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赐过后,那内侍竟又摸出了一道旨意。
众人面面相觑,刚要起身的众人只得又跪了回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朕承大统,南北靖平而河清海晏,天子非穷兵黩武之君,惟愿,臣子所率亦非好战之师……”
听到这里,邵云朗心里便隐约察觉到不妙了,但此刻他跪在秦靖蓉身后,竟有几分荒诞的好奇。
好奇那个皇帝还能做出什么荒唐事。
“今与蛮族王庭议和,缔结新约,往来纳贡,互不进犯……”
后面说什么邵云朗没听见,他见秦靖蓉身体抖的厉害,便有些担忧的和顾远筝对视一眼,待到那内侍念完圣旨,秦靖蓉领旨谢恩,起身时一个踉跄。
邵云朗眼疾手快的扶住她。
为防来的是宫中熟人,邵云朗带了半张面具,对外说他容貌有损,同僚们本还有几分心思在他脸上,此时也没人注意了,众人皆是面孔涨红,相比之下,顾远筝和邵云朗反而显得镇定了。
谁也没想到,打了胜仗后等来的不是乘胜追击的命令,而是要他们偃旗息鼓。
内侍自然察觉到这一屋子快顶掉房梁的杀气,擦了把汗勉强说着场面话:“将军想是过于劳累了,你看,这陛下是十分体恤诸位的,日后不必打仗,这日子也能清闲些,呃……”
“不必打仗?”有人终于忍不住了,咬着牙问:“那哲里察布死了那么多人,便如此作罢了吗?他们也都是大昭的子民啊,他娘的狗屁蛮子!陛下他……”
“韦叔。”顾远筝声音虽轻,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意味,他提醒道:“这是圣旨。”
你想抗旨吗?
韦鞠脸色难看的很,偏眼眶红了,半晌冷哼一声,袖子一甩便走,竟未和那内侍再说一句话。
“公公,韦将军他身上有伤不舒坦,心情难免烦躁一些,还请公公莫要放心上。”邵云朗轻笑着打了圆场,“秦将军上次受的伤也还没好利索,末将先带她去休息了。”
“唉唉……不打紧,不打紧……”内侍赶紧借坡下驴,笑呵呵道:“将军们都辛苦了,若没什么事要上奏,那奴才就……”
顾远筝一抬手,“我送公公,请。”
等顾远筝带着人走远了,邵云朗低头问几乎靠在他肩上的秦靖蓉,“师父,您怎么样,叫军医过来吗?”
秦靖蓉面色苍白如纸,她喘了两下,摆手道:“算了,没什么大事,就是一口气没过来……你直接扶我回房就行。”
邵云朗干脆在她面前蹲下身,轻声道:“我背您。”
青年背脊宽阔,从后面看俨然就是个成年男子的身量了,秦靖蓉想起邵云朗和顾远筝刚到这秋水关时,还是两个青葱少年,纵然受过磋磨,却也总带着一股子青涩的莽劲儿。
而方才,这俩臭小子竟一个比一个能沉得住气。
她不由得轻叹一声,孩子是真长大了,也不客气的趴到了邵云朗背上,任由邵云朗将她稳稳背起。
回去的路上,秦靖蓉总算缓过一口气来,她侧目看见校场上还在操练的兵士,和更远处有几分残缺的铅灰色城墙,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眸里掠过一丝茫然。
这么多年,她、严耀、韦鞠……还有北疆那些老战友以及无数长眠于朔方原的将士……他们坚守的到底是什么。
好一句,天子非穷兵黩武之君,惟愿,臣子所率亦非好战之师,可若没有他们这群好战之师,又哪里还有大昭的河清海晏!
她胸口气血翻涌,滞涩的像塞了个就要炸开的火药桶,片刻后,她终于忍不住咳了起来。
“咳咳咳……”
背上的人猝不及防的开始咳嗽,邵云朗脚步一顿,试探道:“师父?”
