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霁至今还记得那一刻颜如玉的模样。
小孩的脑袋满是血,小手和前襟也都是红色,却只顾着扯着姐姐的袖子,叠声问着姐姐的安危。在颜霁生气问他为何不关心自己的时候,小孩咧着嘴笑道:“没关系,姐姐比我重要。”
这不对。
如果颜如玉说的是担心,说的是牵挂,颜霁都不会那么奇怪。
可那时候如玉说的是“比我重要”。
她原以为是因为龙丘灵的偏爱让颜如玉的心理出了问题,在仔细观察后却发现并非如此,或者更该说颜如玉是如鱼得水,是真的不在意自己的遭遇。
出事后,蓝叶舟其实曾经亲自压着蓝岚来与颜辉告罪。此事事关颜霁与颜如玉,这种场合自然是会让他们出面。
小孩原谅了蓝岚。
他说:“没有关系,没有人出事。”
是“没有人”出事吗?
不对,是只有“颜如玉”出事。
这可以当做是颜如玉心胸宽阔,可颜霁却一直觉得奇怪。人不可能没有剧烈的情绪变化,爱也好,憎恶也罢,就算再如何淡漠,却不可能不存在。
颜如玉怕痛,喜欢甜食,喜欢闷在家里,喜欢逗弄颜竹……在这些浅浅的情绪之下,颜霁从来都没有看过他真正的负面情绪。
就算是在年少时被欢喜宗的仙尊掳走,差点遭遇了不幸的事情,累得声名在外,就连在牡华天宗内也难以行走的时候,颜霁也从未发现他有任何的怨怼。
那时候,颜霁更加担心了,假若只是没有这些表达,那也能说颜如玉心胸宽阔似海,可要是这只针对自身呢?
颜霁受伤,他会生气。
颜竹生气的时候,他会难过。
阿萍养的鱼死掉了,颜如玉默默寻了地方葬了下去。
他分明是有的。
那一刻,颜霁方才明白,如玉的眼里看天,看地,看人,看物,他什么都看进去了,自然也看到了别人的悲欢喜乐……可他看不到自己。
颜霁抱着酒壶嚎啕大哭,“他会为别人叫痛,却从不会为自己叫痛!你让我如何安心……那个傻小子,他与我说那两个人只是瞎了眼才会跟着他,与我说那只是在帮忙……可我何曾见过他对谁那么上心?
“我原以为我最大的困难,不过是在将来替他为难,不知道要与哪个在一起更合适……万万没想到我最先面对,却是那傻小子的失踪……三十九年了,我找遍整个东游大陆都没见过他的身影……他什么时候能给我回家!”
颜霁哭得歇斯底里,拽着苏眉儿的衣服一把鼻涕一把泪。
这段记忆就在苏眉儿嫌弃地斩断自己袖口,将酒鬼打晕丢进洞府睡觉终结。那不过是这么多岁月里面最不起眼的一偶,也只是浅浅藏在了记忆里面。
若不是今日见到颜如玉,苏眉儿本不会想起来。
颜如玉沉默。
他安静的时候,就跟一尊泥塑的神像,每一处都精致,每一笔都绝美,却少了几分鲜活,失却了少许生气。
“我很喜欢二姐。”
颜如玉慢吞吞地说道:“牡华天宗来来去去,她是最关心我的人。我时常在想,当时都十三四的年岁了,为何她待我还是如同稚童,总觉得我会受伤……原来是为了这个。”
颜如玉从来不知道颜霁压在心里的这些担忧。
苏眉儿粗鲁地用帕子擦了擦他的眼角,干巴巴地说道:“我以前觉得她事多,现在又觉得你实在是笨。世上多少人总是想要将身上背负的责任推卸开,巴不得轻松来回,什么事都与自己无关。偏是你,巴巴地将责任往自己身上压。就算你说公孙谌的一些遭遇与你有关,那又如何?真正的过错方不是在你,不在他,是在别人吧?”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胆颤心惊?
想什么就说什么,想要什么就去争取,想要渣就渣得明明白白,喜欢就大声说出来。
苏眉儿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颜如玉:“……渣就过分了。”
他捂住心口。
这番话了,两人陷入沉默。
半晌,苏眉儿好奇地说道:“所以究竟是谁有那么大的力量,居然还能算计公孙谌?你与我说说,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颜如玉:“苏姐,你这好奇心什么时候能收敛下。我什么时候说过与公孙谌有关系?”
