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看到他们的红旗会胆寒,新行政区的人民看到那道炽红只会心安,而这是在联盟之外的任何地方都不能出现的景象。
曾经有人愤怒质问拉姆斯,咒骂他背叛了自己的阶层,拉姆斯坦然受之,挥手送这位王国贵女上路,只要身上没有太多的罪孽,死亡就远远轮不到她头上。很多贵族说让他们像下等人一样劳作,成日面对泥土和织机,受外邦人盘剥是生不如死,但真正为此“忧郁而死”的人几乎没有——虽然他们很爱把任何病状都说成是因为“心碎了”,不过拉姆斯因为有事曾经去过几次改造农场,他看着在规律的作息,有强度的劳动和食物的折磨之下,那些或者苍白瘦削,或者肥胖过度的贵族“苦不堪言”地变成了体格匀称、手脚有力的农夫,女人则变成了肤色微黑、健步如飞的农妇,文盲率也降到了一个很让人吃惊的数字——他们自己说是因为农场的生活让人缺乏生趣,只能“忍辱负重”的上课听课,读书写字,“给自己找点儿事干”。
所以在与联盟反对者的论战中,有些阴阳怪气的文章就来自改造农场这一类的地方。
虽然创作者努力表达了他们对联盟的不满,但更多的恨意却是向着“软弱无力”“不知抓住时机,借力发展”“沉醉于老旧时光的臭虫们”倾泻,他们痛骂那些畏缩不前的蠢货,明明联盟已经傲慢到在比武中向自己的对手借出武器、盾牌和鞋子,他们还在嚷嚷说怕联盟在空气里下毒,所以结果就是“都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无能至此,不如让联盟统治这个世界算了!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他们的稿件会被编辑部选中吧。
拉姆斯沿着街道漫步前行,军营离市区不远,他没穿军服,那副显然来自群山另一边的外表并不会为他招来多少注目。拉姆斯早已适应自己的战友中既有农夫又有贵族,既有兽人又有遗族,还有一些联盟不知道从什么角落里翻出来的少数民族,这座新城的人口构成差不多也有这么杂乱。
毕竟这不是一座自然城,而是一座人造城。自红旗军用能装满一整列火车的高能药把那条山间小道炸成大路,成百上千的红旗教导军、建设人员和行政人员像源源不断的泉水一样注入了这片干涸的土地,荒漠世界的原住民们从惊异畏惧到接受“长得不太一样,但穿制服的都是可信之人”只用了两年。勘探人员说这个地方水源条件较好,适宜农业发展,人们便相信他们的话,将第五行政区的中心城就选在了这儿。
事实证明他们的选择没错。
气温还没升高,早晨的空气还是凉爽的,道旁树的树叶被风吹得哗啦啦响,现在是开闸时间,汩汩的流水淌过水渠,滋润树下的土地,树木后面是一排排的房屋,不知是蔬菜还是果藤的藤蔓爬上院墙,那绿色好像能流淌下来,有些院子的门敞开着,可以看到其中人家的活动,拉姆斯的目光一扫而过,见到的大多是天伦之乐的景象,他对这些画面倒是没有特别的感触,只是觉得有点奇异。
五年前的这些沙漠人过的是什么生活?
无论他们以前的日子如何,现在这些人住在一座很安全的大城里,有宽敞舒适的房屋,享受这座城给他们的一切便利,中西区还未普及的自来水管道已经通到了这座城大多数的家户里,以至于很多已经在这里居住习惯的人对那些还在“誓死抵抗联盟人入侵”的人完全不能理解,这些神的使者只是想让受苦的人们过上幸福的生活而已,是什么样的邪魔才会抗拒进入天堂?
他们的困惑不仅仅是对沙漠地区那些顽抗势力的,也是对报纸上那些联盟的反对者产生的。
如果我说这是联盟有意为之,你们相信吗?拉姆斯心想。
他听到一阵哒哒的蹄声伴随着叽叽喳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回头就看到两头沙漠特有的高大骑兽并排拉着一辆大篷车直行而来,差不多有普通马车两倍宽的大篷车上有十几排座位,一大半已经坐了小孩,因为拉姆斯的回头,驾驶座上的女人就向他点点头当做招呼。然后他们越过他,在前方一处停下来,一个男人腋下夹着一个小孩儿三步两步走出院门,把人往车座上一塞,书包往脖子上一挂,再狠狠亲她一口——
“宝贝儿我们晚上见!”
“爸爸我的鞋子!”
男人回头一看,匆匆把掉在半路的鞋子捡回来,往那高高翘起的脚丫上一套,“好了!”
“爸爸再见!”
“叔叔再见!”
