
孟河泽神色凶狠:“他叫卫平,很可能来路不对, 我会查。我不在的时候, 你们多小心!”
徐看山心想不是你亲自带进去的吗, 面上警惕点头:“好。”
丘大成道:“放心吧孟师兄, 这是千渠郡, 咱们的地盘。他翻不出浪花!”
宋院大管家一职竞争激烈,参选者各有绝活。
卫平之所以顺利入选, 自身千般本事只占一半功劳,另一半算托孟河泽的福。
毕竟他来之前,宋潜机吃过太多碗面。
面条连起来, 能绕千渠郡一百圈。
宋潜机本已辟谷, 却被孟河泽惯出吃饭的毛病。
卫平的到来, 令宋潜机感受到米饭炒菜最朴素无华的快乐。千渠九宫格, 才是最健康的饮食模式。
当对方回来时,他主动放下锄头打招呼:“还习惯吗?”
卫平抬头,胆怯地瞄他一眼。
宋潜机皱眉,快步上前,伸手指着对方脖子:“你怎么回事?”
出门一次,不仅受了皮肉伤,衣服也凌乱残破了些。
卫平摸了摸脖颈的淤青,如梦初醒般轻“呀”一声,低声道:“孟师兄他不是故意的!”
宋潜机懵了:“你说孟河泽伤你?”
怎么可能?小孟不是那样的人。
“只是玩闹时力气大了点。”卫平坚强地微笑。
宋潜机转移话题:“哦,千渠的修士,小孟都带你认识了吗?”
“还不认得。”卫平眼眸一转,声音更低,答非所问:“多少人想到仙官身边来,却没有机会,我初来乍到,就得此殊荣。不怪他们不喜欢我。”
宋潜机心中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类似的言论语调,他从没在别处听过。
这个卫平太怂了,怂得毫无救世主气质。
卫真钰就算前期韬光养晦,暗中捡漏,也是天命之子,任性洒脱,旷放不羁,怎会甘居人下,做一个低声下气仆从?
卫平也想,这个宋潜机未免太普通了。
哪有仙官种地、浇花就能拥有一切?他藏得好深。
“没事。”宋潜机安慰可怜的小管家,“明日随我出去走一圈,大家都认识你了,就会接纳你。”
千渠人口增多、公务日渐繁重,但宋潜机只喜欢种地。他决定先让对方参与监工河道,慢慢磨砺,逐渐挑起大梁。
卫平大为感动:“多谢宋师兄。我一定好好服侍师兄。”
“你不是来服侍我的。”宋潜机笑了笑。
他一笑,秋天的冷风变作和煦春风,卫平忍不住闭眼一瞬。
阳光太刺眼。
……
秋高气爽,田野金黄。
河道边喊号声震天、河工们赤着膀子挥铁锨,汗水顺着胸膛流淌。只要有人起歌,立刻唱成一片,热闹更胜滚水。
卫平走过这条河道,深感不解。
为什么他们做苦工都能这样快乐?不仅快乐,而且卖命、认真,干得起劲。
难道宋潜机真会控制人心的邪术?
一个个谜团接连浮现,在他脑海飞速旋转。
他走过人间千山万水,从没见过像千渠郡这样的地方。
而卫平喜欢解谜游戏。
他拎着食盒送进草棚,送给千渠送鸡队。
“仙子好,在下卫平,是新来的管家。这里有什么事我能帮忙?”
周小芸接过食盒:“不用客气。我是周小芸,她是纪星。暂时没有事情用人,你陪好宋师兄吧。”
卫平毫不在意这种委婉的拒绝,规矩地行礼告辞:“仙子有事,随时喊我。”
纪星望着卫平的背影,啧啧称奇:
“我哥是个二缺就不说了,孟师兄气势越来越凶煞,宋师兄高不可攀,苍天怜见,来了个小卫平又乖又软,每天眼巴巴跟在宋师兄身后,像只淋雨的小狗,只等宋师兄回头看一眼,看着真让人心疼!”
徐看山捂嘴含混道:“别母性大发啦,孟师兄都说了,那小子可能有问题!”
周小芸冷笑:“那他送来的糕饼点心,你别吃呀。”
纪星拿起一块饼:“能做这么好吃的合意饼,他一定不是坏人。”
丘大成吃得不愿抬头:“饼要吃,人也要防,不冲突!”
第90章 第三条路
卫平亲手做的点心, 不止送给千渠送鸡队。司农刘木匠、司工铁三牛、施工队的队长、打谷场的村长等等凡人,都得到一只漂亮的雕花食盒。
一拍盒盖,里外三层自动打开, 像莲花绽放, 露出颜色鲜艳、香气甜美、状如花瓣的糕饼。
千渠落后淳朴,很少有人见过这样卖相精致、暗含玄机的东西, 不由啧啧称奇。
能吃到宋仙官贴身管家卫仙师亲手制作的食物,不止满足口腹之欲,更是一种特殊荣耀。
铁三牛吃完饭,蹲在沟渠边吹风走神, 从怀里摸出一杆旱烟。
卫平入乡随俗, 也撩起衣摆蹲在他旁边,还低头凑过去给他点火。
铁三牛吓得差点掉了烟枪:“仙师,这怎么使得。”
“我初来千渠, 不懂人情世故, 河道上的事情也什么都不懂, 正要向大家多多学习。”卫平笑问, “我听说河道图纸都是您画的?我能看看吗?”
铁三牛连声答应。
卫平拿到图纸, 问了些如何控制水量、如何防洪调水之类的问题, 期间认真倾听, 与对方称兄道弟。
最后他状似无意地问道:“这七条河道的走向是宋先生要求的吧?”
“当然不是,这个走向目前最合理。水道的功效能最大限度发挥出来,千渠地大沙尘大, 不仅要解决灌溉,还要分水排沙、保证水流清澈, 这是我从所有方案中选出的最优设计。宋仙官看过, 只是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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