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竭泽而渔(近代现代)——夜很贫瘠

时间:2021-10-13 15:28:18  作者:夜很贫瘠
  杜越气恼,“我没有!”
  胡春燕扯着他把他往外面拖,“死脸没皮的,看到别人有钱就想往上赖,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德行!也不看你自己姓什么!”
  身体的痛感并不算什么,他是男孩子,没那么脆弱,然而当众被母亲羞辱的痛才是深入骨髓,杜越咬牙忍住泪意,挣扎着发起怒来:“放开我!”
  “你反了天了!”胡春燕反手就要抽他,那是个本能的动作,每当杜越反抗她的时候,她都会这么做。她被警察和愤怒的李清拦下,混乱之中杜越撞到墙边的铁质长椅上,“碰!”的一声,长椅被撞得在地上拖出刺耳声响,杜越摔在地上。
  “宝贝!”李清慌忙大叫一声。杜越的脚踝一阵钻心的疼,竟是蜷缩在地上起不来。旁边人正要扶他,他已经被整个从地上抱起。
  杜越一时失重,抓住对方肩膀保持平衡,看到闻臻的侧脸近在咫尺,甚至看到那双薄唇的唇角微微向下,令人生畏。
  闻臻抱着杜越,大手握住他颤抖曲起的小腿,扫过一圈终于短暂静下来的众人,漠然开口:“他摔到脚,我带他去医院。”
  李清不敢碰杜越,忙问:“撞到骨头了没有?快快,快去医院检查一下。”
  闻臻点头,抱着杜越离开会谈室。胡春燕被一群人拦住,眼睁睁看着儿子被人抱走。
  杜越撞伤了脚踝,脚不能沾地,被一路送到医院后,又被闻臻从车里抱出来。他已经感到自暴自弃,撞到脚这种小事和今天一天发生的事相比实在算不上什么,而且他的确疼得厉害,只得咬牙皱眉,别扭抱着闻臻的肩膀,闭眼不去看一路上奇异的注目礼。
  拍片结果很快出来,还好没有伤到骨头,医生给杜越做完冷敷,便让他回家,明天再抹点红花油。这回闻臻改抱为背,因为杜越看上去对自己被横抱的姿势很抗拒。
  闻臻把杜越抱进车里,杜越自己扣好安全带。闻臻绕过车前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坐进来,启动车,说,“先回你家拿换洗衣服和日用品,这三天你在酒店睡。”
  杜越没明白,“我有家住,为什么要去酒店?”
  “我认为在鉴定结果出来以前,你和你的——‘父母’,”闻臻停顿半晌,还是选择用这两个字,“分开住更好。”
  杜越一想到妈妈那张涨红愤怒的脸,一时心又揪痛起来。她的痛和怒都来自于他,愈发的暴躁也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她不好过,也不会要杜越好过。
  无论是哪一个母亲突然被告知孩子不是自己的,情绪都会崩溃。杜越可以理解妈妈,而且他不能轻易和才认识一天的人走,于是说,“我回家住。”
  闻臻没有再说话。男人的话很少,这一点让杜越轻松许多。他的心太乱了,如果他真的不是妈妈的孩子......如果他真的是被爸爸故意抱错——
  杜越闭上眼睛。
  闻臻送他到家,没有转身下楼,而是站在门口,没有要立刻走的意思。
  “收拾两件衣服就行,带上洗漱用品。”闻臻说。
  杜越愣一下,才知道原来他刚才说的话这个人压根就没听。他皱起眉,“我说了,我不去。”
  闻臻平静道:“你的父母今晚不会回家,他们需要留在警局接受调查。”
  他看着小孩露出困惑又有些无措的表情,知道对方到现在依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个小孩还没有能消化接踵而来的信息,他大概觉得这只是一场闹剧。
  闻臻拿出手机,递给杜越,“如果你不相信,可以打电话给刘警官。”
  杜越狐疑看着闻臻,接过手机,拨了刘警官的电话。电话那边很快被接起来,杜越和刘警官交谈片刻,脸色也渐渐白了下去。
  从刘警官委婉的话语中,他得知父亲和那个叫张彩霞的护士已经被拘留,而母亲由于暂时不能洗去嫌疑,也被扣留下来。警方已掌握充足的证据,鉴定结果的作用只是明确被偷换的小孩的身份。
  杜越挂掉电话,把手机还给闻臻。他像个雕塑杵在原地,孤零零地。
  这个家狭小而凌乱,充满陈旧的油烟和潮味。客厅没有开灯,城市夜中的霓虹从方窗透进来,给一些光。杜越穿着旧卫衣,洗褪色的牛仔裤,旧球鞋,头发很乱,在衣料中露出的皮肤却白皙干净,透亮得不像这个房子里的人。
  闻臻看出了这种“不像”。从看到杜越的那一刻起,他就感知到这种强烈的违和。无论杜越是站在这个房子里,还是站在那对夫妻身边,都在告诉闻臻,他不是这里的人,不是那对夫妻的孩子。
  闻臻站在杜越面前,声音低沉不容抗拒,“收拾东西。”
  杜越没有听出男人话里的命令语气。他已经有些恍惚,甚至莫名的作呕想吐,这个房子太熟悉,太拥挤,他有种被塞满的错觉。
  杜越麻木扶着墙,一瘸一拐去屋里拿自己的衣服。他拿好换洗衣服,装进袋子,提在手里,慢慢走到门口。
  闻臻站在门前,“其他东西不必拿,买新的。”
  杜越低着头,他很疲惫,站着都没有力气抬头,也不想说话。闻臻蹲下来,看着他,“你走得太慢。”
  男人的声音低缓,气质冷淡,让杜越的身体稍微放松。接着闻臻拿过他手里的袋子,抬手将他抱起。杜越没有挣扎,轻轻松松被抱起来,陷进闻臻宽阔的肩上。
  他被抱下楼,楼梯很陡,楼梯间的灯昏黄,闻臻走得慢。杜越抱着闻臻的肩,泪意差点要涌出,他忍了又忍,调整呼吸,把眼泪压回去。
  他不该在最伤心的时候窝在一个陌生的男人怀里,但这份体温是这样适宜,充斥着他极为需要的距离感,让他既能感到一点温暖,又能默默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忍受伤心。
  他想这一切都不能更荒谬了。
 
 
第03章 
  他们抵达酒店房间时已是晚上十点。闻臻给前台打了个电话,不过一会儿一套全新的洗浴用品送上来。
  闻臻问杜越,“还想要什么?”
