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轻轻挑起眉毛,然后微笑了起来,“不要太贪心,慢慢来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既是助手又是卫队的遗族青年在温室外的围观群众中开出一条通道,云深默默地看着那堵人墙,连忙快步和范天澜走了出去。现在正是午休时间,吃过午饭之后暂时空闲的人们对今天出现的新鲜事物很感兴趣——或者说,对术师带来和因他才出现的各种造物,这些在过去一直处于低发展状态中的人们都表现出了很热情的态度。
早已习惯现代工业文明的云深可能不能理解,他在可以说极度困乏的环境下开展的这些改造,给这些单纯的原住民造成了怎样的震动。虽然云深暂时还没有时间对人们完整描述他的整个规划,但是从正在逐步实现的各个项目中,大多数的人都有了一种模糊的感觉。
他们现在所做的,不仅仅是为了生存而已,这位神奇的术师带给他们,可能是一个梦一样的未来。
因此就算对自己的工作还有许多不能理解的地方,无需队长或者组长如何鼓动,人们都会尽力去配合从术师那儿传达下来的各种指令。
充实的时间总是流逝得很快。夜晚到了,晚饭过了,接着就是已经成为惯例的总结会议时间。除了少数情况,云深都会保证会议在半个小时之内结束。
云深坐在座位上,静静听着各队队长向他报告今天他们的工作进度,和往日不同的是,他在这个时候一定会放在手边的钢笔转到了范天澜手上。后者手上拿着一本空白的记录本,修长有力的手指握着笔杆,落笔的速度虽然不怎么快,却已经很流畅了。
例行报告是云深加给他们的习惯,报告本身当然是简略粗糙的,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在面对云深的时候说话总是不太流利。而各队队长能够描述地最准确的还是他们在工作中遇到的困难,进度只能表达个大概。云深给每支队伍都发放了他们在分工中需要用到的度量衡具,不过统计什么的,现在大部分还是要范天澜带人去过手才能算数。这些流程让大家都感到很不习惯,但云深还是让人们把这些坚持了下来。
最后一位队长的报告结束了,云深翻了一下笔记本。
“从我们来到萨德原地,至今已经过了十三天。第一天主要用于勘测地形地质,第二天拔寨迁移,第三天才开始真正记录,因此算作十天工时,”云深说,“今天我们作一个小结。”
在其他队长报告的时候,底下免不了有人小声说话,在云深开口之后,全场都安静了下来。
“我们目前的总人口是5046人,可用劳动力4189人。”云深站起来,用木炭条在背后用石灰水刷白的木板上罗列数字,因为大多数人都不识字,所以白板上的是对应那些名词的简笔画,“已有铁制工具是200把工兵铲,500把方头锹,300把镰刀,20把锄头,20把拉锯,50把手锯,50条线锯,少部分有所损坏。”
木炭条划出的黑色线条来到白板的中间,“按照先后顺序完成的项目是,水力冲压机一部,容积20立方的炭窑两座,容积50立方的地窖四座,木制便桥一座,水力木工车床两部(已改良),砖窑一座,温室大棚一座。”稍作停顿之后,云深指向白板的最右侧,为了便于人们理解,他变动了一下单位,“目前整个集体的物资储备是,估算木料100立方,无烟煤27立方,硫铁矿17立方,生石灰10立方,河沙9立方,萤石和硅藻土少量。独轮车63辆,草筐和柳条筐201个,陶罐55个,铁锅7口,鱼松75罐,风干兽肉若干,兽皮不分大小357张,土豆25吨,白菜10吨,萝卜15吨。”
低低的惊叹声从人群中响了起来。虽然每天各队队长都会向术师报告自己的成绩,但汇总起来还是第一次,而这些人也是第一次知道,在短短十天之中,他们居然做了这么多事情。
“在这段时间里,大家能够克服这么多困难做到这种地步,让我感到非常惊讶。”云深微笑道,“大家都做得很好,尤其是几位队长和他们的队员表现得非常出色。”
虽然没有字句说明表现出色的队长中包括他,不过塔克拉还是露出了高兴的表情。
“在完成了这部分基础建设之后,我们的进度就可以快一点了。”云深继续说道,“我们目前正在进行的主要工程有几个,一是炼铁熔炉及其配套,二是温室地下水利管网,三是连栋集体宿舍,第四是日光温室大棚建设,这些工作都已经有了进展。我预计在将来的七天时间,我们可以把这些工程初步完成,至少四分之三能够开始实际使用。”
经过这段时间的锻炼,大部分人总算能在云深说出这几个陌生名词的时候套入既定印象了,范天澜在这个时候站起来,把白板转过了一面。长方形的白色木板上已经有了两个图案,云深习惯性地在木板上写下几个汉字,“接下来,我们要准备开始的是水窖和瓷窑建设。”
加长到45分钟的会议很快就到了结束的时候。各队队长和团长纷纷起身离开帐篷,一群少年男女跟着涌了进来。当小夜班也结束,时间刚到晚上八点。
云深和范天澜一起走出帐篷,向着他们的住所走去。夜晚凛冽的寒气浸入单薄的外套,范天澜刚刚把一件大衣给他披上,云深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范天澜默默地把手帕递了过去。
走到帐篷门口的时候,云深却驻足了。
“……星星很漂亮。”他抬头看着夜空,轻声说道。
这是一个无月之夜,也许是寒冷给人的错觉,空气显得非常清澈,密布深蓝天穹的星辰更是明亮得耀眼。漫天星光无声洒落,时间和空间在瑰丽的光海之下暂时都变得飘渺了起来。
范天澜也仰头看了一眼光华璀璨的天空,美丽的东西他虽然也会有感觉,对行走过半个大陆的他来说却算不上什么特殊的景色。他的视线随后落到了云深的脸上。星光很淡,对拥有夜视能力的他来说却已经足够明亮了。诸天星辰倒映在那双清澈的黑色双眼中,仿佛另一片更温暖的星空。
沉默了一会儿,范天澜开口了。
“‘在穿越时间与空间的永恒之海呈现的镜像中,储君见到我等君王的王座对面,堪比日月之双星即将从黑海之中升起。命运如同河水奔流向最终归宿,在此之前孤寂而无趣的漫长时光之中,居于世界彼端的至高者们期待着与双星轨道交汇之日’。”范天澜说道,“云深,这段为你跨越数万里传来的短信不仅仅是邀请。信中包括了一个与你有关的预言。”
云深把脸转了过来,有些疑惑,“预言?”
