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们的行为是自发的,”塞维尔喃喃细语,茶褐色的眼睛微微闪烁起来,仿佛想到了什么,“就像你一样,所有人的行为都是自发的,只因这关乎利益,利益驱使人们做出选择。”
这席话让他找到了某种感觉,某种奇异的、怪胎式的思维。
他侧过脸来,忍不住轻声说:“我之前一直在想,清除夜为什么会存在——但现在,我好像明白了。
“清除夜满足人们的欲望,就像一个人造的生态循环系统,把属于顶层的少部分资源施舍给底层,活像给不听话的狗狗一个消耗精力的玩具,”与其说是讨论,塞维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然后,在这一片混乱中,不同阶层的欲望被暂时满足,贫富差距导致的仇恨被短暂平息,劣质而无自保能力的基因被永远杀死,社会获得进步,秩序得到维稳,人类拥有了自由和更长远的发展。
“它用重新分配的资源换得一个稳态,把优胜劣汰冠冕堂皇地摆在明面上,然后说这是对我们好,”塞维尔深吸一口气,感到自己的声音哆嗦起来。他想起自己在地牢里的黑暗经历,又想起地牢外光鲜亮丽的厅堂,“……实际上,我们都是被它玩弄的对象。”
说到这里,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发表了怎样一番长篇大论,顿时露出窘迫又不知所措的表情。他难堪地挪了挪腿,凯茜还睡得酣甜,脑袋枕在他的腿上,因为这一动作发出轻微的哼哼声。于是,塞维尔没再敢动了,他低头假装去看凯茜的睡脸,嘴上不好意思地说:“抱歉,一放松下来,我就以为自己还在学校呢……”
“没事,”麦克斯难得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用看神奇动物似的眼神看他。男人笑了笑,笑容居然异常温柔,“你敢相信吗?埃尔温也和我说过类似的理论。”
“什么?”塞维尔懵懂地抬起头,“他是怎么说的?”
“他的说法不像你的这样复杂,”麦克斯回答,“他说:‘清除夜是维护统治的政治产物,像瘸子的拐杖,随时可能被人夺去,成为推翻一切的武器’。”
“啊?”塞维尔略微睁大了眼睛,不知是受到了惊吓,还是被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吸引了全部的注意。他意识到了这句话语里蕴藏的反叛,却不觉得意外,“所以……所以他才需要钱,才需要像那样深入清除夜……”
“别瞎猜,我可什么都不知道,”麦克斯笑着摇头,“奇怪得很,我觉得清除夜只是人们发泄情绪的途径而已,不像你们,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塞维尔闷闷地不接话了。但麦克斯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小情绪,自顾自地抬手看了看腕表,语气有些纳闷:“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五十了,埃尔温怎么还不来接走你们?”
已经将近四点了?
塞维尔这才猛然意识到清除夜早已过去了大半——这短暂的一夜像是足足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他不禁怀疑自己能否撑过接下来的三个小时。而且,还有埃尔温,这个大男孩儿能熬到与他们再次相见吗?塞维尔不想看见凯茜失望的眼神,也无法忽视自己内心的苦涩与担忧。
万一呢,万一埃尔温再也没能从那帮追杀者手中逃开,他和凯茜该怎么办呢?他们之前还有那么多遮遮掩掩的误会和秘密没有说清楚,当真要把它们通通带进坟墓里去吗?
塞维尔踌躇起来。他抿了抿嘴唇,偷偷瞄了几眼麦克斯,小声开口:“……麦克斯,你知道埃尔温的家族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麦克斯正百无聊赖地望着车外的爆破场景,闻言讶异地挑起眉来:“你不知道吗?”
“我很少看这类新闻,”塞维尔当即局促不安地绞紧了手指,内心里发誓回头一定要把和迪特里希家的新闻翻个底朝天,原本忐忑的语气里不禁带上了轻微的埋怨,“……埃尔温也不愿意和我说。”
“他当然不愿意和你说,毕竟那不是什么非常光彩的事情,”麦克斯慢条斯理地说,“简单地说,因为许多原因,迪特里希家已经破产了。”
这其实也是塞维尔的猜想之一,可他还是有想不通的地方,忍不住继续发问:“但是,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将埃尔温和他的家人赶尽杀绝呢?明明破产后也会受到法律保护的……”他的话语在这里突然顿住,因为脑袋里又冒出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难道,他们借了高利贷?或者参与了黑市交易?还是说……搅入了黑帮纠纷?”
他越想越焦虑,眼巴巴地望着麦克斯,希望得到一个准确的回答。但黑发男人笑得咧开了嘴:“你有这么多问题,为什么不去问问埃尔温呢?”
