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点头,“怎么?”
“没什么,有点羡慕,”俞临渊说,“好奇怪啊,羡慕,听起来像个人一样。明明把我们造的像人类,却又不肯像对待人类一样对待我们。”
“他们缺奴隶,从古至今都缺。人愿意把人踩在脚下。下面的人永远想站起来。”
“站得起来么?”俞临渊问。
汪洋想了片刻,“有些人站得起来。”
“妈的。”
“嗯?”俞临渊的声音很轻,汪洋没听清。
“妈的!”
从前在实验室里汪子诚坚决不允许俞临渊学脏话。后来他学习模仿很多人,模仿实验员、模仿拘谨的小职员、模仿蓝磨坊那些挑逗人性的莺莺燕燕、优伶伎倡、模仿彦予航那样的高干子弟。
他在模仿中说过很多脏话,但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以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意愿鄙视全世界。
“妈的!”俞临渊大笑起来,“妈的!妈的!妈的汪洋,我发现我可能喜欢上你了!真够恶心的。”
“喜欢”在他看来是个恶心的字眼,到蓝磨坊20370睡他的每一个人都说着“喜欢”,俞临渊感觉自己很恶心。他那具由技术堆积起来的身体和人工智能支撑的思想,没有办法将“喜欢”和“恶心”两种相悖的情感区分开。
他那么脏,可眼中偏偏那么干净,笑也是干净的。
汪洋被俞临渊的话烫了一下。
“喜欢”从来不是种卑劣的情感,他只是没想到这两个字会如此轻易的从俞临渊口中吐露。这是汪洋做不到的,他已经过了轻易吐露心声的年纪,即便是倒退回少年时代,他也做不到。
俞临渊太年轻了,他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时间不过七八年而已,他从互联的万物中能学到远超于人类的东西。但那些对于他来说都是死知识,没有实践的经历,也不会有超出系统设置之外的感情。
他说的“喜欢”,不过是一种认同罢了。
汪洋穿好外衣,从手肘到肩胛的伤口缝线像一只安静蛰伏的蜈蚣。这是他与俞临渊伪装的汪洋之间,唯一有区别的地方。
“你不明白什么是喜欢。你可以慢慢学,”他说。
俞临渊不解其意,“我学什么都很快。”
第9章 我们都是虫子(1)
*
“你不明白什么是喜欢。你可以慢慢学,”汪洋说。
俞临渊不解其意,“我学什么都很快。”
他将11月19日当晚自己收到的信息告诉汪洋:32个城区公证人的名单,以及公证人详尽资料。想办法推迟‘凌迟案’结案,推迟商会主席竞选,能救汪子诚。
而俞临渊收到信息大约一刻钟之后,魏擎阳的死讯传遍全网。俞临渊曾尝试挖出信息的发布者,但对方的防御系统牢不可破,甚至比浮士德本身的信息屏障还要难以攻克。
他猜想信息可能来自浮士德高层,甚至有可能是魏擎阳亲自发布的,但是魏擎阳死了。
“你的意思是,在魏擎阳的死公开之前,公证人的名单就已经内定好了?”这完全出乎汪洋的意料,如果公证人的推选都可以内定,矛头将直指政府高层。
但如果是上面的人想包庇凶手,大可不必选汪洋这种有“违命前科”的人进组。
汪洋想起之前彦予航的话:“……咱们这个监督调查组不比上头正规的专案组,你还能不明白?重点在监督,查案不重要,我爸说了,咱们当代表的只要最后投个票,就算完事儿!走走流程而已。听我劝呐,你就甭操这份心!”
