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璲斜睨他一眼,射箭的人已经下了山,缓步前来,气息平稳从容不迫,崇威卫如临大敌般上前警戒,待到那人的面容逐渐清晰时,崇威卫们才神色诧异,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将此人拿下。
来人一身劲装体格健硕,背着箭筒长弓腰佩弯刀,面容俊朗五官深邃,长眉斜飞入鬓,一双气魄凛然的眼眸在阳光下隐隐透出暗沉的绿,被这双眼睛死死盯住,寒意不自觉便会攀上脊背,仿佛面临的是山野间强悍无匹的恶狼,随时会被按在爪下开膛破肚。
容璲招了招手,让崇威卫散开,毫无惧色地抬头对上那双墨绿的眸子,冷然道:“六皇兄,别来无恙啊,可朕的脖子最近倒有些不适。”
“微臣……”容翊在容璲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形投下一片阴影,他摘下弓箭回手交到崇威卫手中,瞥了眼跪在旁边的韦渊,慢慢拱手,单膝跪下,姿势端正笔直,“参见陛下。”
容璲托着下巴俯视他,脸色慢慢缓和下来,然后拍拍韦渊的肩,悠然笑道:“六皇兄的箭术愈发神妙了,朕此时还能坐在这,恐怕是六皇兄手下留情,而且方才傅公子替你说话,此事就算了吧,不过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韦渊瞟向容翊,眼底翻过一抹怒意,认罪道:“属下知罪,甘愿领罚。”
“臣只是想杀那头鹿,让陛下受惊,实属意外。”容翊嗓音低沉厚重,有种不慌不忙的感觉,他仰起头来看着容璲,“臣五天前就在山中狩猎,不知陛下到此,还望陛下恕罪。”
“随你怎么说吧。”容璲显得兴趣缺缺,随口问道,“太妃身体还好?”
“依然康健,比箭偶尔还能胜臣。”容翊笑道。
“王府住的可还习惯?”容璲又问。
“臣从封地回京已经三年,早该习惯了。”容翊回答。
“那朕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容璲歪着身子倚在软榻上,没有让容翊起身,招手让傅秋锋靠近些,在他耳边耳语吩咐几句。
傅秋锋眉心微微一拧,有些不解,但还是点头退下。
余下的三人谁也没有说话,韦渊感到一阵压力,频频侧目,容翊突然偏头对他笑了一下,那张有些北方异域风情的脸笑起来带着傲慢和挑衅,让韦渊恼怒更甚,默默把手里的断箭又折了一半。
半晌之后,傅秋锋拎着个编筐过来,道:“陛下,您要的东西在此。”
容璲直起腰,打开盖子,伸手进去摸了摸,筐里是一只灰褐色的野兔,后腿系了根红绸,皮毛有些硬,撸着不是很舒服。
“既然皇兄喜欢打猎,我们不妨比试一下。”容璲让傅秋锋把筐拿到容翊面前,给他看了看,“朕放这只野兔进山,一刻钟后朕与皇兄再追,谁先猎到就算谁胜。”
容翊眼中一亮:“既是比试,必有输赢,赌注呢?”
“皇兄若是输了,朕的任何惩罚,你都要受。”容璲意味深长地轻哼,他俯身看向筐里,手指拂过野兔的长耳,那只野兔选的很是矫健,他的头发顺着颈侧滑落,飘过一阵奇妙的香气,让容翊不适地躲了躲。
“臣若胜,又该如何?”容翊在狩猎上显得信心十足。
“那你险些误伤朕之事便一笔勾销。”容璲许诺。
“好。”容翊一口答应,“听闻陛下凡事都让傅公子随行在侧,这次也要带傅公子一起吗?”
“自然。”容璲笑了笑。
“那公平起见,臣也想求一人随行。”容翊微微颔首。
容璲问他:“何人?”
容翊瞥向气闷的韦渊,朝他一指:“韦统领。”
韦渊终于忍不住,蹙眉低声怒道:“陵阳王!臣有公务在身,恕不能奉陪。”
“陛下敢吗?”容翊不理会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容璲。
“有何不敢?”容璲傲然扬头,成竹在胸,张扬的笑意比过午的烈阳更为瑰艳照人,“皇兄,韦渊,都平身吧,跪在朕面前,怎能与朕比试。”
“属下遵命。”韦渊只得接受。
“谢陛下。”容翊一抖衣摆站起来,对咬牙的韦渊道,“请韦统领指教了。”
四人命崇威卫放走野兔,傅秋锋十分怀疑容璲此时的自信,容翊那支山中射来的箭已经超过四十丈,还能有那般力道,他自问要与这种狩猎高手比试,只怕也难有必胜之法。
“爱妃信不过朕?”容璲看出傅秋锋几乎要掩盖不住的忧虑,笑着调侃道,“放心,轻功而已,朕带你飞。”
傅秋锋抽抽嘴角:“陛下威武,臣怎会不信。”
一刻钟过后,容翊对韦渊一招手,率先冲了出去。
容璲相比起来更加松散,和傅秋锋不紧不慢地出发,傅秋锋几次犹豫,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您难道想故意输给陵阳王,好卖他个人情?”