苏眉儿嘿嘿笑起来。
“就你?其实说白了,你的性格是好,却也有些淡漠。若非与你相交好,其他的人与事,何曾看过你上心?你去极西鬼林如果是为了公孙谌去的……那便说明他对你很重要。
“而且六十几年前,公孙谌还未出生吧?所以能来回比如是折腾,算上真正的时间,你这一两年都在为了他的事情奔波。”
能让颜如玉踌躇的,定然不可能是无关紧要的人。
那这么一猜,也就只有公孙谌了。
颜如玉:“……苏姐,你有没有觉得周围突然很安静?”
原本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剧烈的动静相较于他们而言,正好成了背景音。只是颜如玉还是担心,偶尔会分神关注他们的情况,只是而后被苏眉儿的话引去了全部的心神……等回过头来,却是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苏眉儿放出神识,微微蹙眉:“不好,不管是公孙谌还是仁善大师,我都没有捕捉到任何的气息。”
几个人正在不死不休缠斗,是不可能没有任何痕迹的。
除非已经不在苏眉儿的感知范围内。
颜如玉:“那他们最后出现的地方在哪里?”
“他们……”
“阿弥陀佛,不必找了。”
苍老悠远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显得异常淡定。
“老衲为了公孙施主能冷静下来,迫不得已施展了一招,只是有小小的麻烦。”
这声音听起来很近,颜如玉与苏眉儿面面相觑,低头看向一座残留的半片山头。遥遥看去,只见老和尚半边身子都染着血,嘴角和身上也都是大片大片的红色,而黑白两位大佬的身影离得更远一些,只是并未看他们有动手的打算。
苏眉儿和颜如玉很快赶了过去。
苏眉儿:“大师为何要掺和进来?这是嫌弃自己命长?你不是一直只在‘要事’的时候才出现?”
老和尚哈哈大笑,“眼下不就是要事?”
他的伤势看起来很严重,但是随着淡淡金光外露,又在以缓慢的速度收缩。
颜如玉落地后,看了眼还中气十足的老和尚,便毫不犹豫地往看起来伤势更重的白大佬走了过去。白大佬冷冰冰地看着他,“过来作甚?”
颜如玉:“看看莲容的伤势都不行?”
白大佬嗤笑:“看了就能好?”
颜如玉面无表情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右胳膊,那割开的皮肉上满是冰霜,看起来就是黑大佬的手笔。他戳下去的动作很用力,不疼才是奇怪,可是白大佬却没有露出任何的神色变化,反而盯着颜如玉瞧个不停。
颜如玉看着他满身的伤势就已经不高兴了,见他看个不停,没好气地说道:“您这看来看去,是能将自己的伤势看好了?”
这摆明是用公孙谌的话去回怼。
公孙谌反而笑起来,那笑容看起来很古怪,让颜如玉浑身不自在。
“莲容还有那种嗜血的杀意吗?”
他多少明白大佬的冲动一个是为他之前的态度,一个是源于自身的难以自控。
颜如玉将储物空间里的灵药都拿出来,一分两份,将其中一份不要命地往白大佬的身上挥洒。
“不。”
公孙谌淡淡说道。
颜如玉低头看着胳膊上伤势的收缩,然后开始给腰腹的位置涂抹,等这两处大伤都处理完毕后,他连忙爬起来要去看黑大佬的情况,却蓦然被白大佬抓住了手腕。
“去哪?”
“我去看看十七哥。”
颜如玉解释道。
白大佬冷冷地说道:“他要是真死,自然会说。”
颜如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在面上却是不敢这么说,而是认真分析道:“这可不行。我会过来看望莲容,自然也会过去看望十七哥。先来看你,是因为莲容的伤势看起来比较重;如果是十七哥的伤势比较重,我也会先过去看他。我对你们可没有厚此薄彼。”
他说完这话后,就灵活避开了白大佬的抓握,小跑着往黑大佬的方向去。
素白公孙谌幽冷地看着颜如玉离开的方向,却想起了方才他说的话。
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了。
公孙谌微微闭眼,內视体内的混乱。
每次寻回肢体,每一次炼化,记忆与理智就会恢复更多,只是与此同时,残留的疯狂杀戮也会追赶而来,从不曾停歇。此前素白公孙谌厌恶有人窥探自己,哪怕那个人是年轻的自己也不例外,少少泄露出去的痕迹并不明显。
归于公孙家时,因着在牡华天宗的大肆杀戮掀起了强压下的疯狂,以至于闭关的时候,幽暗的浪潮从不停歇,只是比每一日更加上涨,仿佛要吞噬掉公孙谌全部的神智。
素白公孙谌冷冷地看着意识海内的变化,在疯狂如影随形的时候,他扭曲笑了起来,将所有的共享在那一瞬间与年轻的自己敞开。
力量,记忆,疯狂,绝望,怨毒,无法阻挡的杀意……
凡有所阻,一切皆可杀!