  杜越坐在大床上,看着落地窗外城市繁华的夜景。他转过视线,眼眶的红已渐渐淡了,一双黑溜溜的眼睛认真望着闻臻,“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闻臻不想回答。他也累了,这两个月来陪着母亲把全市的医院翻了个底朝天,因心脏手术行动不便的父亲躺在医院焦急等待消息,所有人精神紧绷片刻不敢放松,生怕流落在外的小孩再次从指尖溜走,母亲甚至因此患上了暂时性的失眠和焦虑症。
  但那双黑眼睛望着自己,专注,紧张,抗拒着他,又好奇地望着,漂亮纯粹得像两颗墨玉。
  闻臻拉开椅子,坐下来,“问。”
  “假如,我真的是被换的。”杜越垂下眼睛,微翘的睫毛不安颤抖,“那个和我换的人,还和你们生活在一起吗?”
  闻臻答:“是。”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他出了车祸,比较严重,需要输血。检查血型发现他是RH阴性血,我和我的亲人没有人有这个血型的隐性基因。”闻臻平静解释,“血型不是判断血缘关系的绝对标准,但父亲要求和弟弟做亲子鉴定,发现他与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
  杜越问,“你的弟弟知道这件事吗?”
  闻臻看着他,“他还在病床上,目前不知情。”
  杜越点头,不再问了。闻臻便起身与他简单告别,离开了房间。
  第二天一早闻臻起床吃个早饭,开始在家处理工作。他原本一直在首都的公司分部忙开拓市场事务,这次接到母亲紧急电话叫回来找人,工作压了一堆,昨晚把杜越送到酒店后就开始打电话,一直到晚上一点开完会,睡了五六个小时,起床接着工作。
  他的精神还不错,工作对他来说不是难事,比照顾小孩要惬意许多。
  四个小时后,闻臻合上电脑,准备出门吃午饭。这时酒店经理给他打来电话,小心地告诉他房间里的人一直没有接电话,送早餐和午餐的去敲门均没有反应,问他该如何是好。
  昨晚离开酒店前,闻臻让酒店给房间的小孩送一日三餐,如果小孩有任何要求,也全部满足。
  闻臻皱眉,挂掉电话,给杜越拨去一个电话,显示对方已关机。
  跑了?闻臻难得有点气笑。他换上一身休闲常服,下楼到地下车库开出私家车,十分钟抵达酒店。
  酒店经理跟着他一起坐电梯上楼到房间门口,只见送餐的服务生还推着餐车等在门口,讪讪不知是走是留,见了他们松一口气。闻臻礼貌对人道谢,请人先离开。
  闻臻按门铃,耐着性子按了三次。经理在一旁说,“上午敲门,刚才又敲一回,没人来开,是不是不在里头?”
  闻臻说:“把门打开。”
  经理便拿卡刷开门,闻臻走进去,只见小孩的鞋还好生生摆在床头,再一看床里,被子乱揉作一团,里头埋着个人,趴在床上抱着被子睡得歪歪扭扭,一截雪白的腰露在外面。
  闻臻看着那截白腰,收回视线,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拉开窗帘,天光大亮。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睡得像头猪。闻臻的耐心上限在奇异地增加,没有任何理由。他绕到床头,看杜越整个脑袋都快埋进枕头里,头发乱得像团海藻,睡挤起来的脸颊边一片干涸的泪痕。
  梦里都皱着眉,一脸委屈难过的样子。
  闻臻看了一会儿床上的人,才坐在床边拍拍被子,“起来了。”
  他面无表情捏杜越的鼻子,睡梦中的人难受张开嘴呼吸,睁开眼醒过来。
  杜越看到他,一下从床上弹起来,“你怎么进来的?”
