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重生后还没见他这样舒心地笑过。
凝注片刻,辜珏又垂眸,“我很想你。”他声音里也染了几分低落,“合籍那天,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你却离我而去。”
他这几句话极清楚,也极真挚。
若谢衿对他还有感觉,大概要归咎于无知无识的一百年,不过像是睡了一觉。
但在辜珏这里,一百年的分离是真真实实的存在。
难道竟没有让他彻底忘记?
谢衿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但最多的一定是感动。
水榭安静下来,唯余风声舒缓。
谢衿开始思考要怎么把这个醉鬼带回画阑殿,听到他问:“我能不能亲你?”
谢衿:!
他掀起乌黑长睫看着谢衿,不等回答便倾身靠近。
说好的师徒有别呢?
谢衿心里一紧,却被囚龙索禁锢动弹不得,只好把头向右转开。
辜珏的声音就落在左边耳朵,他用含糊的嗓音轻声地质问:“阿衿,你是我的道侣,你怎么能……”
他呼吸混合酒气,烫得谢衿的耳朵都开始发热。
“师父,我是清思。”
他没继续,谢衿用余光看到他抬手敲了敲自己额角,似乎酒意上头,身形摇晃了几下。
“师父,你醉了,要不先回去休息……”谢衿还没说完就被他捏住下巴转过脸。
“嘶——”手劲不小,谢衿下巴都快碎了,被迫于他对视在一起。
突然听到不远处水池对面传来人声。
“走啊,我们继续喝。”
“够了够了,不能再喝了。”
“怎么不能喝?”
“今日特别,但还是不能太放纵,毕竟酗酒有损修为。”
其中一道声音是谢衿认识的,是烟霞峰的一个何姓师侄。
谢衿背对那边,无法转头去看,但心中已万分凌乱。若被弟子看到自己和辜珏这幅场景……离谱。
水池对面倏忽安静下来,片刻后传过一串急促离去的脚步声。
谢衿:……
谢衿冷汗都冒出来了。
面前的醉鬼当然毫无知觉,依旧捏着谢衿的下巴,用全然不同平时的委屈声音重复道:“你是我的道侣,我们拜过天地,拜过苍梧的先祖,在苍梧山巅结下执手白头的天地印,你知道么,我今年也去了苍梧山巅替我们两结天地印……”
这话定然是醉话,自己已经离开一百年,他还结什么执手白头的天地印?
他身形一直摇晃,眯了眯惺忪的醉眼又靠近。
自己承了老头的灵根就必定要完成他交待的,“努力修行,早日飞升”,这辈子绝不可一错再错。
但辜珏醉得如此厉害,醒来必不可能记得这些。
谢衿如麻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两道呼吸勾缠,长睫轻轻抖动,温柔地扫上脸颊。谢衿不自觉地抿了抿唇,闭上眼睛。
因为看不到,对方身上混杂着酒香的檀木气味骤然鲜明起来,让人有一瞬间的时空错乱,仿佛就是一百年前每一次普普通通的亲昵。
他的手从下巴上离开,谢衿心跳逐渐失控,身体绷得很紧。
突然感觉肩膀一重。谢衿睁眼,见辜珏疲倦地趴在自己肩膀上。
“阿衿,你知不知道……我真的……”他模糊地嘟囔了几句,一点点没了动静……
谢衿:……
-
画阑殿,辜珏的寝室。
梁柱上的烛台里燃着烛火,昏黄光线铺在辜珏安静熟睡的面容上。
囚龙索一松开,谢衿立时就把人带回来了。
此刻,他已经收拾好了乾坤袋,今晚是非走不可的。
谢衿已经想得很清楚,辜珏还想着前道侣,如果有一天,他知道谢清思就是谢衿,事情很可能会走向难以控制的局面。
自己现在离开,在他心里,弟子谢清思和道侣谢衿就永远不会有交集。
谢衿扬手,一片白色飘向对面,黏在烛台下的柱子上。
是一张信笺。
笺上清秀的小楷字被烛火照亮,“师父赐鉴,受弟子谢清思一拜。
自清思拜入门下,承蒙师父谆谆教导,铭感五内,前事若有冒犯之处,师父多多包涵。弟子此番离去,回峰无期,往师父多加珍重。另外,弟子知道师父挂念道侣谢师尊,但他已去多年,还请放下。书不尽意,尽止于此。弟子清思再拜。”
夜风从窗口吹入,翻动柱子上的白色信笺,而屋内已空。
今晚,弟子们都留在赤帝,烟霞峰上几乎无人。
浓墨般的夜色下,谢衿轻捷地穿过烟霞峰的结界,落在山脊上。
站在高处放眼看去,苍梧山脉如巨龙般在中州大地上蜿蜒。山海茫茫,谢衿出来得急,竟然一时不知道现在该去哪?