“爱卿。”容璲深深叹道,“你这时又不懂朕了。”
傅秋锋想不出容璲的目的,只要诚实道:“恕臣驽钝,而且您还让韦统领随陵阳王离开,若您遇到危险……”
“不用多想,朕一定会赢。”容璲眼中光彩摄人,“在山林里,朕就是危险。”
傅秋锋微微一愣,他似被触动,有一瞬的震撼,他们已经接近山脚,容璲直接在他愣神时揽住他的腰,腾身而起,踏着一根树枝跃入林中,几个起落之后才把他稳稳放下。
“你好像很习惯。”容璲轻轻喘了口气,“怎么,飞檐走壁对你来说稀松平常吗?”
“在陛下身边,臣飞天遁地皆无所惧。”傅秋锋定神对容璲拱手,笑着奉承几句,“陛下轻功高超,飘然若仙,此行定能取胜。”
容璲摇头无奈地咂嘴,单手按在一棵树上,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指向前方:“那个方向,跟朕走。”
傅秋锋不知道他如何确定,但还是跟上,问道:“为何不以轻功赶路?”
容璲瞪他一眼:“朕拎不动你了。”
“……是臣拖累陛下。”傅秋锋意料之中地说。
“不过也不差这点距离。”容璲带着傅秋锋轻车熟路在林中穿梭,然后停在一片稍微平整的空地上,踩了踩厚实的落叶。
傅秋锋忽然想起上次在沧沂山,容璲似乎很熟悉地形,天色暗下时也能辨认出下山的路。
“陛下,您……”傅秋锋想问他为何不继续追,但容璲抬手制止他的话音,缓缓蹲下,按上了地面。
一阵微风凭空卷起,拂动了山地枯黄的落叶,鸟叫虫鸣霎时一停,齐齐休止,窸窣碎响在傅秋锋耳边环绕,他仿佛置身在山风之中,容璲自身柔和而又凛冽澎湃的内力尽数散开,吹荡起沉黑的衣摆。
傅秋锋握紧了拳,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下意识的提防,心里敲响警钟——这是他对顶尖高手才有的忌惮,也是遭遇致命危险时养成的警觉,他此时才得以窥得容璲真正实力的一角,容璲的气息绵长轻巧,就像这山林的一部分,彻底融入草木鸟兽之中。
碎响渐渐连续,傅秋锋愕然回头,只见无数长蛇从四面八方向容璲汇聚而来,颜色各异,花纹绚丽,无论种类大小皆在他身旁挺起身子,伏低头颅,诡谲而肃穆,像朝拜一座神圣的图腾。
“捉住它,献给朕。”容璲的声音蕴藏着一种特别的力量,能迷惑人心,能操纵精神,更能让人陷落,他扬手洒出一蓬香气扑鼻的粉末,那些蛇类像领了命令一般,各自散开,潮水般退去。
墨斗从他腕上探出头来,容璲用食指蹭蹭他的脑袋:“乖,你待在朕身边,吃现成的。”
傅秋锋瞠目结舌,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本领,他钦佩地说道:“陛下果真非凡人也……那些蛇能听懂您的话吗?”
容璲站起身来,随手掸了掸衣袖:“你猜呢?”
神秘感总能增添人的魅力,何况是容貌绝佳的美人,傅秋锋注视着容璲,独特的功法让他的气息很难捕捉,更多了几分引人探寻的欲望。
“是臣小瞧陛下了,臣告罪。”傅秋锋微微错开了目光,心跳有些加速。
“它们当然听不懂,不过朕喜欢这么说。”容璲上前拍了下傅秋锋的背,拉着他坐在一棵枯木上,笑的稍显狡黠,“朕摸那只野兔时,在它身上洒了一种特殊香粉,朕所练禁术能驱使五毒,它们会去寻找与刚才的香粉同样气味的东西。”
“也是和贵妃娘娘所学?”傅秋锋问道。
“是。”容璲坦然承认,“不过她偏好剑法,朕大概比她更精于此道。”
傅秋锋沉默了一会儿,逐渐感觉到一股寒意,真实的寒意,他轻轻抬手偏头小心地打量容璲,然后迟疑地请示道:“臣可能有些冒犯……”
“既然要冒犯,何必事先说明。”容璲笑眯眯地用手托腮,胳膊撑在腿上,歪头回望。
傅秋锋突然有些退却,但他话已经出口,还是硬着头皮飞快地碰上容璲的手背,蓦地一怔。
这只手比之前还要凉,苍白的手背血管甚至泛起紫色。
容璲也有些意外,不过随后他用另一只手扣住了傅秋锋要撤回的手腕,眯眼威胁道:“荒山野岭主动示好,小心朕会错了意。”
“陛下。”傅秋锋试着想抽回手,盯着地面,“既然叫做禁术,必然会有代价,或者修习不易。”
“那是当然,否则朕怎会欠下林铮救命之恩。”容璲哼笑一声,“这是醴国奉为至宝的禁术典籍,连王室都鲜有人敢学,学了也不一定能会,会了也不一定不死,可朕没有死,所以朕得到了生机。”
“这是您逃往醴国之后发生的事?”傅秋锋从容璲嘲弄的语气里掘出他不曾明说的痛苦,突然觉得他们也许有着相似的九死一生,这层共鸣突如其来的拉近了他尽量与容璲保持的距离,他又问道,“您现在……会难受吗?”