  闻臻说:“酒店送餐的敲了一上午门,还以为你哭晕在房里。”
  杜越呆呆的,听明白他的话反应过来,忙低下头拿袖子擦自己的脸,耳朵慢慢红了。
  “......不好意思,我睡觉有点沉。”杜越擦掉脸上干巴巴的泪痕,眼睛下面挂着两个黑眼圈,眼里都是血丝,声音也哑了。
  “哭到天亮了才睡?”
  那张小脸立刻皱起来,大眼睛里半是被揭穿的恼火、半是羞耻看向他,像一串呲啦的火花,生动得很。
  “我没有。”杜越反驳,底气不足。
  闻臻忽然问他:“为什么哭?”
  杜越一怔。闻臻说,“你的父母对你不好。父亲吸毒、欺骗你,母亲性格暴躁,打骂你。如果可以脱离这种环境,你不是应该松一口气?”
  杜越看着男人,面容染上怒意。
  “你说这种话,以为自己是救世主?”杜越与闻臻对视,那一股叛逆锐利的气质迎锋而上,显露出小孩并不温顺的脾气尾巴,“难道我要指望你们对我好吗?”
  明媚的午前,他们不欢而散。闻臻没有把杜越看作亲弟弟,杜越同样没有把他看作亲哥哥。他们互相不认为对方是自己的家人,即使结果大概已即成。但事实可以立地拍板,情感却总是吊在后面慢慢地追,或许很快就追上来,或许总也追不上来。
  闻臻界限分明,情感有限;杜越只认为这是一场梦,梦醒来以后,他们各自回到各自的世界,一切照常运转。
  但现实告诉杜越,它就是那样荒诞和戏剧。
  三天后,亲子鉴定结果出来。鉴定结论为相对亲权概率99.99%,支持闻家良是杜越的生物学父亲;支持李清是杜越的生物学母亲。
  二十年前,刚出生的杜越被偷换。二十年后,亲生父母终于找到他。
  他们就在医院的办公室里拆鉴定结果的密封袋,看到结果的那一刻李清捂着嘴哭出来,转身紧紧抱住杜越,恨不得把他揉进身体,“我的宝贝呀,我的小宝!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孩子!”
  杜越被女人抱在怀里,温暖热烈的气息涌着他,令他一阵阵地眩晕,腿软,几乎坐在地上。
  他晕头晕脑,被李清带回家。车开向市中心地价最昂贵的朝安区,进入一处环境优美的别墅小区。小区花叶掩映,白房红瓦相间,安静明亮。杜越被李清牵进家门,踏进这个宽敞漂亮的家,他已经懵了。
  “你爸爸特地要人把书房改成你的卧室,那个房间朝向好,又大,你一定喜欢。”李清紧牵着杜越的手,拉着他到客厅坐下,“家里已经给你备齐要用的东西,衣服,鞋子,日用品,还有——还有新手机,电脑,平板,你还需要什么,都和妈妈说。”
  杜越坐在沙发上,脚踩着柔软的新拖鞋,踩在洁净的木质地板上。他的衣服都没有换,依然是旧卫衣,上面还有洗不掉的陈年油渍,牛仔裤旧得磨损,只有放在腿上握成拳的手白净无暇,与这四周仅有的相称。
  他端坐着不说话,李清也不急。她看着杜越满心都是慈爱,在那样糟糕的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也依然气质干净,有礼有节。他只是需要时间来适应他真正的家。
  李清去厨房端来牛奶和小饼干,放在茶几上,坐到杜越身边,“来,喝点牛奶。”
  她把杯子放进杜越手里,杜越捧着热腾腾的牛奶,半晌小声开口:“我想......去睡觉。”
  李清立刻说好,牵着杜越起身去二楼,先带他去浴室看了一圈,告诉他热水器如何使用,把洗漱用品指给他看,然后带他去为他新改出来的卧室。
  卧室门推开时,杜越看到一个崭新的房间,那快比他从前睡的地方大两圈还多,偌大的床铺着波斯风格的深蓝绿床铺,落地窗外一个不大不小的阳台,阳台上爬着蜿蜿蜒蜒的紫藤花。深色的木质地板有天然的木香,落地灯亮着温暖的光。
  李清温和说,“白天的时候,这里的阳光是最好的,通风也好,从阳台可以看到森林公园。”
  杜越拘束站在门边,没有进去,说,“我不用住这么大的房间。”
  “要的。”李清捧起他的手,喃喃重复,“要住这么大的房间。”
  女人眼角的细纹充满温柔的质地,看着杜越像看着一个珍爱的宝贝,坦诚而毫无保留,是一个母亲特有的目光。这目光直直打进杜越的心脏,涌出辛酸的苦甜,叫他差点要哭出来。杜越忙拿了换洗衣服,逃一般跑去浴室。
  杜越只花了五分钟冲澡,穿好衣服后在浴室里蹲了一会儿,又撑在洗手池边默默发呆十五分钟,直到李清在外面敲门,“儿子,洗好了没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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