除了苍梧山,中州还有几座灵山,什么落雁山,什么咫尺崖。灵气虽不比烟霞,但也环境清幽,气候宜人,都是不错的选择。
谢衿的脚步迟迟没动。
他突又想到一件事,上次辜珏给自己的解除弥水洞禁制的符还在身上。若是能把水麒麟金金一起带去,从此以后,一人一兽,岂不逍遥自在。而且,这些年用铁链锁着,狗子一定很委屈。
谢衿打定主意,当即往后山去。刚落在弥水洞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兴奋的野兽低吼。
“金金。”谢衿大步走进洞中。
还跟上次一样,金金被两根粗铁链锁在坚硬的洞壁上,看到谢衿,它立刻从地上站起来,欢快地踩踏地面。
谢衿慈爱地抚摸他右前腿上的坚硬鳞甲,“乖金金,爹来了,爹带你离开。”
听到这话,麒麟用金色的大眼睛不解地盯着谢衿。
谢衿解释:“爹带你离开烟霞峰,我们去别的地方修行。”
水麒麟好似听懂了,却没有露出欢喜的模样,金色瞳孔缩了缩,晃动着大脑袋,重新趴回了地上。
谢衿估摸着它是住习惯了,继续安抚,“我知道烟霞是灵气之地,住得舒服,但落雁山、咫尺崖也很不错,关键你可以天天跟着我。”
水麒麟眨巴几下大眼睛,思索半晌还是恹恹地耷下了脑袋。
谢衿不管它,准备来硬的。
伸手去捏金金脖子上的铁链,蓦然发现辜珏对这水麒麟是真的上心。这并非普通铁链,而是由玄铁铸造,并且浇灌了灵力。
除了麒麟自己挣不脱,外力想替它解开也十分困难。
索性谢衿的乾坤袋里还有几样法宝,准备拿出来试试。
一试就试了两天。
直到最后一样,凤髄十方戟斩在这铁链上,铁链依旧毫无损伤,谢衿才深刻感觉到辜珏对锁死这只麒麟的坚定决心。
他颓然地倒在麒麟腿上,告诉自己不能放弃。
时间上倒也充裕。
弥水洞已在烟霞结界外,洞口有辜珏的禁制。洞内有水麒麟的兽气覆盖,任何修为、任何法宝都无法探查到自己的气息。
只要辜珏不来,谢衿就是待一年也没人会发现。
在哪不是修炼。
谢衿正准备靠着麒麟暖烘烘的大腿睡上片刻,突然听到有脚步声正往洞中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衿:%……¥&哔了狗了。
第35章 掉马的第八天
辜珏的禁制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这般轻易地闯入?
谢衿顺势翻滚到旁边一块巨石后的阴影中。
走进洞中正是想象中的人。
石洞不大,两个人的距离很近。若是在别处,按辜珏的修为必能察觉,但因为水麒麟的兽气充盈整个石洞,遮蔽了谢衿的气息。
辜珏站到金金面前,狗子立马呜咽一声,退到石壁前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
看得出很怕他。
麒麟身上的碧色荧光映照,辜珏看起来脸色苍白,还有些憔悴。
谢衿正不知他来干什么,就见他掌心化出焚光,随即刺向金金。
麒麟的坚硬鳞甲上立时绽开一线鲜红伤口。没有片刻停留,长剑调转,再次刺向金金,又是一线刺目的鲜红。
金金缩在角落,浑身发抖,却不发出声。
他在干嘛!?
谢衿的拳头瞬间硬了,恨不得立刻冲出去,一拳揍在他脸上。但要是出去,一切就会回到原点……
谢衿内心纠结着,焚光已经停下来回到辜珏手中。
辜珏身上笼着一股陌生的暴戾之气,但谢衿知道,他不过是在麒麟身上发泄情绪。
焚光是什么?极品六阶的法器,有崩天裂地之威,如果真想伤它,断不是这样的效果。
他没有喝醉,谢衿想不出他为什么要这样对金金?
破空声消失后,只剩巨兽粗重的呼呼喘息。
谢衿藏身漆黑阴影中,视线却被洞中那道清瘦身影紧紧攫住。他本修为高深,此刻却显得分外脆弱,仿佛随时就会倒下。
辜珏没有倒下。他扶着石壁,背脊剧烈起伏后猝不及防地呕出一口鲜血。
谢衿的心瞬间被提了起来。
他受伤了?辜珏呼吸稍沉,转头用手背擦净唇角,步伐疲倦地向外走去。
谢衿离开阴影,注视着那道颀长的背影消失在洞口才去查看金金。
水麒麟有自愈之能,不用太担心,此刻四五道剑伤已完全愈合,连痕迹也无,但谢衿为了安抚它,还是给它输了点灵力。
危机已经解除,洞中再次回到一人一狗的平静状态,谢衿的心情却难以平静。
辜珏刚才在石壁旁留下了一块不规整的黑色血迹。
谢衿想起,他以前有一次心绪不宁间练功,伤到心脉落下了陈旧疴疾,看这样子竟像是牵动昔年旧疾。
“他怎么了?他为什么要打你?”