现在回头细想,彦予航是单纯想躲清闲?还是在暗示这事牵扯太大,不要多管闲事,免得引火烧身……彦予航死了,再多的揣度也无济于事。
而公证人名单中重点圈出的四个人,他们每一个都与仿生人、仿生科技有关联——
安琪、安欣、汪洋的母亲顾梓、李胜丰与“生态保护与尊重仿生人协会”有关;汪子诚与浮士德仿生科技有直接关系;而彦予航……
“彦予航与我有关……”汪洋默想,“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都没有,只因为与我有关……他本应该活着的。”汪洋咽了咽嗓子,他心里发堵。
“你哭了。”
汪洋甩开俞临渊的手,“我没有。”他怎么可能哭。
诡异,汪洋看着另一个自己伸手擦自己的脸,仿佛照了一面妖魔化的镜子,镜中的那个自己不太听话。
俞临渊急了,“我、我可以假扮成他,回他的家过他的生活!你不用向他爸解释他儿子死了。我会演得很像,他们看不出来,他们不会为难你!我一定——”
“俞临渊!”汪洋打断他的话,“你不用再伪装成任何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不管是为了谁,你是你自己。”
“我自己……你说得好轻松啊,”俞临渊看着那颗熄灭在杯子里的烟,眼神有些空洞。烟灰泡在水里,他觉得脏,自由说不定就是种肮脏的东西。
“非法仿生人有好几个批次,每个批次的功能、优势都不太一样。像我,随便拆卸没有痕迹,痛感神经不发达的画皮型仿生人。一开始是被当成玩具人偶设计的,后来真的成了玩具。
“他们把我这种,东西,叫做移动硬盘,储存的内容物不变,躯壳可以变成任何样子,说的好像有不变的灵魂似的。其实插哪都可以,怎么插都可以。
“成为玩具,或者成为杀手,都很适合我们。有些东西从存在的那一刻开始就无法逃脱预设的轨迹,仿生人如此,人也大差不差。”
俞临渊说话声音很轻,像风在柳林中低语。他的目光仍陷在玻璃杯里,似乎能将杯子和桌面一同看穿。汪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人与人之间的感同身受,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想起俞临渊在地下室满墙烈火中刻下的“希望”,缄口不言。
俞临渊继续说:“普通型号的那批不可以拆卸,机体和人体没有任何差别,可以随意混在人群里。在黑市有门路的话,可以直接搞到户口,过正常人类的生活。就像安琪那种,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仿生人。”
汪洋讶然,那个笑容僵硬的女法官是仿生人?!
当时安卓越只是说:“千万别让安琪知道我在哪儿,我没有办法保护她,妈妈不在了,小姨的处境很危险……小姨她……她身份很特殊!”
身份特殊……普通型非法仿生人,这样的身份确实足够特殊了。非法仿生人是法官,还曾经在公众面前当过说法的主持人,□□裸的讽刺。
俞临渊解释说:“5年前失踪的安欣也是浮士德科研团队的精英之一,她在失踪之前设计出安琪,是为了有朝一日她死了,还有人可以保护她女儿安卓越。她把‘保护卓越’写在安琪的程序里,就算安琪日后有了自主意识,她也永远不可能违背程序。
“……生长型的仿生实验产品,他们有自己的童年回忆,不完全依赖记忆植入技术和情绪控制。他们是最幸运的一类。按照汪子诚的说法:他们的灵魂可以从躯壳中生长出来……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批非法仿生人,他们……”俞临渊抬头看了汪洋一眼,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们和别的仿生人不一样,他们可以组建家庭……他们可以生育。你妈妈就是其中之一。”
第10章 我们都是虫子(2)
*
“是谁杀死了知更鸟?
是我呀,麻雀说。
用我的弓啊,用我的箭……”
“当他们听到丧钟啊,
为可怜的知更鸟敲响……”
“下回的鸟儿法庭啊,
要将麻雀审判……”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汪洋对母亲的记忆停留在含糊的歌谣、灰蓝色的长风衣、祖母绿领章,和那具河滩上的女尸。顾梓离开的时候,汪子诚六七岁,汪洋也不过十三四岁。现在回头看一眼二十年前,恍如隔世。而二十年后的今天,汪洋才知道母亲的真实身份。
俞临渊不知道自己还应不应该说下去,他没想到汪洋的反应会这么大。俞临渊的记忆是从实验室开始的,他不能完全理解人们口中的“母亲”到底包含怎样的深意。
他只知道,合规合法的仿生人是不能够生育的,大部分非法仿生人也不可以。自新星际伊始,不仅是KU-32联合星城,几乎全部星城的生育率都在逐年下降。有需求,就会有供应,地下交易的仿生人生育链逐渐发展。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汪子诚告诉我,政府暗中端掉了非法生育链,大多数生育仿生人被集中销毁。”
大多数被销毁……难免有漏网之鱼……汪洋想起了安卓越提供的生态保护与尊重仿生人协会名单中,那些和母亲并列写在一起女性,不知道有多少位和顾梓有着相似的命运,又有多少人会因为受不了真相的刺激而选择自我了断。