一口温热的血喷溅在邵云朗肩上,圈着邵云朗脖子的手也松了。
邵云朗脸色微变。
……
西南的倒春寒格外的冷,就算是已经入春,仍时不时会来上一场雪,晚上仍是春寒料峭,朔方原上春风照往年更阴冷了几分,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邵云朗将炭火拨的松散些,见他还守在这里,贴身伺候秦靖蓉的女将道:“云小将军倒也不必忧心,便先回去吧,这里我守着。”
邵云朗拍了拍手,起身客气道:“我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也不跟着添乱了,有什么体力活你叫我一声。”
女将笑道:“好,有事会找你们的。”
又看了眼睡着的秦靖蓉,见她睡得安稳,面上恢复了些许血色,邵云朗这才轻手轻脚的推门出去了。
出了门,便正巧撞见急急赶来的顾远筝。
“师父喝了药刚睡下。”邵云朗小声道:“你若进去看,先烤个火,别把寒气带过去。”
顾远筝推门的手转而放下,看样子是不打算进去了。
“怎么回事?”顾远筝问:“师父这是……急火攻心了吗?”
“嗯。”邵云朗点头,“她一身的沉疴旧疾,积攒到了一处,这便病来如山倒了,走吧,你若是不进去,也别杵在这了,回头受了寒,你我再躺下一个,崔大人那小身板可拉不住韦叔。”
顾远筝皱眉,正要说什么,突然眸色一凝,沉声喝道:“谁?!滚出来!!”
邵云朗只怔愣瞬息,便反应极快的转身去看他自己身后的假山。
一道人影一闪而过,矫健的掠上墙头,迅速融入夜色里,翻墙跑了。
电石火光间,邵云朗意识到了什么,低骂一声拔腿就追,同时头也不回的扔下一句:“阿远你别动!小心调虎离山!”
顾远筝下意识的跟了两步,奈何邵云朗已经猫一样翻墙追了上去,他根本来不及阻拦。
秦靖蓉身为主帅,她的院子自然有人护卫,轮值换防已是十分严密,这种情况下还能被人混进来,顾远筝也确实放心不下。
知道在这秋水关里邵云朗能护好自己,他索性留下亲自看着,顺便叫人加紧了巡防,只说是有蛮族奸细混了进来。
……
秋水关里是有民居的,有些小路也是错综复杂,恰好将人堵在死巷子里时,邵云朗便知道这人不是自己人。
这人对地形明显不熟,见是死胡同立刻要折返,却被闲庭信步而来的邵云朗堵了个正着。
今夜多云,不见月光,邵云朗隐约看着这人是个成年男子的身量,身材矮小却十足的精悍,穿着一件夜行衣,眼见没了去路,便俯身摸出一把匕首,迅猛的扑了过来。
邵云朗闪身避过,短刃自眼前如流光般飞掠而过,带起森寒杀意,眼见一击不成,那人立刻借着邵云朗躲闪的动作往外跑,又被邵云朗一脚逼退回来,反倒被踢飞了刀。
这刺客反应极快,没因为丢了刀迟疑分毫,反手掐向邵云朗脖子,邵云朗闪电般矮身避过,却因为身高过于优秀而被这人一把拽掉了面具。
此时恰好有风驱散了云,清幽月光泼洒而下,黑衣人正正抬头对上了青年一双茶色的眼。
他猛然怔住,被邵云朗一记侧鞭腿踢在小臂上,踉跄着退了好几步才扶墙站稳。
“怎么走神了?”邵云朗唇角勾起漫不经心的笑意,“阁下见了我这张脸这么震惊,要么是你从未见过如我这般英俊风流的美男子,要么……”
他眯眼,缓缓道:“你曾经见过我?”
这话一出,对方便又是一拳挥来。
邵云朗抓住他的拳头,偏向一转卸了大半力道,随即一掌拍在刺客胸口。
这一下差点把刺客的肋骨砸断,他根本止不住的后退,又重重的撞在墙上,被紧逼上来的邵云朗以肘抵住咽喉,扯下了面罩。
“见过我,却又那么意外?”邵云朗一字一顿,字字都是咬着后槽牙挤出来的,他眼神森寒幽深如冰封千里的湖泊,手肘不断施压,“你不是蛮族派来的人……而是自雍京来的,是皇帝?还是邵云霆?”
这刺客眼神一变,有瞬间的惊慌自他脸上浮现,然后他腮帮子一动……
“咔嚓——”
邵云朗干脆利落的卸了他的下巴,冷笑道:“要自尽?话没说问完,爷准你死了吗?”