“你这是在关心朕?”容璲轻轻挑眉。
“是。”傅秋锋抿唇,如实回答。
“你只是朕特许的暗卫,不觉得这样的关心不合适吗?”容璲收起浅淡的笑容,提醒他道。
“若臣连关心的权力都没有,陛下也不会带臣前来了吧。”傅秋锋在洞察人心上虽然偶有偏差,但总体还是敏锐的。
“哼。”容璲用手肘磕了下傅秋锋的胳膊,当做被看透的不满发泄,他仰头望着茂密的树叶后的天空,几条小蛇或缠或拽的把那只野兔送了回来,放在容璲脚边,他扔给傅秋锋一柄真正的匕首,支使傅秋锋去收拾兔子,就地烤了。
傅秋锋清出一片空地,捡来石头围上,用枯枝生火,容璲蹲到火堆边,伸手靠近跳动的火焰,闲闲地开口道:“朕有点冷,像曾经的冷宫那样冷。”
傅秋锋翻了翻火堆,把火烧旺了些。
“朕也试过在冷宫生火,给母亲烤东西吃,后院无人修剪的树交织成一片罗网,把天空切的四分五裂,仿佛任由鸟雀展翅的苍穹只是朕眼里的幻象。”容璲低声说,“朕最初问娘,父皇什么时候能消气,放她出来,直到朕的期望如同那片天空一样破碎,朕才明白,当你沦落到祈求别人时,你的期望根本一文不值,所以哪怕明知九死一生,朕也无惧。”
傅秋锋这次没打扰他阴郁的低吟:“陛下如今已是大奕帝王,再也无需祈求别人了。”
“所以朕虽然腹背受敌,倒也不算太失败。”容璲自嘲一句。
傅秋锋盯着他终于缓过些血色的手背,把串好的兔子架上火堆,发散地思考手脚冰凉通常是肾虚,不知道容璲这么凉,是不是在醴国练功,把肾练坏了,就旁敲侧击地问道:“陛下嫔妃众多,难道没有喜欢的吗?您若是不认同先帝绝情,那善待嫔妃子嗣便好。”
容璲捡起一块石头随手朝傅秋锋砸过去:“你也想催朕临幸妃子早日立后?”
“臣不敢逾越。”傅秋锋扬手接住摆回柴堆边上,“恕臣无礼,臣只是感觉陛下有些孤独。”
“哼,你越发胆大了。”容璲不悦地瞪他,“朕身边尚有韦渊柳知夏上官雩这些志同道合之人,论起孤独,你又比朕强到哪里?兰心阁那个傻太监肯为了你当面说谎糊弄朕,你舍得信任他吗?国公府中有人为你设想吗?”
傅秋锋一噎,容璲句句是实,他不禁有点郁猝,苦笑道:“但臣还有陛下。”
容璲皱起眉,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深吸口气打住这个互相扎心的话题:“算了,以后不要再提什么嫔妃。”
傅秋锋赶紧应允,转移话题道:“陛下,您真要罚韦统领吗?臣并非托词,确实是臣耽误了韦统领。”
“朕怎么不知道你们关系这么好。”容璲冷哼,“扣他一个月俸禄,有问题吗?”
傅秋锋欲言又止,试探道:“那活罪是指?”
“让他跟容翊去打猎。”容璲语带戏弄之意,“韦渊小时候,是容翊的伴读。”
傅秋锋没想到两人还有这层关系:“可臣见韦统领似乎颇为敌视陵阳王。”
“韦渊以前可是爱读书的好孩子。”容璲拿起一根树枝拨了拨火堆,“朕这个皇兄,处境倒和朕有些相似,他的母妃是北幽和亲的王女,先帝不待见他们母子,不过他比朕强,武功练得好,强要韦渊做他的陪练,韦渊挨他不少打,也练出些武功底子,朕就是这时候在宫里结识韦渊。”
傅秋锋不确定容璲对容翊的态度,似乎不像对容琰那般厌恶,但也没有多好。
“陛下,您认为那一箭,真是意外吗?”傅秋锋小心地问。
容璲叹了口气,反问傅秋锋:“你认为他驱赶那些鹿下山,难道没有别的意思?”
“什么意思?”傅秋锋不解,“……他箭术高超,难道是当面挑衅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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