仿生人的孩子……有灵魂吗?汪洋不敢想。
他重新打量起这间住了许久的公寓,似乎每一厘一寸都能看到故人的痕迹,又似乎在看一样新鲜的东西。活了30年,他第一次有这种异样的感觉:“原来我、我们是仿生人的孩子。”
他四处打量,也许只是单纯不知道眼睛该放在哪里,该怎么面对另一个汪洋探寻的目光。
“妈妈的事……子诚都他知道?”汪洋还以为自己一直隐瞒的很好。
子诚怎么会知道妈妈已经死了呢?他不会知道的啊,他应该永远是那个爱笑的太阳。他不应该看到河岸巨人观化的女尸,不该知道自己的妈妈变成那副模样,死的那么惨。
“他知道的远比你多。”俞临渊可以逼真的模仿别人,但他不知道该怎样演好自己,怎样说自己的话。
他明明不想让汪洋难受,但说到彦予航、说到汪子诚、说到顾梓,每一次他都精准地扎上汪洋的痛处,就像缝合伤口时必然会牵扯周围的皮肉,这是没法避免的痛,只能咬牙忍着。
违反《仿生人宪章》的仿生人研发和生产从未停止过,这是KU-32联合星城在新星际中致富的暗语密码。不然蓝磨坊也不会存在,像俞临渊等一批可拆卸画皮型仿生人被迫在蓝磨坊地下干脏活,是被默许的;曾经非法生育链也是被默许的。
产业链由浮士德科技研发部门的高级工程师在暗中规划蓝图,也包括汪子诚在内。他们都是知情人。所有知情人都必须签署名为【英灵殿】的保密协议,这与卖身契无异。
他们什么都知道,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什么都改变不了。良心不能当饭吃,但出卖良心可以保命。
汪洋查不到汪子诚的任何信息,是因为浮士德的保密工作是联邦机密级别的。没签过协议的人都在火灾中丧生了,而签下【英灵殿保密协议】的人被秘密转移,继续工作、创造“价值”。
安卓越的母亲也是如此,她大学时代就在设计仿生人,被浮士德科技看重捧到研发部高层,是汪子诚等人的领导和老师。但安欣的嗅觉灵敏,在公司内部洗牌之前就闻到了征兆,在大火尚未被点燃的时候卷包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原先一切操作都在商会主席的管制之下。现在即将进行换届选举,长久的平衡将再一次被打破。
暴风雨在即,“商品们”有机会跳出餐盘,俞临渊在风暴前的静默中嗅到了自由的气息。
他告诉汪洋,这些都是KU-32联合星城的高级机密。生活在底层的蝼蚁草芥朝不保夕,本应该一辈子都不清楚这些事的。
汪洋攥紧的手心里出了一遍又一遍的冷汗。
汪子诚没有丧生于火海,汪洋长久以来的信念是正确的,他本应该感到高兴,但一股更深的绝望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和弟弟之间的距离远非生与死那么简单,那一纸抵命给资本的保密协议比生死还要沉重。没有人知道他们被藏在哪里,就算知道,单凭蝼蚁的力量也救不了他们。
直到此刻汪洋才发现,与人类无异的非法仿生人早已渗透入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原来他担心的事情早就发生了,不仅发生了,而且这台机器断断续续、分批分次地运转了几十年!而他的子诚成了永远嵌在机器链条上一颗铆钉……
另一个汪洋沉着目光,眼底映着窗外的雪色,迷蒙而坦然:“我们谓之重要的一切,不过是一粒悬浮在宇宙射线中的尘埃上,发生的一桩小事。”
一桩小事……就像汪洋被迫参加的“心灵舒缓治疗”中说的一样:造物主笔尖下百亿星辰中的一颗坏点,微不足道。
汪洋突然觉得自己太渺小了。他能看到的、能看清的都是那么狭隘,狭隘到仅俞临渊一句话就能让他冷汗涔涔。
他想起彦予航生前说的:“……就算真的有非法仿生人,这种失信公众的大丑闻,上面还不得想方设法藏着掖着?我爸是我爸,我是我,别以为老爷子什么都跟我说……”
看来彦正东是知道的,但他什么都没跟他儿子说。
无独有偶,魏孝谦什么都知道,但什么也没对他儿子说。
目前俞临渊所查到的所有非法仿生人的项目是浮士德科技与商会高层直接对接,经手魏擎阳的竟然只有合法仿生人研发销售、行政管理的部分!整条纯黑的产业链条与死者魏擎阳没有半点关系!
这也不难理解,魏擎阳只是浮士德科技的总裁而已,而浮士德背后的董事会成员大都属于商会,其中也包括魏擎阳的父亲魏孝谦。董事会对外界树立魏擎阳的人设形象,在这种伪造的干净中牟取暴利。
也正因为如此,核心研发人员安欣的失踪成了魏孝谦的一块心病。
安欣一天不死,非法仿生人的秘密就随时有可能被曝光出来。商会想办法暗中监视她的女儿、她的妹妹,可5年来毫无进展,安欣消失的干干净净,仿佛她从未存在过一般。
关于安欣的信息都是安卓越收集起来的,她告诉俞临渊她知道自己的生活一直被监视。她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肯详说。俞临渊觉得她确实很适合当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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