他自知在这小巷子里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得回营里,他不介意慢慢“招待”这位不请自来的贵客。
一掌刀将人打晕,邵云朗拖着这么个人走出小巷,上了主街,立刻有巡查的兵士将人带走。
小巷里又恢复了平静。
好半晌后,横生的枝杈间,树叶颤了颤,露出其后穿着夜行衣的另一人和他因震惊而瞪大的眼睛。
他竟然看到了早该死在常州的五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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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不管这刺客到底是皇帝派来的,还是太子派来的,都只说明一个问题——雍京中,有人要秦靖蓉死。
但这是为什么?邵云朗百思不得其解。
秦靖蓉可没有个做皇子的外甥,她和发妻有只有一个地坤女儿,小姑娘身体还不太好,常年用药调养着,上次来秋水关探亲,右手抱着邵云朗,左手抱着顾远筝,说她都要。
贴的近了,还能闻到她身上清浅的药味,可怜可爱。
幸亏孩子才五岁,否则他那个父皇还不得舔着老脸,做了秦靖蓉的女婿。
“怕是皇帝身体不大行了。”顾远筝轻声道。
邵云朗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把心里的疑问问出了口,听他这么说还是不解,便追问:“他死不死的,和师父有什么关系?”
两人围坐在炭火边,一人拎着一条挡风的毛领子烘烤着,顾远筝自己的差不多干了,便随手接过邵云朗的,口中淡淡道:“大抵是因为他这一生,自认虽无大过,却也并无功绩,有朝一日他崩逝了,史书该如何写他?”
邵云朗愕然的睁大眼睛,“不是?他要功业,把前朝弄丢的星衍十一州收复不好吗?这是多大的功业?”
“但他也许是等不到了。”顾远筝说:“所以,他想要一个能立竿见影的,和蛮族缔结新约,让史官稍加润色,便可写成‘先皇在位数载,全境无战事,四海之内,不鸣刀兵’。”
“我-操。”邵云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这他娘的也行?!若是将蛮族彻底打怕了,打得他百年内再无战意也可,但这明明是蛮族的缓兵之计,只要他们缓过这口气,势必反扑大昭。”
顾远筝垂眸,唇边笑意寒凉,只道:“那位恐怕以为一纸条约当真能约束蛮子,在这方面他也真是……纯稚天真。”
邵云朗:“……”
文人骂人真是诛心。
但如此一来,杀秦靖蓉倒有可能是“新约”中隐含的条件,派出刺客与犒军的人一同入城,却不知是谁的主意,毕竟人家才是心肝一般黑的亲父子,在一窝里都不必分出个蛇鼠,都不是东西。
一个农户,若是这般蠢,大不了就是庄稼颗粒无收罢了,总不过死他一个。
一国之君这般愚蠢,受苦的却是千家万户。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片刻后,顾远筝摇头道:“那刺客看到了你的脸,灭口吧,总归也没个结果。”
邵云朗颔首,“嗯。”
……
直至犒军的这批人回京,也没人出来找邵云朗他们要人,双方对这无端消失的一人去处几何皆是心知肚明,面上却各自欢喜。
送走这些牛鬼蛇神,邵云朗只觉晦气,恨不得找些艾叶烧一烧。
这件事除了他俩便无人知晓,包括还在病中的秦靖蓉。
而秦靖蓉的病却迟迟不见好转。
军医也无法,说将军身上沉疴宿疾颇多,只能慢慢养着。
但邵云朗没想到,秦靖蓉会在这时将秋水关交给他,对外只说是他转达秦靖蓉的指令,实际上让他自己做主。
秦靖蓉道:“关内诸多事务你们俩早就学的差不多了,太学内那块湖石怎么写来着?躬行践所知,也到了该躬行的时候了。”
她给,邵云朗便接着,一方面秦靖蓉确实不该再劳心劳神,另一方面他也认同躬行实践的道理。
这关内兵权的交接悄无声息,太子监国的消息倒是惹得朝野震荡,太子一旦监国,便意味着三皇子郢王快要出局了。
惯会见风使舵的大人们立刻顺风倒向了太子府,邵云霆这几日常会收到邀约,但他最想要的那个邀请,却迟迟未到。
“顾蘅也真是不识抬举。”他端着酒杯斜靠在姬如玉怀里,冷笑着说:“你说他到底想要什么呢?听闻他家那几个小辈,老二在北疆军中,老三是个江湖游医,真是个顶个的没出息,小女儿是个地坤……地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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