谢衿的自言自语,得到了金金的回应。
麒麟摇晃大脑袋,看着洞口方向,辜珏刚刚从那里走出去。
谢衿不是很懂它的意思,“你说辜珏?”
麒麟又扭了扭身子。
“辜珏,你说辜珏打你?”谢衿猜测着麒麟的意思,“他以前也打过你?”
麒麟眨巴着金色的眼睛,点头。
“他为什么要打你?”
麒麟看着谢衿,眼神陡然有几分羞赧。它伸出湿滑的大舌头眷恋地舔了舔他的脸,然后哼哼唧唧地埋起脑袋不动了。
谢衿无法猜金金的完整意思,只好枕起手臂靠在它身上休息。
经过刚才这出,他睡意全无,脑袋里一直回荡着辜珏吐血的一幕。
若是牵动昔年的陈旧疴疾,不休息三四天恐怕难以恢复……
不过,辜珏修为高深,此处离烟霞也近,回到峰上有的是灵药法宝。
安慰自己后,谢衿心中稍定,刚迷糊了一会。
静静趴在身下的金金突然躁动起来,它猛然站起几乎将谢衿掀到地上。然后拼命摇晃脑袋,一直盯着洞口方向。
谢衿还不知何事,就听到洞外传来一声遥远的清啸。掠至洞外,跟麒麟完全不同的强烈兽气从天际扑面而来。
漆黑如墨的夜色中,从远处烧过来一道通红火光,来速极快。靠近后,看到是一只巨大的火鸟。
它有绚丽的羽冠和尾巴,长长地飘在天际,周身流动通红火焰,展开遮天蔽日的翅膀焚过幽蓝苍穹,从远处掠至烟霞上空。
仰起修长的脖颈发出清越鸟鸣后,猛然向地面冲去。
烟霞上空布有结界,妖类无法进入。
火鸟撞上结界,灵力向四周荡开,如滔天巨浪翻涌,震动天地。
一次不成,它在天空盘旋后再次撞向结界。红色的羽毛如雪片般纷纷而落。
谢衿看得目瞪口呆,这妖兽是疯了么?
不待火鸟第三次撞上结界,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倏忽停在火鸟面前。
“辜珏,你终于来了。”火鸟停在空中,周身火焰明灭后化出人形。
红眸凤目,极尽艳丽。这火鸟竟然就是燕不渡的情人,容怅的母亲,弟子甄选大会上出现的红衣女子。
辜珏负手立在她对面,白色道袍猎猎抖动,神情一如往常般平淡,“来烟霞找死?”
若不是他脸色苍白得几无血色,谢衿都要怀疑刚才在弥水洞中那一幕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今天是特意来找你的。”火鸟神情间露出几分急迫,“我知道瑶玉祖师你心系天下,求你可怜可怜我,让我见容怅一面。”
她这句话让辜珏神色微变。
他显然没想到她会提起容怅。
火鸟继续道:“你不必再瞒我,我已经知道容怅就是我的孩子,还知道他现下已拜入你霞峰门下,求你让我见他一面。”
说完,她凌空跪下。
辜珏默然片刻,淡淡道:“他不会见你的。”
谢衿完全理解辜珏的拒绝。
容怅何其骄傲,妖兽母亲已让他极难接受,又怎么会于她相认。
火鸟跪着往前两步,细长的凤眼中尽是急切,“辜珏,我求你了,我不可能得到燕不渡,更不可能一直留在外面,回渭水前,我只想见容怅一面。”
见辜珏摇头,女子娇美的脸上流淌下两行清泪。她俯下身子,哭得浑身颤抖,“求求你,你让我见容怅一面……”
天穹幽深,辜珏垂着视线看她,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风从天际卷下,似乎知道自己打动不了这个男人,火鸟哭声渐小,随后停下来。
安静片刻,她猝不及防地抬头,双眼中各漫出两枚血红的瞳仁。
谢衿吓了一跳,那是……
《中州小札》里提到,重明鸟双目生双瞳是人间灵物,可看前世,惑人心。
心中不禁替辜珏捏了把汗。
却见他倏忽间向后飘开,一道细细的白绫自袖中飘出,缠上眼睛。随即指间掐诀,囚龙索割裂夜色,在空中结成天罗地网,想将重明困在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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