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过去他才能给予他们共同孕育出来的那个孩子,以同等的爱,以同等的温柔。
而他母亲的离世,也带走了他父亲对他的爱。
……
“……从那时候起,我和我爸虽然还一直生活在这栋房子里,但是我们两人和陌生人没有区别。”
傅桓郁和毕方一边往楼上走去,一边低声说道。
傅桓郁从未和别人提起过这段过去,这种感觉很奇妙,但或许正因为倾诉对象是毕方,他并没有任何的抗拒与警惕,只有疲惫,与久违的放松。
毕方紧握住他的手。
傅桓郁继续慢慢述说。
……
他十岁那一年的夏至成为了一道分界线。
界线之前,他的人生充满着阳光,父母的怀抱,和令人心驰神往的未来。
界线之后,他的世界只剩下了黑暗的别墅,窗外瓢泼的大雨,电闪雷鸣,与躲在房间里,活得像一抹鬼魂一般的父亲。
傅桓郁也曾在害怕与犹豫之后,下定决心,试着去安慰他,陪伴他。
失去了妈妈,傅桓郁同样很痛苦,他每天夜里都在偷偷地哭,哭得头昏脑涨,他一遍一遍思念着妈妈,心里非常难过。
可是他不能再没有爸爸。
虽然爸爸变了,变得陌生,甚至有些可怕,但是爸爸依旧是谁都无法替代的。
因此小小的傅桓郁怀揣着内心的忐忑,战战兢兢地试图靠近傅俨的身边。
遗憾的是——
傅桓郁需要傅俨,傅俨却似乎并不需要他。
不论傅桓郁如何安慰,如何关心,如何哭泣,傅俨仿佛根本看不见傅桓郁的存在,听不到傅桓郁的声音。
——就好像,傅桓郁才是那抹幽灵。
傅俨只日复一日地抱着他们一家三口的相册,手指颤抖地抚摸着相片中他妻子的脸颊,日夜颠倒,三餐忘食,不顾工作,就连他们夫妻俩一起打拼下来的公司都快要崩盘。
而傅桓郁愕然,崩溃,吼叫,大哭,难过,失望,沉默。
在这长久的黑暗与潮湿之中,他的话渐渐变少了,似乎再没有什么值得他开怀大笑的事情。
在父亲永恒不变的背影之下,他的世界渐渐变得很安静,静到像是一潭死水。
当同学围着他,关心着他时,他托着下巴,垂着眼,心中没有丝毫的情绪。
当老师欲言又止,试探地问他们家现在是否能够接受家访时,他平静地回答,家中也许只有一位保姆能接待老师。
当他一个人坐在桌边吃饭时,他听到了楼上保姆呼唤他父亲的声音,最终却没有任何的回应。
当他在一楼尽头那间小书房做作业时,房间被傅俨猛然闯入,而他被傅俨掐着脖子疯狂地问“我们一起走,我们一起去找慧慧好不好”,最终被冲进来的保姆扯开。
——他跪在地上,咳得心脏都仿佛要咳出来,而傅俨只朝他哭喊“我们一起去死”!
傅桓郁只垂着头,漠然地接收着一切。
当他再看到楼梯拐角墙面上那副他母亲亲手画的《父子》水彩画时,他甚至觉得这像是一个诅咒。
画作中的父亲像是在笑着哭,像是在笑着痛苦,亦像是在笑着狰狞。
傅桓郁再也看不懂那副画作中的笑容,他也变得看不懂别人的笑容。
他甚至开始不懂周围人,觉得一切都是那样陌生。
“……这大概也是后来我会去演戏的原因?”傅桓郁轻声道。
他曾经尝试过。
当他恍然意识到这自他十岁开始便降临到他世界里的黑暗几乎侵蚀了他的整个人,而他也已经快被这种黑暗拽入深渊时,他曾冷静地思考过,是任由自己沉坠下去,还是挣扎着爬回岸边。
他想再试一试——
因此当星探找上门,递给他名片时,他漠然审视片刻,接了过来。
他开始扮演。
扮演一个幼时的他曾经想象过的长大后的自己,对谁都是温柔,有礼貌,开朗,又君子。
他也扮演过警察、律师、乞丐,亦或市井小民。
警察是沉着稳重的,律师精明而又冷静,乞丐贼头贼脑,非常机灵,市井小民刁钻却又有情义。
他试着去感受各种各样的人与情绪,他也曾偶尔漫无边际地想过,也许只要他学得够多,感受得够多,总有一天,他会重新理解他的父亲。
可惜,他失败了。
他父亲看似走出了妻子去世的阴影,回归了工作与家庭。
但他父亲依旧那么遥远。
他不明白父亲在想些什么,他觉得父亲的笑容非常虚假。
就连偶尔的关怀,都显得如此虚弱。
父与子到底算是什么?