塞维尔顿时哽住了,随后小声说:“他讨厌我啊……他甚至都不愿意和我多说几句话……”
就算凯茜说过埃尔温的确在意着他,但他还是不敢相信——他做错了很多事,不该把盖布里奇的所作所为牵连到一无所知的埃尔温身上,也不该因为日记里的只言片语那样慌张地不辞而别。他在清除夜里给埃尔温添了那么多麻烦,像个闯祸精,获得了埃尔温的保护还不知足,最后还搞得埃尔温生死未卜。
而且,他还记得埃尔温站在父亲的断头台前,在血与雾交织的火光中转过头来,眼神中透着猩红色的、蚀骨的恨和冷意,让他如坠冰窟。他就是在那个时候感到愧疚和自责的——因为盖布里奇的死居然让他感到了一丝解脱,因为这长久以来一直纠葛着他的噩梦终于消失了。
但这是不应当的——在埃尔温痛苦的时候,他却觉得庆幸,这是不应当的。
塞维尔沉默着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缓慢地握成了拳头,同时轻声说:“我……我现在只希望他平安。”
麦克斯像是不习惯说什么安慰的话语,跟着他一同缄默下来。车厢内如此安静,在塞维尔耳边回荡着的只剩下街道上的喧闹人声——又一片围墙被推倒了,墙体崩塌的声音像地震般隆隆穿来,而正在这时,麦克斯忽然喊起来:“塞维尔,我先离开一会儿!”
“什么?”塞维尔猛地抬起头来,随后看见麦克斯自车门边缘一跃而下。
男人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边往外跑去,一边朝街道另一边挥舞着双手,嘴里叫嚷什么。在他的指挥下,几辆破壁车的顶篷上很快架起了重型机枪,冰冷的枪口对准了左侧的街道口——
塞维尔这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蓦地转过头去。
在如血液般黏腻浓郁的夜色里,他听见了汽车引擎的隆隆咆哮声。然后,有两道刺眼的澄黄色光束撕开了逼仄的夜幕——他曾经见过的改装悍马像一头横冲直撞的凶猛巨兽,冲过了丘壑般凹凸不平的废墟,悍然闯入了这条街道。
是那帮追杀埃尔温的人!
塞维尔差点忘记了呼吸。他本能地想要逃跑,但凯茜还在他身侧无知无觉地沉睡,麦克斯和那高高架起的机枪群也全部瞄准了这辆悍马,参与洗劫的人群也围聚了过来。所以,他咬紧嘴唇,握紧双手,意识到自己不需要再逃跑,也不能再逃跑了。
自从那辆悍马出现后,车厢外的人声便逐渐沉寂,塞维尔只能听见弹药的装填声、发动机的轰鸣和呼啸的烈风声。他知道无数双眼睛都像他这样紧张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想要搞清楚对方贸然闯入的意图——而就在这样的注视下,如移动小山般沉重的悍马车猛然刹车,车身猛地一横,橡胶轮胎摩擦地面时发出刺耳的尖叫,瓦砾与玻璃碎片四溅而起,瞬间绽开细碎的火花。
这辆血迹斑斑的改装悍马就这样堪堪停在了机枪的扫射圈外,引擎熄火时发出一阵气喘吁吁的嗡嗡声,仿佛遥远天际传来的闷雷。随后,塞维尔看见刺眼的车灯熄灭了,驾驶座的车门被同时推开,有人干脆利落地下了车,鞋底践踏在满地的碎屑与砖瓦上,踩出沉闷而铿锵的响动。
麦克斯或许骂了一句粗话,但塞维尔并不关心这声詈骂里的内容。他的呼吸真正地停止了,或者说,停止了几秒钟,连带着停住的还有自己的心跳声——再往后,那颗脏器猛地一个哆嗦,像被人一巴掌抽醒,终于抽搐起来,搏动起来,狂跳起来。
他看见了熟悉的、在滚烫的热风里飘扬的金发。
Chapter.18 暗无天日
埃尔温低下头来,被汗水溻湿、凝固着细小血块的金发在脸侧微微摇晃。
他在靠近塞维尔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这样——伸出那只满是擦伤和淤青的手,缓慢地摸了摸凯茜恬淡的睡脸。女孩儿还在睡梦中轻轻地打着嗝,柔软的鬈发像打着盹的幼犬起伏着的小肚皮,被他抚摩时毫无知觉。
塞维尔没有发出声音,因为不想打扰到这样安逸的氛围,也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和埃尔温开口。除了做爱外,他和埃尔温再也没有像这样靠近过——埃尔温身上那股浓郁的血腥味围绕着他,肉豆蔻的信息素侵蚀着他的肺叶,又在他面前安静地低垂着头颅,黯淡的金色眼睫地颤抖着,掩住了那对专注无比的蓝眼睛。
许久之后,他才听见了埃尔温的声音。但那声音极轻极低,像寂寥又细微的雨声,塞维尔愣了好半天,才意识到埃尔温轻轻地对他说了声“谢谢”。
“啊?呃唔……这是我应该做的,”塞维尔顿时坐立不安起来,犹豫着说,“……你呢?埃尔温,你还好吗?”