“‘堪比日月之双星即将从黑海之中升起’。你应该就是他们所谓的双星之一。”
对一个唯物主义者来说,预言只是神棍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云深一直都不怎么感兴趣,他笑了笑,“这叫什么预言……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啊。”
“……”普通人。范天澜默默地看过来。
第70章 钢铁是这样炼成的
只是一个普通人。
至少从云深自己的角度来说,这是事实。双硕士学位,二中一高工程师职位,大型国有企业工程项目组组长,还有两年半外派工作经验,这份履历提出来看当然是很出彩的,以至于他为了在那短短三天内正式离职而不得不借助时空管理局的力量。不过祖国的人才太多,有23岁就攻关国家重点科研项目关键技术的博士和26岁的航天部门总工程师,未见于纸面报端的牛人更是众多,相比之下,云深这点资历也算不上什么。而来到这里之后,过去的所有学历职位什么都成了浮云,虽然他脑子里的知识还在,但那些建立在数次工业革命基础上的知识体系只有在遥远的未来才能真正发挥作用。就个体来说,他的生存能力很低,身体素质也不怎么样,至于法术和奥术这类不在常识内的力量,当然离他更为遥远。要说有他现在有什么地方可以称道的,就是意志坚定,外加运气实在很不错而已。
用他那位社会达尔文主义者的友人的观点来看,历史总是因为特别出众的天才和蠢材而改变,而社会的总体进步则是由精英推动的,占据绝大多数的普通人只是天才和精英产生的土壤。普通人是社会需求的提供者和成果的分享者,站在分水岭的一端,另一端的是创造者和控制者,无论社会如何进步,这种阶级几乎不可能消失。而对他一个在网上比现实活跃得多的死宅凡人来说,像云深这种早早跻身精英阶层却无自觉的人生赢家,真不是一般的讨厌。
“这句话就逻辑来说漏洞太多了。”人生赢家说,不知不觉地换回了母语,“只有意象的拼合而没有具体的指向,这句话不可能有精确的释义。而解释权掌握在发布者手中,只需要针对已发生的事实增删补充条件,就能实现它的逻辑自洽……”
范天澜的眼睛已经变成了--的形状。虽然他年纪轻轻就面瘫的脸上很少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不过日夜相处,言传身教之下,云深对这位已经成为自己半个学生的青年的情绪还是比较敏感的。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停了下来。
“那么就是这样了。”范天澜说,虽然除此之外,亚斯塔罗斯也已经知道云深的来历,风暴君主一贯的风评是恣意妄为,却很少插手领地之外的事务,这封口传的短信已经是非常难得而且怪异的了。黑发黑眼的醒目外貌在遗族中就像湖泊中的一滴水,南山和黎洪也许同样猜测过云深的来历和身份,但无论他们有过什么猜想,在那个确定云深在这个群体真实地位的夜晚中,南山带头向他誓约的行为已经说明了他们的选择。
云深轻轻点头,“不管别人有什么说法,我们要做的事情还是一样的。”
已经开始的计划,除非遇到不可抗力,否则就应该继续下去。
小结会议结束后,云深把主要精力放在了炼铁熔炉上,材料准备了这么长的时间,所有计划中最核心的,也是黎洪为代表的遗族人最为期待的部分终于开始动工。其实在此之前他们已经用自烧转砌造了一个生铁炉,能够日产数百公斤生铁,不过还要经过其他工序才会变成能够投入应用的熟铁,至于钢材,那就先不要想了。金手开得再多,云深也不能直接从那边买个小高炉过来,就算真能买得到完整地送过来,对他和这些正在艰难积累建设经验的人们来说也没有多少好处。因此工程还是规规矩矩地(照云深的标准)从初级阶段开始。
从已经建成投入使用的砖窑出产的砖块几乎全部投入了铁炉的建设。建材的耗费如此惊人,主要是因为熔炼炉和预热室的墙壁相当厚,足足有70厘米,这方面的工程不必云深费心,真正需要他动手的问题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坩埚,另一个就是炉内的耐火砖,两者都必须能够承受1600°以上的高温,才能算是达到云深的设计要求。眼下云深能够掌握的硅藻土可以做出硅砖,他们目前开采的铁矿品位还算高,却是酸性的硫铁矿,要做的只能是碱性炉,硅砖不能用——虽然要用也是可以,只是使用寿命比较短,出炉的钢质也不太好。要么是铝矾土,最好的还是镁砖。
