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安含糊地想起刚才归陵说的那个词,“战争”。
“好吧,”韦安说,“我尽量活到你回来。”
归陵转过头,忧虑地看着他。
“我不会去太久,你无论如何不要进入这个病区,有麻烦就跑,我出来后会找到你。”那人说,“深域是战争系统,真有必要动手时,杀伤力怎么大怎么来,知道吗?”
“嗯。”韦安说。
归陵看他的表情还是很担心,他这种长相很容易显得深情,韦安觉得在这种双方都很勉强的利益绑定结构中,因为别的选项都太差,所以简直开始有一种有很深羁绊的同伴生离死别的味道。他思考了一下结婚的问题,觉得回头可以试探一下。
“我会尽快回来的。”归陵又说。
“你最好是快点。”韦安说。
归陵说完,又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消失在了那栋陈旧不祥的门栋中。
病区落在他身上的光很不正常,充满了要一去不回的气息,韦安忧虑地想,归陵这个人还挺适合这样子的。
韦安拿着枪,在病区深渊一样光的外面等待。
砖石的墙面仍是苍白人皮式的质感,地面肮脏,好像这个人病入膏肓,开始腐败。韦安认识烂疮或是发黑的痕迹,这片空间在向下沉坠,病得越来越厉害。
他翻出口袋白天从私人治疗室找到的那包烟,拿了一根,点燃,慢慢抽。
他感觉还算放松,这里虽然是恐怖地带的深处,但其实一切又都是一个规模的大机构的样子,内务部的楼层有一些也是这样,因为这种设计合理又经济。
“无忧疗养院”本身也是一些有钱人放置再也不想看到人的地方,校正人的行为,让其符合规则。想要经营这样的机构,最需要的不是专业的医疗人员,而是为了钱什么都敢干的亡命之徒。而当没有钱,大部分普通人本身就会变成亡命之徒。
联邦也有类似的地方,可见哪个时代都有这样的情况。
韦安听到细微的声音,像黑暗中有怪物靠近……
他转过头,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条走廊。
本来肯定不在那里,暗红色的门掩着,可能是之前被“矿区”覆盖了,此时露了出来,是这建筑自行变异出的东西。
韦安突然意识到,不是靠近,是“矿区”在消退。
这应该更安全,但其中可能隐含的东西又让他发冷。
门被顶开了,一只有半个脑袋的怪物爬出来,没什么声息,像劣等的虫子,只想着吃。
韦安朝最前面的一个开枪。
他非常擅长用枪,第一下就击中了它的胸口,另一个世界的力量渗透出来,它从墙上跌落,变成一小块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融胶。
而黑暗的走廊中,至少有数十个半只脑袋的怪物冲过来。
韦安盯了几秒,抬起手,又开了三枪,熟悉节奏。
在他第四次开枪的时候,那烧焦橡胶般的东西如传染病一边向周围蔓延,连空气的密度都发生了变化,整片空间呈现黯淡的灰色。
有什么极为危险的力量靠近了这片区域,那是深域系统实质化的基调,给一切镀上了隐隐塑胶的质感,像水面下庞大饥饿的海怪,它的力量如触手般延伸,有一套生物肢体的脉络。
有一瞬间,整条走廊都变成了灰色,数十只怪物无声地倒在地上,化为数个拳头大小烧焦的塑料。
一些能隐隐看到融化的五官,是娃娃的脸,上面隐隐可见刀子深深的刻痕,像是挣扎着向上浮起,又彻底变软融掉,空洞的眼睛早已像灰色的空间沉落。
整个场面非常恐怖,韦安想,这就是他的力量。
韦安知道这些塑胶样的东西,偶尔也会梦到,但它们从未让他觉得不安全过。
这是当年科学部最有名的小规模世界,“苍白世界”里,用高强度火焰喷射器造成的局面。
“苍白世界”是一大片封闭式建筑,非常旧,里面永远是黯淡黄昏时的光。每隔一段距离,转角都有一个巨大的古董钟,时间永远指着五点四十七到四十九分,反反复复地循环,不知道代表着什么。
走廊两边有门栋,那是无穷无尽老式的房子,就像电脑里图像文件的无限复制粘贴,一大堆乱码,不断展开。
一旦有活人进入,里面就会有无数残破不堪的娃娃从地毯、灰尘和散落的塑料袋之类的垃圾中长出来。
娃娃的手里拿着刀,注射器头,破铁皮之类尖锐的东西,塑料的眼睛有的有划损,有的只是空洞的眼窝,开始疯狂攻击活人。
韦安是跟内务部的特殊案件小队进去的,他没有动手,他这种人当然要一直西装革履,只观察情况。
父亲已经塑化了,火焰喷射器让所有那些娃娃和父亲的塑料沾在一起,分不清楚,变成了巨大的垃圾山。
韦安做出很痛苦的样子,还特地穿了黑色的正装,他可能真的很痛苦,他分不清楚。
他一辈子要永远忠诚、服务、视为一切的人死了,头就在他脚下,——后来他还不小心在他头上踩了一脚,头扁下来,留下鞋印,上面的黏胶弄不掉,他就把它丢了。