随后,他听见埃尔温平静的声音:“我没事。”
“你需要睡一会儿吗?”塞维尔又问。埃尔温整晚只睡了一个小时,清醒时又遭受着那样高强度的刺激,要塞维尔自己肯定承受不了,“还有三个小时,清除夜就要过去了。而且,我们在这里很安全。”
埃尔温抬起眼睛来看了看他,又沉默地看了看躺在他膝头睡成一团的凯茜。明明这个动作自然无比,却莫名让塞维尔脸颊发起烫来。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到了埃尔温像凯茜这样睡在自己大腿上的模样。
这太尴尬了。他侧过脸去,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一声:“埃尔温,你要是觉得累的话……可以休息一下的。”
埃尔温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否认。
塞维尔逐渐紧张起来,以为自己又因为多管闲事惹Alpha讨厌了。他咬着嘴唇等了一会儿,就在以为埃尔温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忽然听见了对方低哑的声音:
“……我还有点事情需要去做,”他说,“还有,等我忙完后,我会送你回家。”
“唔?好、好的,”塞维尔有些惊讶,又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忍不住追问,“你还要去做什么,埃尔温?”
埃尔温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要回答。也正是这个时候,麦克斯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喂!埃尔温!”
塞维尔和埃尔温几乎是同时愣了一下,然后,埃尔温很快转过头去。麦克斯正朝他们的方向走来,靠近后,他将手臂搭在了车门上,向埃尔温投去探究的目光:“你怎么还在这里?”
埃尔温轻轻地皱起眉,又看见他转过脸去,笑着和塞维尔说:“想不想和埃尔温一起去见见世面,亲爱的?”
塞维尔被埃尔温拽着胳膊挤入人群之中。
他闻到了人群独有的、热气腾腾的浑浊味道,被熏得脑袋里一阵阵地发晕。他怎么都没有想到麦克斯会把他推出来,也没有想到埃尔温会这样强硬地拉着他,在嘈杂的人声中对他低声警告:“不要乱跑。”
“啊……好!”塞维尔赶紧回答。
他踉跄着跟在埃尔温身后,和一拨人流一同冲进一家刚被拆掉大门的珠宝店。店内的半身模特假人正摆着雍容优雅的造型,苍白的手臂上缀着碎钻手链,修长的脖颈上挂着珍珠项链,微笑着看向他们,也看向琳琅满目的、被探照灯的强光照耀着的水晶、银器和黄金首饰——它们正在玻璃柜台里如鱼鳞般粼粼闪光。
塞维尔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便看见一个手拿撬棍的男人猛地砸向柜台,玻璃顿时如水花般迸溅而起,碎裂成一片晶莹闪烁的星海。而后,有人跳进了柜台里,将堆放在橱柜里的珠宝往外抛,珍珠、翡翠和五彩斑斓的欧泊像大雨般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惹得人群哄然喧腾,纷纷伸长手臂去接这场珠宝雨。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塞维尔感到胸前一沉——有什么光滑冰冷的东西撞进了他怀里。他吓得一个哆嗦,本能地抱住,然后发现这是一堆彼此纠缠成疙瘩的黄金项链,白色的小标签上写着天文数字。
“拿着,”埃尔温还维持着将这堆流动的黄金塞进塞维尔怀里的姿势,残留着淤青和血渣的手指按在塞维尔的胸前,然后用那对蓝眼睛不悦地看了他一眼,“把它拿好,不要走神。”
塞维尔连忙点头,把这堆黄金首饰紧紧护在怀里,活像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周遭的吵闹与争抢声让他不敢再东张西望,埋头紧跟着埃尔温往里走——埃尔温仿佛带有极强的目的性,当着他的面踢开了员工通道的窄门,又沿着幽深的通道径直往前方走。
珠宝店早在清除夜开始前就拉下了电闸,通道内一片漆黑,只能看见窄门逸散而出的光线越过他们的肩膀,向前直直投射出人体轮廓的朦胧影子。埃尔温就是在这个时候打开了手电筒,惨白的光束摇晃着,晕开的光圈照亮了通道左侧的一扇小门和门上的一点小字。
塞维尔吃力地眯起眼睛,试图在晦暗的光线下看清楚门上写着什么。但他只能勉强看清像极了“勿入”、“专用”的字样,房门便再次被埃尔温暴力破坏了——Alpha撞开了门板,于是,伴随着重物碰撞的清脆碎裂声,房间里冰冷凝滞的空气顿时流动起来,像湿冷的潮水般缓慢地往外溢出。
“这是……?”塞维尔忍不住小声嘀咕,“这是哪里呀?”
埃尔温没有回答他,反而从一旁轮廓模糊的铁架上拎起一只沉重的东西,示意塞维尔接住。
塞维尔迷茫地眨眨眼睛,好半天才意识到这是一只手提箱,而不是什么只可能在清除夜出现的古怪东西。
埃尔温或许是想让他用箱子装东西——塞维尔本能地猜测。他乖巧地接过手提箱,把它轻轻掀开,再把两手快要兜不住的黄金哗啦啦地倒进箱子里。然后,他重新扣好提箱,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等待埃尔温的下一步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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