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秋锋让暗一先走,自己上了马车,神采奕奕的容璲正在车里晃着一个巴掌大的瓷瓶。
傅秋锋坐到对面,打量了容璲一遍,问道:“陛下今日又吃什么药了?”
容璲放下瓶子无语:“朕好着呢,今天去问陈庭芳的话。”
傅秋锋点头:“那为何要带上臣,这不需要演戏吧。”
“朕想带着你。”容璲幽幽一笑,“陈庭芳过的不好,朕就要在她面前彰显朕过的很好。”
傅秋锋琢磨了一下,觉得还是不对:“那陛下应该带贵妃娘娘才是。”
容璲一噎,没有细思,蛮横地让傅秋锋不准再提:“她天天对着上官,已经不新鲜了,朕就要带你,闭嘴。”
傅秋锋只好陪他一起去朱雀宫,上官雩这两天也从陈庭芳口中得知了一些细枝末节的情报,只不过毒发的陈庭芳虽然不惧后果放肆大骂,却仍保有最后一点理智,没有说出关于任何主使者的消息。
陈庭芳大部分时间都在安神药的作用下昏昏欲睡,这次容璲要来,上官雩没给她喝药,她虚弱地坐在床上,没有内力护身,毒酒对她的影响更加深重。
“贤妃,朕来看你了。”容璲拿着药瓶,在陈庭芳床前笑了一声。
陈庭芳眼睛一蹬,回光返照般就要开口,容璲把药瓶抛给傅秋锋,傅秋锋上前扣住她的下巴不顾她挣扎,把一瓶药全灌了下去。
容璲眼皮跳了跳,嘶了一声:“卿下手真不客气,对待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要温柔一点。”
“贤妃娘娘给陛下下毒时真的很温柔。”傅秋锋放下药瓶擦了擦手,“臣对待男女皆一视同仁,再说臣已经很克制了,比在地牢里下手轻了十倍有余。”
容璲斜了他一眼:“囚犯的下巴是不是碎了?”
“怎么可能,碎了还怎么招供。”傅秋锋理所当然地说。
两人随口聊了几句,陈庭芳的咳嗽声逐渐停下,她捂着脑袋用力晃了晃,随即脸色骤变,比方才还差。
“陈庭芳,事到如今,也不必思考什么礼貌说辞了。”容璲开门见山,傅秋锋从旁拖过一把椅子,容璲一撩衣摆坐下,又接过傅秋锋的茶,指了指面如死灰的陈庭芳,傅秋锋给她也倒了一杯。
“何时杀我?”陈庭芳长叹一声,“是我给你下毒,是我迷恋太子,对你心怀怨恨,全是我一人所为,与我父亲无关,你杀了我吧,无论是毒酒白绫,还是凌迟腰斩,我都无怨无悔,只不过你别想从我口中问出消息,殿下的死比任何刑罚都痛彻心扉。”
“哼……呵。”容璲意味不明地感叹几声,“你莫不是忘了,你神志不清时说株连九族你也无所谓。”
陈庭芳不去看容璲,盯着床顶:“父亲是朝中重臣,身负重任,悬系万千黎民,陛下若是明智,就不会为了一个为情所困的女人影响朝堂。”
“那可不一定,朕不知你是怎么看待陈峻德的,但确有万千黎民因他而死!”容璲握拳一砸扶手厉声道,“陈峻德贪污朝廷赈灾款项,收受地方污吏贿赂,出卖重要军情陷害前线将军,朕收集了三年证据,见缝插针扶植自己的亲信,就为了搬倒陈峻德,你以为朕会放过这个机会?”
陈庭芳露出难以置信的诧异来:“不可能……父亲他就算收过一些礼,父亲对我的任性百般包容,若非我主动要入宫,他甚至不会让我入宫争宠,他怎么会害人!”
“朕无所谓你信不信。”容璲起身在房内绕了一圈,上官雩和暗卫应该都仔细搜过,想来不会再有什么证据,但他走到窗前,低头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喊傅秋锋过来,指了指窗口。
傅秋锋看了看下方窗缝里黑白相间的残渣,掏出手帕沾了一点捻了捻,笃定道:“是鸽子的粪便。”
“宫里不养鸽子,为何鸽子会停留在这里?”容璲走回去,笑问道,“飞鸽传书,但飞鸽传书距离过长也不可靠,所以与你联络的人,大约就潜伏在京城之中。”
陈庭芳渐渐发慌,冷静不下来了,她惨淡地笑起来,看着容璲:“你有如此明察秋毫的本领,看来沉迷酒色不理朝政是你故意展露出来,欺骗众人的。”
“主要是想欺骗你爹。”容璲嗤笑。
“你就算问我,实不相瞒,我也给不了你有用的情报。”陈庭芳认了命,撩起额前散下的头发,想要精神一些,“他用飞鸽传书给我传递命令,但大多数时候只是让我静待时机而已。”
“还有为你宫中的暗道打掩护。”容璲替她补充。
“……想不到你连这也发现了。”陈庭芳闭眼叹息,“所以我更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不知道他是谁,他总是带着面具,我只能告诉你他的名字——公子瑜,这一切都是你自讨苦吃,你若没有谋害太子,如何有今日自发为太子报仇的所谓逆党?”