黑大佬睁开了苍白的眸子,白发披肩伴雪。
颜如玉跪坐在他的身前,正在用帕子给他擦手,只是那冰渣子和血黏连在一起,撕下来也是连皮带肉。
黑大佬淡淡地说道:“不过是小伤,明日就会恢复。”
只是皮肉伤的话,对于修士而言并不算重。
白大佬之所以伤势是最严重的那个,是因为他在发疯的时候曾经一力牵住了黑大佬和老和尚的攻击,偏爱以伤换伤,打得异常疯癫。
颜如玉不说话,自顾自将冰渣融化后,将两只手都清理得干净。
然后才说道:“仁善大师做了什么吗?”
黑大佬:“方才确实有些危险,他的招式,应当是能在短时间内让他身边的修士都失去力量。暂时是打不起来了。”
颜如玉微顿,这厉害啊!
他要是有这样的能耐,在黑白大佬发疯的时候就能阻止了。
只是话说回来,这一回,难道不是故意的吗?
颜如玉将肉眼可见的伤势都清理了一遍,叹息了一声。
他今日叹气的次数已经多到数不胜数。
颜如玉:“莲容和十七哥这一回……是故意的?”
黑大佬:“不是故意,却也相差不离。我们处在失控的边缘,若不用大量杀戮平息内心,或是会有你不愿见的事情发生。不然,就是如今日这般,将所有的束缚彻底解开切磋个痛快。”
颜如玉:“这不叫切磋。”
他没好气地瞪了眼黑大佬,自顾自生闷气。
苏眉儿说的话在颜如玉的脑海里打转,颜霁的模样出现在他的面前,方才说的那些话让颜如玉愈发动摇,以至于整个人都没有注意到那短暂的时间已经到了。
老和尚毕竟不可能真的有那么强大的力量。
吱呀,吱呀……
这半片山之前肯定是被黑大佬的力量覆盖过,靴子踩出来的脚印分明,来者并没有打算遮掩自己的行踪。黑公孙谌的视线慢慢对上素白公孙谌的视线,白大佬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那凌厉的寒意与跳跃的火焰彼此碰撞。
一时之间,原本打算开口叫住颜如玉的苏眉儿都陷入了冷凝。
不知为何,她感觉张不开口。
老和尚拍了拍她的肩膀,才缓解了那种莫名的压力。
在压力的中心,在两人的中间,跪坐着颜如玉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事情,脸上的沉郁一扫而空,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仿佛是从未有过快活。
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里满是愉悦的色彩,就连霜雪都忍不住为之融化。
他快活地、笃定地说道:“我喜欢公孙谌!”
第73章
是公孙谌, 而非莲容,亦或是十七哥。
苏眉儿所说的话,多少点醒了颜如玉。
瞻前顾后又能如何?
他这一生不过短短十数载, 却览阅过无数风景, 穿越时间而来,踏过历史而去,如此跌宕起伏, 已经胜过许多贫乏无谓的时日。
这世间本就荒诞,再有一桩,再来一件, 那又如何?
颜如玉说完那话, 也不去看两人的脸色,径直撸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了手腕上的镯子。
他咬破中指指尖, 将猩红的血液涂抹在左上臂的漆黑镯子, 一直沉静的镯子突然显露出淡淡的微光, 未有停歇之时。待他将袖子盖住, 挽起另一只手腕上的袖口, 便需得去咬破又一根手指的指尖, 将暗纹细细涂抹得彻底。
相斥相抗的镯子迸发出截然不同的感触。
一边是炙热的火,一边是冷凝的雪, 颜如玉闷哼了声, 紧紧地抓住臂膀。
那力量让他痛苦, 却也让他快意。
公孙家的镯子却是并非普通的镯子, 其蕴意深远, 乃是家族内一道特殊的传承。在每一位子孙查出灵脉时, 家族内都会有专人取了心头血特地炼制而成, 这是公孙家人最初的本命法器。
此法其险,可除非极孱弱之辈,都必然会这么做。
它们与主人一脉相承,其主力量越是强大,镯子就蕴含愈多的力量。
此器牵连之深,不可轻易交予。
因在濒死之时,此器可以替死。
这必须得是公孙家血脉的第一滴心头血炼制才有奇效,且需得到主人的亲自赠予才能转移给旁人使用,所以此器之珍贵,在外行走时甚至可以替代一切令牌成为公孙家的信物。
凡是外人身上有这般镯子,便意味着此人与公孙族人相交甚笃,在北玄大陆上也多会被人高看一眼。
若是道侣爱人,便又有一层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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