“再见!”男人大声说。
驾车的老师摆摆手,大篷校车继续向前走去。
这是一个很普通,也很不普通的画面。
那个男人和拉姆斯一样来自一个消亡的王国,他已经在这处风沙之地定居下来,他的生活看起来和中西区的中心地区没有什么不同。
拉姆斯也继续往前走,孩子们上学去了,有正式职业——指在行政区政府及城市部门有合同的人也去上班了,路上的车马多了起来,几乎看外形就知道它们来自何方,主人是什么身份。因为城市及周边农庄的马车基本是那几个款式,车辕、车架和车轮大部分是金属的,车体也很宽大,拉车的骑兽年龄和体态也接近,而那些风尘仆仆来到城中的马车,只看车架样式和骑兽的皮毛牙口就知道他们是从行政区其它地方来的“官方车马”,还是商人或者农夫的私车。
随着日头渐渐升高,商业区也热闹起来了。
拉姆斯走过水果店,走过菜店,走过粮油店,走过服装店、农具店、书店、维修店……每一家门面都几乎是一样大,只有粮油店这样的官方店铺会占两个开间,他走过酒馆、旅舍和街道小广场,它们也大多是联盟的官方产业,这座城市大部分的产业自出现以来都是由官方运营,原因不言自明,比起一般商人来,联盟更有财力,更有经验,更能得到居民的信任,而实际上他们提供的商品和服务也确实比商人们好得多,包括城市与城市,地区与地区之间的物资流通,也几乎完全被联盟所垄断。
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
第444章 城市阅览
也许是因为没有经历过任何“自由竞争”的历史,关于官办经济和私营经济谁更应该扶持,在联盟内不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
判断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效率,而在这一点上,可以完全不客气地说,没有任何一个群体能与联盟相比。
虽然一直有人说,那是因为他们做事几乎不用考虑代价,也几乎不必考虑回报,只要他们想做,随时有一个极其巨大的生产体系和行政体系予以支持。比如说联盟(不是个体的联盟人)要开一家酒馆,计划自上而下传达,行政部门马上就会批出一块土地,建设部门不出一周就能打好地基,建起雏形,只要等待必要的材料干凝,水分挥发的时间一过,厨房马上就能装修,开一家酒馆所需要的桌椅墙柜,碗盘杯碟、酒水食料一天就能放入仓库,然后又是一天,这家酒馆的经理人,服务员和清洁工就全部到位。
即使行政机关不在批准手续上给个体经营者设置任何障碍,这种差距依旧像一个手脚灵活的巨人同普通人同台竞技,他们的体量在那儿,普通人几乎没有赢的可能。联盟只要不故意放弃天然优势去“平等竞争”,他们就会自然垄断许多行业。
那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实话说,拉姆斯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好。
如果说过大的竞争优势会导致联盟人傲慢无礼,不思进取,那至少到目前为止,他没有发现这样的趋势。每次他回到这座城,听到的几乎全是对联盟的赞誉,联盟的解放者们依旧是遇事亲力亲为,勇于承担,待人友好,在许多领域发挥了表率作用,他们的口碑五年来始终如一——虽然并不是完完全全没有一点瑕疵,他们内部也会出现一些问题,但这些问题大都能在早期发现然后得到制止,因为他们既有良好的纠错机制,又有能干而有洞察力的领导者。
对这个荒漠世界的人民来说,哪怕只是盘剥得少一些,都是值得为之效死的明君,何况如联盟的解放者?
拉姆斯穿过商业区,进入市中心的广场花园。
清新的微风拂面而来,将商业区沾染上到的各种强烈气味从人的衣服和鼻腔中吹散,率先向初期的解放者军队发动战争的那位王公也曾拥有一个闻名荒漠的花园,不过他们都说它跟中心城的中央花园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那是一个靡丽而脆弱的场所,繁花绿草是用眼泪浇灌,争妍斗艳掩盖了尸体的血腥。那名王公败亡后,重获自由的奴隶点火烧掉了他的宫殿,现在人们已经在那片废墟上建起了一所小学。
中央花园的原址是一片很大的畜场——即奴隶尚未被作为商品卖掉时的圈养地,成百上千的人像牲畜一样蜷缩在低矮的畜棚里,大多因为饥饿和疾病奄奄一息,解放者军队杀死奴隶主将他们解救出去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还不敢相信自己已经重新为人。后来人们拆掉了那些肮脏的棚子,烧掉那些浸透了血污的木桩,锁链全部回炉,一部分重铸成农具,另一部分则塑成了一个双手挣断铁链的雕塑,安放在后来的中央公园里。
这个花园的建造出出于解放者的巧妙安排,当时包括刚加入他们的卡斯波人在内,都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要把那么大一块地方空出来,而不是用它来干点别的。不过他们很快就没有这个疑问了,因为土质合适,又能打井挖出水源,他们就在这里取土烧砖,用这些砖头完成了城市第一批工程的建设,后来城区不断扩大,规划越发严谨,这个制砖厂自然而然地被废弃,人们便将取土造成的巨大深坑变为蓄水灌溉池,连通水道,播撒草种,移栽林木,制造湿地,只用了两三年时间,就将这片承载过最残酷的压迫,又曾为这座代表着解放和希望的城市作出过切实贡献的土地变成了一片完全称得上美丽的景观地。