他在父亲的葬礼上念悼词,他是他最成功的孩子,理当代表家族。
他在半夜时因为那失去神明一般巨大的恐惧而啜泣,或是偶尔陷入濒死的恐慌中,持续了大概三年,现在有时候还会这样。
他得到了权力,他逃离了那种生活,但他又还是那人当年领回来的小孩子,而因为生物性的控制,他的某些层面始终没能长大,过度偏执,一直是那个渴望完全服务于家族的奴隶。
秦物升,他总说,孩子或动物们的爱是最单纯和热烈的,而他可以通过科学的方式得到。
清空走廊后,又有怪物爬出来。
韦安再次开枪,他杀得兴起,往走廊里又追了一小段距离,直到这里一个怪物都没有了。
据说电影里最后揭秘这里是地狱的一个办事处,没人能逃离这个世界规规矩矩的笼子,电影里的人没有,诞生或陷入这里所有的人都不行。
这想法让韦安笑起来。
他模样俊秀,大部分时间下只彬彬有礼地笑,父亲总说他有一张适合温柔微笑的脸。
但此刻在T病区黯淡掺血似的灯光下,他身上那薄膜一样的东西脱落下去,骨子里有什么凶险的东西渗出来,他的笑有种近乎热烈的空白,透出恶意和血腥气。
他清空怪物之后,转过头,看着身后的归陵进去的那个门栋,它跟了过来。
病区很安静,看不出发生了什么。
韦安退了一步,接着转身离开,得撤了。
这东西盯上了他,韦安能感到它饥饿的意志。
他不怕那些怪物,但T病区不同,这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非常可怕。
韦安冲了几步,突然停下,后退了两步,寻找方向。
前面是更深的黑暗,他能感觉到,它在调整位置,把他吞入其中。
韦安左右看了一下,朝墙壁开了一枪,这里有着皮肤般的墙面,他击中的一刻它化为塑料的薄膜,接着破裂,露出之后被吞掉的门。
韦安再次开了一枪,这次射出的是普通子弹,击中了门锁。
他踹了一脚,把门弄开,冲进后面的走廊。
这是又一片久无人至的病区,韦安朝前跑了两步,这时突然停住。
他再次感到了那个东西,极度凶险,盯着他,无可抗拒地靠近并笼罩了他。
他抬起头,前方又出现了一间亮着灯的门。
T病区。
它静静立着,不像有什么危机,只是一个你这辈子总会不巧走进去的地方。
韦安放低枪口,他身体紧绷,观察周围,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何时走投无路。
光线变了,空气的味道也是,他在的这片空间本身是一片无路可走的深渊,它的本质非常清晰。
极其恶意,十分饥饿。
韦安转过头,看墙上的一枚锈蚀的标牌,画着个笑脸,之后是一个朝向自己的箭头,写着:欢迎来到T病区。
他已经在里面了。
第四十五章 垃圾世界
这里绝不是无忧疗养院的一部分。
建筑风格截然不同,有些半废弃战地医院的风格,不远处有一面窗户,很高,能隐隐看到天色,韦安朝那方向看了一眼,就知道没有希望。
这种天空绝不是辽阔的,而是铁板一块、完全封闭的天色,牢牢趴在窗户上。
这是一间锁死的屋子,他总能认出这种地方。
走廊尽头传来一种极细微的金属摩擦水泥地面的声音,有什么在那里。
韦安一动没动,他说道:“归陵?”
没有回应,他不知道对方能否听见。
上一次在灰烬城时,归陵感应到了他下来,但不知道这里是不是这样,这是一个更封闭、死寂和诡异的地方。
韦安不确定地站在那里,这片空间紧紧压在他周围。
看得出,这房子仿佛有什么历史,本来肯定不是干这个的,可能是宗教场所之类的。
外围进行了防御性建设,好像在防备可怕的怪物,空气很压抑,还有隐隐的血腥味。什么东西在空气中蠢蠢欲动,藏在血的味道中,想要爬出来。
接着他就看到了,它从手术区走出来,勉强是个人体的样子,很高,细看上去才发现是一具被分尸的尸体。
头装倒了,手脚根本不一致,分开的肢体中凌乱地嵌着些金属棍,还有铁线、螺丝之类的,血肉里偶尔亮起一片刀刃,每一步向前都要忍受向内的切割,也会把看到的一切切开。
还有个小孩子模样的,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阴影里,遭受了同样的事,乱七八糟地插成了一个特别恶意的血肉的假草人。
韦安朝着那东西开了一枪,它碎裂在地上,血变成了塑胶,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金属叮叮当当地落下来,好像还有防冻液之类的。
接着血肉抽动,将要重新组合到一起。
更多金属拖拉的声音传过来,韦安快步朝前走去,但他知道这里没有安全的地方……
这时他听到了头脑里的那个声音。
在很多个夜晚里,让他毛骨悚然的电子音,它说道:“检测到深域系统升级程序C系列,是否选择升级?”