“那太子为何先要谋害朕?”容璲抬脚踹了椅子,他怒上眉梢,将手中茶杯砸到地上,“容瑜已经是长子,深得先帝喜爱,他就算视朕为无物,他又能损失什么?难道他不是以欺辱朕为乐?你喜欢的只是个弄虚作假的卑劣之徒!”
陈庭芳没有生气,她恬静地翘起嘴角,仿佛想起从前那些日子:“不,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我从前也以为我也会随便嫁给哪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我生下来便锦衣玉食,巴结奉承我的人数不胜数,我得到了旁人永远无法企及的东西,就该为此做出牺牲。”
“朕不想听你不知所云的回忆。”容璲愤然道。
“听听又有何妨呢?你不就是来听我说话的?”陈庭芳自顾自继续道,“那天元宵,我去了灯会,猜对了最多的灯谜,但我丝毫没有得意满足,因为我知道我能做到,可我摘下那盏最华丽的花灯时,有人同样握住了手柄,他在金灿灿的灯联之下,是那么明亮自信,比那盏灯笼还耀眼,几乎让我看不清既定的前路。”
容璲从来不喜欢陈庭芳,但看着她矛盾的露出喜悦而悲凉的笑容,一阵不甘和怅然若失让他烦躁不已,他的母亲也是相府千金,若是没有先帝,她或许也能这样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子,传为佳话。
“陛下,喝茶。”傅秋锋又倒了一杯递过去,“就当听戏。”
“好一出大戏。”容璲冷笑,“可惜朕才是反派。”
“反派没什么不好。”傅秋锋安慰他,“那臣就是反派手下的喽啰。”
“你真不怕掉价。”容璲夺过茶杯猛灌一口。
“我们一同游园,看灯,闲聊,他送我一条手帕,告诉我若是有缘,就一定会再相见……这难道不是上苍的启示吗?若上苍要我随波逐流,为何又让我与他结识?”陈庭芳喘了口气,眼里渗出一点光彩,“我坚信我们会再见,推掉了所有求亲的人,不久之后的宫宴上,我被茶水打湿了衣袖,然后收到了一模一样的手帕,他是太子容瑜,那么温柔谦逊,那么端正有礼。”
“他是我的知音,是因为他,我才真正活过。”陈庭芳红了眼眶,“我们相识甚久,却始终遵守礼教,未曾有半点逾越,这是我现在唯一后悔的事……我将第一次给了一个恨之入骨的男人。”
容璲抬手捂住了额角,两人同时沉默下来,过了半晌,傅秋锋在这阵干涩的沉默中越发忐忑,一边担心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容璲的私事,一边又期待容璲作何反应,同时又隐隐认为容璲不会对陈庭芳做过什么。
他百味杂陈,最终想出了个借口,提醒道:“陛下,这碗药何时失效?”
容璲转过身,面向陈庭芳,冷着脸坦白道:“你的第一次留着死了去给容瑜吧,朕从来没碰过你,你知道朕有很多蛇,朕对你下了幻毒。”
陈庭芳眨了眨眼,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为什么?你难道不举吗?”
作者有话要说: 容璲:不!傅公子快来作证!
傅秋锋:不,我不能
第49章 公子瑜02
容璲:“……荒谬!无稽之谈!”
容璲抬手一指傅秋锋:“朕有的是嫔妃公子投怀送抱,朕只是看不上你而已!”
傅秋锋顺着容璲的手指瞥了眼自己,默默往他身后移了一步。
他隐隐约约已经有过这个猜想,但亲耳听容璲说出来,倒也有几分惊讶,心道容璲这样宁可下毒都不碰不喜欢的女人的皇帝可真是凤毛麟角。
“你这是恼羞成怒,我从未听说过有皇帝欺骗嫔妃假装临幸这种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陈庭芳镇定地说,“你没有临幸过韩昭容和楚婕妤,烧死的周婕妤也没有吧?从前还有刘昭仪来向我哭诉,陛下从来不去看她。”
“朕不喜欢她们。”容璲强调道,“你挑衅不了朕。”
“你的后宫一共才多少人?”陈庭芳嘲笑一声,“怪不得你一直没有子嗣。”
容璲现在唯一后悔的事就是刚才说了实话,他看了眼傅秋锋,也不知道让傅秋锋说什么能摆脱这个话题,但傅秋锋正要开口,他又想起傅秋锋的之前的迅猛理论,还是抬手让他闭嘴。
“朕不想在无谓的琐事上和你浪费唇舌。”容璲冷声道,“太子余党到底有多少人,是谁支援他们活动?”