亲情又是什么?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又是什么?
不明白。
甚至连人心的温度,都再也感受不到。
他游离于形形色色的人群之外,披着一层温雅的皮,漠然地注视着外头的一切,而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快要彻底坠入深渊底部。
那个地方黑暗而又潮湿,他将摔得粉身碎骨。
毕方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傅桓郁。
他忽然间又想起了那一夜熊熊烈火中,他见到傅桓郁时,对方的模样。
直到现在,他才清晰回忆起当时的不对劲——
没错,当他看到傅桓郁时,傅桓郁依靠在墙边,他呛着烟,脸色苍白,明明是非常危险的时刻,可是这个男人垂着眸,眼神却非常平静……
像是已经做好了直面死亡一般的平静。
毕方想明白这一点,只觉得心脏一阵刺痛。
他不敢置信道:“你——”
傅桓郁扯了扯唇角。
他收紧了握着毕方的手,转过头,注视着他,轻声道:“所以我说了,那个时候,突然间从火与浓烟中冲到我面前的你,就像是神一样。”
傅桓郁为自己这句中二的话笑了笑,轻抚毕方的脸,纠正道:“应该说,像神仙?”
当时,在炙热的高温,浓烈的烟,与汹涌的火苗面前,他平静地想着,等吧,等待吧,这大概就是他彻底坠入深渊底部的那一刻。
傅桓郁曾经试过挣扎,可是他已然意识到挣扎没有任何意义。
他爬不上去。
同样,亦没有人能拽住不断往下坠落的他,没有人会愿意冒着被他一同扯落的危险拽住他,一如没有人会闯入这致命的火场,救出他一般。
……可就在他准备闭上眼,迎接最终的黑暗与宁静时。
竟有人,闯进来了。
他听到了脚步声。
“噔噔蹬蹬”,越来越近。
那人就这么闯进了这熊熊烈火与浓烟之中,闯进了这空气稀薄的危险之地,闯到了他的面前——
那一刻,傅桓郁感到错愕,他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对方,对方亦愣愣地看着他,喘着气。
该怎么形容当时的感觉呢?
四周的火焰依旧熊熊燃烧,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声。
空气越来越少,呼吸越来越艰难。
傅桓郁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仿佛沉入了一片冰冷的沼泽。
奇妙的是,对方脸庞上映照着的火光,却让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幼时那炽烈的阳光。
仿佛是走马灯一般,傅桓郁还顺带想起了当初的湛蓝晴空,和晴空下的父亲母亲,他们左右牵着他的手,大笑着,行走在阳光之下。
一瞬间,整整十七年来,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竟就这么突然地齐齐涌上了胸口。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切仿佛都哽在了胸口,纷乱的思绪疯狂缠绕在一起的那一刻,就连灵魂,都好像有了一瞬间的蒸发。
——直到那个人握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将他猛地从地面上拽了起来。
力气之大,让他的大脑有了片刻的空白。
力气之大,仿佛让空气,也重新开始流动。
火苗因为气流而扭曲、避让。
浓雾退散开一条通往深渊之上的通道。
那个人就站在通道的中央,从他的身后,通道的尽头,好像有狂烈的清风席卷而来。
清风重重扑打着傅桓郁的面孔,强势灌入他的胸腔,奔腾流向他的四肢百骸——
而傅桓郁的魂魄,也就这么骤然回归了他的身体。
那一刻,他仿佛焕然新生。
他呆呆看着对方的双眼,恍然意识到——
他的坠落,好像停止了。
第42章
事后, 在近乎本能地接近毕方的过程中,傅桓郁也曾思考过, 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他对毕方是感激吗?
似乎不太像,如果仅仅如此,一笔丰厚的礼金就足矣。
那他对毕方是好奇?
这确实有一些。
想做朋友?
他似乎隐隐地并不满足于这样的关系。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落在这个人的身上,每当毕方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他就会想起那一夜炙热的火场,这个人握住他的手掌,和他的拥抱。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天的火场中?他为什么敢闯进来?
他今年几岁,平时都在干些什么?
那天他不害怕吗?