加上那个挣脱枷锁的雕塑,这个地方真的别有意义。
拉姆斯沿着步道前行,一路分花拂柳,公园里的植物种类很多,而且被照料得很好,生长旺盛。除了那些从别处迁来,看得出来还在努力恢复生机的乔木之外,大部分的植物都是由人们在城市建设和新行政区建立的过程中收集到的,因为红色旗帜的“解放者”们说要建造一个属于所有人的大花园,人们便将自己能见到的最美丽的植物打湿根部,挖出来装进陶罐或者石碗里,或者用麻布和草绳紧紧扎成一个土球,放到马车上或者装进褡裢里,像护送珍宝一样送到这里来。
树影越来越短,太阳越升越高,拉姆斯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
藤蔓爬满了他头顶的铁架,织成一片清凉的绿荫,越过栏杆可以看到步道的另一边是向下的斜坡,坡度很缓,粼粼的水波轻抚坡岸,水面开阔,对岸的绿景和背后的成片如同笼罩在光雾之中。
清风徐徐而来,近岸的水中有鱼影轻柔滑过,拉姆斯眯起眼睛。
这里真的很美。
他只在这里坐了一会儿,还算不上是休息,就站起来继续向前走去。中央花园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的四边分布着中心城的商业区、行政区、医疗区和教学区,是当之无愧的中央地带。拉姆斯随意选了一条小路,一路曲曲折折来到不知道第几号的出口,一走出绿篱他就知道自己来到了哪个区。
因为小孩子真是很能闹腾的生物。
声浪越过低矮的围墙扑面而来,好像这些建筑里放了一万只鸭子,现在显然是他们的下课时间,走廊上到处都是人,透过铁门也可以看到操场上也是人,从严肃的课堂上解脱出来的孩子们笑着追逐,跑闹,玩游戏,活动无规律得让人眼晕,操场边上那条络绎不绝的人流倒是很有规律,都是手牵手去上厕所的。
门卫显然早已适应这种环境,在门卫室里翘着腿看报纸,只有在拉姆斯经过时抬头看了他一眼。
拉姆斯离开了校园区,想着结婚以后有了孩子,是让他们在第五区上学还是去中西区——工业城是他们完成了基础课程,需要进一步深造的时候再考虑的事情……
拉姆斯一路畅想未来,不顾他现在连对象都没有的事实。不过他要结婚也不是太难的事情,毕竟他是一名红旗军的现役军官,哪怕不论过去的财富,仅仅津贴就已经足够他在中心城或者中西区的核心地区置业了,他长得不难看,个头很高,身材也好,只是他的工作不太有机会接触到很多女人……在野草般疯长的妄想之中,他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医疗区。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区域,但一般人都不太愿意主动到这儿来,不过等到他们真的倒了霉的时候,他们就会由衷感激这个地方的存在。纯白的底色加上红色十字的标志已经变成了一个植入人们意识的符号,它代表着生的希望,伤病的平复和最后的归属。即使比起巫医时代,医院这个几乎只有联盟及其盟友才有的专业设施已经通过各种特效药物、有系统的医术和消毒预后等等方式大幅提高了病人的生存率,但仍有许多时候人力难以回天,可是很少有人会因此产生怨恨。
谁都想要活下去。
如果实在不能活下去,那么,在最后的时刻知道自己从未被放弃,有一群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曾为自己竭尽全力,死亡似乎也没有那么令人不甘心了。
拉姆斯站在花圃旁仰望了这座占地广大的白色建筑好一会儿,许多画面在他的脑海闪过,他想起了自己参与过的那些战争和战斗,想起鲜血和死亡,想起胜利和荣誉,想起在这些过程中种种道德的疑问。
他从记事起就觉得自己不会是平凡之人,虽然这种自信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多次受到打击,不过联盟人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后,这种信心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他知道即使已经成为红旗军的一名军官,在这个越了解越广阔的世界中,自己也自己仍然只是人海之中的一滴水,但哪怕只是一滴水,他也从未如此感觉到自己的人生有意义。
一滴死水塘中的水和随着暴雨一同扑向干渴大地的一滴雨点是完全不同的。
拉姆斯离开了医疗区,下一个要前往的就是行政区了。
行政区……差不多是最无聊的一个区域。
医疗区说起来不是很让人愿意常驻,但那儿人气其实不错,人总是怕死的,人们也很愿意在疼痛时得到安慰。最没有人气的地方是行政区,在空空荡荡的一大片平房里,每个部门最多只有几个人留守,其他人大多去了下级城镇和村庄工作,中心城已经消灭了奴隶存在的基础,小厮和侍从这些职业也从公共场合消失了,所以这些在旧时代应该被称为“官员老爷”的联盟解放者想要干什么,都得自己去把人们组织起来——交给别人他们既不乐意,也不放心。
不过行政区有食堂,他可以用军官证吃饭,还能跟留守的行政人员聊聊天。
吃完饭后拉姆斯在附近的林荫道上散了一会儿步,然后去招待所睡了个午觉,睡醒之后他离开行政区,进入城市的另一半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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