韦安朝着前面的另一只开枪,用尽量镇定的语气说道:“不升级。”
这是一个可怕的地方,他不觉得这样下去自己能活多久,但他听到遥远空间轻微电子音的不升级确认,还是松了口气,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这才是最凶险的东西。
他不能升级,如果说现在还能挣扎一下,升级就是招惹了自己绝不能碰的恐怖力量,全宇宙无人能救。
韦安又叫了一声归陵的名字,那人就在某处,可是这里的空间混乱,有一种让人极其不舒服的沉滞,如同真正的深渊,什么也感觉不到。
没有方向,没有出路,连死亡都是凝窒在那里的,好像肉眼可见的漆黑物质,脱离了凡世的一切规则。
这一刻,韦安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进入的是一个“小规模世界”。
归陵说“时间局”,是古文明的技术性叫法,这就是科学部说的那个“小规模世界”。
这是古文明最神秘的东西之一,不展开的状态下小如吊坠一般,是一片完全封闭的空间,一个恐怖片里的世界,展开后会在一片特定的区域中完全不合理地自我复制,误入以后永远也走不出去。
好像宇宙发了疯,诞生出的恶性肿瘤,微小又宏大,由不可理解癫狂重复的元素组成。
目前人类世界有记载的这种东西约有十数个,大部分都是黑暗时代一些传说中偶有提及,现在也许还嵌在宇宙中哪个深黑的角落,不断循环。
联邦手头掌握的只有三枚,韦安父亲死去的“苍白世界”是其中一个,除此之外还有“猩红视野”和“蝇区”,这些名字都是古代流传下来的,每一个都有着血流成河的恐怖故事,不知死过多少人。
韦安唯一见到小规模世界,是“苍白世界”那次,它在安居城的天鹅绒大酒店的顶层展开。
那是个非常现代的酒店,但当时整个顶楼都布满了老式公寓般的建筑,它在其中生长,吞了三层的客人和工作人员。
不知这种东西在古文明是干什么的,非常少,只存在于传说中。
大家都知道宇宙中肯定还有别的这样的东西,只是遗失在废墟中。
这种有邪门世界的噩梦结晶体不会毁灭,现在人类的科技还毁不掉它,它只会在某个地方埋藏着,等着什么人不小心碰上,进入其中,就会被杀死,消耗,成为这一小块地狱的能量。
此时,韦安陷进来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小规模世界。
比起这个T病区,无忧疗养院简直像是游戏的儿童难度入口。
韦安顺着走廊往前走,一路不停开枪,效果比在外面时差了不少,这里有一种恶意而强大的空间本身的压制。
他走到走廊尽头,转过弯,前面的场面让他头皮发麻。
这是一片巨大的空间,天顶很高,隐隐有宗教的壁画,但已经褪色看不清了,像一个遥远变质的梦,只作为灾难元素存在。
它似乎曾经当过临时的病房,一角一张挨一张地放着病床,显得渺小又密集,一角堆积着山一般大片的尸骸。
是那种随便弄的垃圾堆,主要是尸体,也许人死了就近丢在这里,而一定死了很多、很多人。
垃圾里中也有金属的零件,大都是嵌到人体内的机械,沾着血腐败的纱布,药瓶子,埋掉密密麻麻的病床,堆到天顶。
接着韦安意识到,垃圾堆比他看到得大得多,这片建筑本来更开阔,是一片恢宏得惊人的区域,但绝大部分被尸骨占据了,只留下眼前这一片。
当多到这个程度,它内部产生了新的恶意空间,成为了一座垃圾的深渊。
垃圾堆里面传来摩擦声,呻吟声,一个空罐头从顶部滑下来,声音空洞地在人的头脑中回响,有东西在深处蠕动,韦安加快脚步离开。
门外又是走廊。
像韦安刚才进来的那一条,但更旧,他向前走,从指示牌上看这里是手术区。
那并不是手术室,而是某种批量酷刑室一样的东西,门栋小而漆黑,一格一格,有数百个,像肉食动物的饲养区。
外面只有一个帘子,有的帘子也没有,透出廉价感,里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韦安也不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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