傅桓郁的心中出现了很多疑问,也涌现出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
那股情绪翻腾着,汹涌着, 如此鲜活,是傅桓郁整整十七年,都从未有过的感受。
他想见见毕方;
他想着把工作早点做完,也许就能有空闲的时间去夜宵摊;
他发现毕方有点内向, 容易害羞,那副害羞的模样,让他心生异样;
他想听毕方多说说自己的事情,也想看毕方多笑笑, 他笑起来, 很腼腆温柔;
他开始每天都期待第二天的来临,他觉得毕方非常可爱;
他好奇如果他为山海娱乐提供了工作资源, 毕方会是什么反应,会诧异, 还是会感动, 如果感动的话, 会更久地凝视他的双眼吗;
他想要触摸毕方的脸颊,更近地听他的声音……
他甚至开始想象,吻他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吊桥效应,不至于绵延如此长久的时间。
甚至随着时间推移,心情越来越微妙,内心想要的,似乎也越来越多。
傅桓郁恍然明白过来,不论毕方出现在那一夜的火场之中,是基于什么样的原因,那一场救援对于毕方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至少对傅桓郁而言,毕方出现在了他人生中最为特殊的时刻。
在傅桓郁快要被黑暗彻底吞没的那一刻,是这个人骤然拽住了他,摧枯拉朽一般,将他拽回了悬崖边。
傅桓郁惊愕着,不可思议着,亦深深铭记着。
铭记着毕方奔跑时的喘息,他的力量,他的体温,还有那只手——
那只为他带来了新生的手,傅桓郁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亦一辈子都不想松开。
*
“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们,不是因为我不相信你们,也不是因为害怕我爸会受到什么伤害。”傅桓郁带着毕方,一路走到了那间房间门前,停下。
走上来的一路上,他们都踏着血迹,而直到此刻,毕方也终于看见了躺在门口的蛇妖,形状凄惨。
偌大的房间里,一个与傅桓郁样貌相仿的中年男人背靠着墙,浑身被捆绑着。
他神色仓皇地打探着毕方,目光略过傅桓郁时,眼神里又带上了点躲闪和愧疚。
想必就是傅俨了。
毕方哑然。
傅桓郁平静道:“只是有太多事情,我想先一个人理清楚。”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事情的,因为我从高中起就开始住校了,那之后我一直很少回这栋房子,我们父子两个一年里能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我大概记得,差不多三年前开始,他给我的感觉就变得很奇怪。”
“他忽然辞退了保姆,说他能照顾好自己。有时候我回到家里,会发现家里似乎之前有人来做过客,人数甚至还不少,但自从我妈去世之后,他几乎没有什么工作以外的社交活动,更没有能来家里开聚会的朋友。二楼有些房间突然被他上了锁,偶尔我会听到里头有动静,但他说是因为家里出现了老鼠。他身边还突然出现了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给傅桓郁的感觉很诡异,似人非人。
除此之外,傅俨的眼神,精神状态,也让傅桓郁隐隐觉得不对劲。
他的父亲那双绝望了十多年的眼神,突然间有了光。
可是那种光,让傅桓郁感到有些不太舒服。
直到今天,他才明白过来他感到不舒服的原因——
因为那是陷入癫狂的光芒。
这个男人,疯了。
他竟然轻易相信了一个妖怪的蛊惑,以为花了钱,就能重塑一个妻子。
毕方回头看了看那躺在门口的蛇妖,陷入了沉默。
这一刻,他几乎能从蛇妖腹部的两道伤口中,感受到他身边这个男人的恨。
他想,桓郁看似漠然又平静地面对着一切,可是他的内心,直到今天,也许还是期待过有朝一日他的父亲能幡然醒悟的吧。
然而事实是,他那绝望的父亲不仅没有重新站起来,甚至主动沉入了泥沼之中。
与意图不诡的妖怪作伴,成为美食家,召开灵力晚宴。
傅俨毁了自己的一辈子。
那一刻,桓郁得有多恨?
毕方抿唇,抬头看向傅桓郁。
傅桓郁感受到他的目光,也看了过来。
两人对视着。
毕方沉默地拥抱住了他,片刻后,轻声道:“……但是就算你意识到你爸身边的人是妖怪,你也根本不知道这个蛇妖到底是一代妖怪还是二代妖怪,你不应该拿着穷奇角就这么对上他。”
穷奇角只对二代妖怪有致命的威胁,如果那个蛇妖是一只一代妖怪,那么此时此刻傅桓郁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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