从手上掌握的资源来看,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云深估计他们也能找到白云石来制作镁砖,但眼下比较赶时间,他也只能用比较贵的办法来得到合适的材料了。相比之下,坩埚就令人头痛一些。有氧化镁,粘土,熟石灰这些基本材料,并不等于他们就能把东西烧出来了。吴运铎那样的大家在造第一个坩埚的时候也经历了数次失败,还有人因此受伤,在目前只有云深和黎洪算是一又四分之一个技术人员的情况下,更是困难重重。
但云深和那些在几乎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建立起国家初步工业基础的前辈们不同,他有外挂。
在现代仪器和技术理论的帮助下,云深和他带领的以遗族人为主的技术小组只是经过四次失败,一次爆炸都没有发生,就造出了适用的坩埚。现代坩埚勉强也能造,但云深认为这样步子就迈得太快了——虽然就目前来说他已经非常跃进了。在这个世界的这个时代里,炼铁的方式就是把煤炭或者木炭和拣选过的铁矿一层覆一层地交叠起来,烧出铁水铸成生铁块,然后才锻打加工。成品的好坏取决于铁匠的手艺,一个技巧高明的铁匠的受重视的程度不下于一位法师,这也是矮人族虽然占据矿脉,却很少有人敢于跟他们抢地盘的原因。
按照云深提供的配比,技术小组的成员在烧结好的坩埚内把生铁,熟铁,造渣料生石灰和助溶剂萤石放好,接着架到炉内用镁砖砌好的炉架上,送入炼好的焦炭。燃料点燃,风箱向炉内吹入空气,燃烧后的废气进入由阀门控制进出气的一号蓄热室,经过两个蓄热室的蓄热之后,废气用鼓风机抽出烟囱,经过预热的空气被鼓入炉膛。
热浪滚滚涌出,人们本能地向后退去,范天澜把云深拉到身后,眯起眼睛盯着从熔炼炉内透出的白得刺眼的火光。
“融化了。”他说。
黎洪带上墨镜凑近了一点,从观察孔内看进去,坩埚内黑色的生熟铁已经变成了红色,正像蜡烛或者猪油一样,以看得见的速度融化。云深准备了三副眼镜,等聚在这里的技术小组成员差不多全部看过,坩埚内的铁也差不多融化完毕了,暗红色的铁水平平铺展在坩埚表面。
接下来的工作是通过搅拌加快铁水的脱碳反应,钢钎破坏铁水表面的平静,下部的白色铁水翻上来,令人难以直视,从中升起一缕缕浅蓝色的火焰,铁水沸腾的景象人们发出意味复杂的感叹声,黎洪感叹道,“就像法术一样啊……”
“只是加热到一定程度自然产生的现象而已。”云深回答。
搅拌带起的不仅是沸腾的铁水,还有成块的炉渣。云深让人用特制的坩埚勺把表面的炉渣捞出来,然后倒进旁边的水池。有人好奇地捞起来一块黑色的钢渣敲了敲,把它敲成了一堆碎末。
“炉渣的作用,就是带走铁水中的杂质。只有纯净的铁和恰当比例的碳结合,才能称之为钢。”云深说。
第二批造渣料加入了铁水中,黎洪捞出一点铁水,在陶制沟槽内浇出一段铁条,然后云深用铁条在砂轮上摩擦出来的火花来判断熔炼炉内铁水的脱碳程度。
几次造渣,几次试件,在这间砖砌的小平房里,被炉火烘烤的空气热得几乎每个人都出了一身的汗,云深还好一点,他离炉子比较远,也无需动手,只是额上有些湿意,热风微微拂动黑发拂过范天澜干洁的额头,他站在云深的身前,却连一滴汗也没出。
第一个坩埚终于出炉了。一百多斤的坩埚被几把坩埚钳夹出了炉子,房子里的热度再度上升。黎洪和同伴一起小心地把坩埚倾斜,将钢水慢慢倒入已经塑好的硅藻土土槽中,为了防止空气进入钢坯,钢水表面先铺了一层生石灰,然后再铺上木炭粉。
在等待钢坯冷却的过程中,黎洪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有些迟疑地看向云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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