“连我父亲都不知道他的女儿做了这种事,同样,公子瑜也不会告诉我任何我不该知道的事,我只要听从安排就好。”陈庭芳斜眼打量容璲,她得知自己是中了幻毒,这时面对仇人,竟有几分荒诞的愉快,大笑几声,饶有兴趣地说,“太子再和善,再温柔,他毕竟也是太子,一个当不上皇帝的太子,只有死路一条,没有人愿意走向死路。”
“每个人都在走向死路,难道你能长生不老?”容璲白眼道。
“你这是抬杠。”陈庭芳说,“殿下一定会为自己谋划生路,所以有些挡在他面前的障碍,就不得不清除,更别提这障碍还是出身卑微的你了。”
“你和容瑜都疯了吗?朕只是卑微的罪臣之女所生的儿子,竟然挡了堂堂太子殿下的路!”容璲感觉万分荒唐,他咬牙切齿地怒道,“你们都是令朕作呕的虚伪之辈,别再玷污和善温柔这个词了。”
“我也觉得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某种力量。”陈庭芳突然神叨起来,“殿下同我说起过,他曾经待你很好,但有一次出了宫,在湖边遇到一个奇人,那人精通卜算,自称能窥得天书,预言容璲日后必成皇帝,而醴国圣女将成贵妃,容翊会被北幽刺客挟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北幽联合醴国兵犯大奕,贵妃忧伤抱病,不久身亡,容璲御驾亲征两年平乱,却留下暗伤,不到三十便郁郁而终。”
容璲怔了一下,然后笑出了声:“这预言真是曲折离奇啊,是窥得天书,还是落第秀才的妄想话本?”
“殿下一开始也不曾相信,但宽宏大量,不与他计较,这位奇人最后留下了一个名字,他预言即将出生的是公主,陛下定会取名为‘容瑰’。”陈庭芳摇了摇头,“我们不得不信,一个月后,出生的确实是公主,而陛下也取了此名。”
容璲不禁沉默下来,陈庭芳没必要说谎,为一个已死之人找理由,他看了看傅秋锋,却发现傅秋锋似在强压震悚,像打开了什么新大门一样。
“那位奇人,你们之后见过吗?”傅秋锋尽量压平语气,从贤妃的说法来看,他一下就想到自己那本《金銮秘史》,如果它流传出去,而自己没有来到大奕皇宫,恐怕也会被奉为天书。
难道若干年前,大奕还有其他人得到了这本书的其他部分?
“没有,殿下如遭雷亟,震撼不已,想要再寻此人,但遍寻不得。”陈庭芳弯了下嘴角,“后来晋王之乱时,殿下送来消息让我出京避祸,说你答应出宫离开,再也不入京城,只要你不再能威胁他的皇位,他可以留你一命。”
容璲一点点握紧了拳头,深深吸了口气,嘲讽地挑起嘴角:“容瑜和你真是无话不谈,是啊,朕是答应过他,朕那时也很开心,确实不打算再回这个乌烟瘴气的皇城。”
“他明明放过了你,你为何食言害他?”陈庭芳忽然崩溃般地嘶吼道,“殿下登基便会立我为后,我以为我们逃过了该死的命运!”
“命运不该死,该死的是容瑜!”容璲也提高了声音,扭过头闭了闭眼,沉郁地说,“……是他害死了朕的母亲,他本该早就随先帝离开,朕不知道他为何回来,晋王叛军在宫中烧杀抢掠,他将叛军引到了冷宫……朕只要早到一步,就可以带母亲远走高飞,是他亲手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陈庭芳止住了质问,像是无法理解:“你在意那个被贬冷宫的罪妃?先帝已经够宠爱你了,你的生母有罪,却可以认当时的皇后为母亲,你难道不该心怀感激吗?”
容璲厌烦地扬起头,转过身不想再看她,而是盯着傅秋锋:“这就是朕发誓要得到皇位的原因,只要朕是皇帝,朕说谁有罪,他就有罪,朕若纡尊降贵亲自去迫害谁,那就是他的荣幸,他应该心怀感激,只要身居高位,哭声就不会传入耳中,跪求也不会映入眼帘。”
“可您没有这样做。”傅秋锋回望他,“这是您所憎恨的,您要得到皇位,是要拨乱反正,还朝野上下宫廷内外清明之治。”
“朕没有这么伟大,朕只是想报复。”容璲垂眸,放轻了声音。
“那说明您还有一腔热血。”傅秋锋认真道。
“它早就冷了。”容璲抬了下手,缺乏温度的苍白手背透着血管的青色。
傅秋锋挣扎了一下,还是伸手握住了容璲的手,然后一触即分,低头道:“恕臣冒犯,臣感觉得到,是热的。”
容璲眉梢轻颤,放下胳膊背到了身后,哼笑道:“指鹿为马的佞臣。”
“臣知罪。”傅秋锋流畅地请罪。
陈庭芳打量着两人,扭头嗤笑了一声:“君不君,臣不臣,妃不妃,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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