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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四分钟后，电梯终于缓慢减速，超重感让陆烬朝身边的一位向导忍不住发出干呕。
立刻有人扶住她，简单的肢体接触在此时此刻，成为相当可靠的安抚。
电梯门打开，他们接连走出去，呼吸到的不再是医疗舰上满是血腥和消毒水味道的空气。
但弥漫的负面情绪仍然是无比剧烈的，甚至更胜一筹，距离地面的灾难现场更近，并且救援队的精神和心理状况同样堪忧。
地面情况实在太多复杂，随时可能发生剧烈地震和突然坍塌，许多大型机器无法使用。
联邦政府已经紧急从最近的地点调取数百万部高精度探测仪装备给救援队，探测仪只有乒乓球那么大，能够自主运行，在复杂地形中发现最微小的生命体征。
但还不够，数百万部探测仪分配到巨大星球的每个救援地点，是那么杯水车薪。
于是哨兵们成为了人肉探测仪。
双耳让他们听见废墟之下的微小声音，鼻子让他们嗅到鲜血味道的来源，以及看不见的地方是否存在危险的化学物质。
他们比搜救犬还要敏锐太多太多，但同样，也承载着更多感官信息的轰炸。
“这边！”有人从门里探出身，朝他们疯狂招手，向导们快步过去，看到许多正坐或躺在地板上的年轻军人。
他们都是刚从地面上来的搜救哨兵，每个人都处在过感造成的痛苦中，向导们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扑到他们身前，精神力探出。
陆烬朝抓住一个哨兵的手腕，瞬间进入他的精神图景，摇摇欲坠的屏障已经被太多信息腐蚀。
陆烬朝一边帮助哨兵重构屏障，一边用最快速度清洗精神图景，防止他步入过载的狂暴。
那些黑红色的淤积被雨水融化，霎时间陆烬朝听到歇斯底里的哭喊，极远处地表坍塌的沉闷声响仿佛就在身边，血腥味浓重到令人作呕，任何细节都逃不过敏锐的双眼——
一滴巨大的水从天而降，砸在精神图景的正中央，溅射开来，如同谁的眼泪。
仿若身临其境的痛苦。
陆烬朝淌过满地暗红色的积水，来到公园中央，在枯萎花圃前的长椅上，正坐着那哨兵的精神投影，他整个脊背都垮下去，深深低着头，如同要埋进膝盖里。
“嘿。”陆烬朝走过去，轻声问道，“还好吗？”
哨兵精疲力尽地对他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
陆烬朝紧紧握住他的手，海水从天空中幻化成雨，携带着温暖的治愈力量。
满地暗红被稀释，枯萎花圃重新生出嫩芽，雨水落在哨兵身上，为他洗去所有疲惫和浑身污秽。
精神图景迅速干净如初，陆烬朝从中撤出，在抽离的下一刻，对哨兵低声道：“听觉嗅觉降低至1点。”
哨兵情况得到了再显著不过的调节，甚至精神上的痛苦都减少了许多，他知道，是向导吸收了所有负面情绪。
“……谢谢。”
陆烬朝点了下头，迅速去安抚下一名哨兵。
他动作很快，一连梳理过七名哨兵，才终于暂时停歇，纵然屏障再怎么坚固，从哨兵图景中吸收而来的情绪仍然会进入自身。
陆烬朝站起来，用力锤了锤胸口，有点被他们的负面情绪堵得喘不过气来。
其他哨兵都在接受着疏导，陆烬朝见状，安静地离开这间休息室，去往旁边。
他能感知到，这里还有许多状态不佳的哨兵。
陆烬朝迅速来到旁边的休息室，他轻轻推开门，房间里满是睡着的哨兵。
这里之前大概是飞船的军备室，为了救援全部清空，地板上只铺了十几条被子，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上面，呼噜声此起彼伏，显然累极了。
波动还算正常……陆烬朝的精神力隐秘探过，突然，他眉头一皱，视线迅速投向某个方向。
陆烬朝迈步从睡着的哨兵们身上跨过，来到房间东南侧的角落，在其中一位哨兵身前蹲下。
他双眸紧闭，面色平静，似乎跟身边的其他人一样，也沉沉睡着了。
陆烬朝翻开他眼皮，陡然发现他两眼已经没有了焦距，涣散地盯着空中虚无。
神游。
当哨兵精神完全集中在某一感官而无法抽离时，就会陷入神游，哨兵将陷入自己的精神图景，无法离开。
这甚至是比狂暴更危险的状况，狂化的哨兵五感会达到最高水平完全失去理智，但他们好歹能够表现出来，只要施以及时的控制和安抚，基本上不会有性命之虞。
但神游的哨兵，常常不被察觉地死于沉默中。
哨兵身边的同伴对此毫无察觉，如果不是陆烬朝足够敏锐察觉到了异常波动过来看上一眼，等到被其他人发现，他会死。
陆烬朝迅速判断哨兵没有受到其他损伤，并非生理性颅脑病变产生的症状，他双手按在哨兵额头两侧，进入他的精神图景。
屏障还算正常，图景之前应该被其他向导梳理过，挺干净，只是不知道他为何在休息途中，突然陷入了神游。
哨兵的图景是一条长长走廊，像是宾馆的布局，两侧都有房门。
陆烬朝搜寻着哨兵的精神投影，必须要尽快，神游之中的精神投影会逐渐虚弱，如果没能赶在消失之前将哨兵找到，他仍然会死。
走廊一眼能看到尽头，没有人，陆烬朝推开手边最近的房门，房间里装满了很多半透明的瓶子，闪闪发光。
陆烬朝伸手轻轻触碰，记忆片段涌入脑海，他看到哨兵年少时的经历——
陆烬朝立刻缩回手，他没有随意探测他人记忆的癖好。
房间侧旁还有一扇小门，陆烬朝推开，同样是有着其他门的房间，装着一些零散的小物件。
陆烬朝明白了，这是由许多房间组成的迷宫，哨兵应该就在其中某个房间里。
好，那就开始快点找吧，这种情况下，一定要在脑子里画好详细地图，否则太容易迷路。
陆烬朝迅速推开几扇门，精神力探出寻找哨兵踪迹，他深知时间就是生命，脚下生风，伸手推开面前门的同时脚就已经迈了出去——
然后一脚踏空。
陆烬朝坠入虚空。
意识瞬间回归身体，陆烬朝睁开眼，看到的仍是哨兵平静面容。
——哨兵将他赶出去了。
陆烬朝深吸口气，强行定下心神，过强情绪和长时间工作已经影响到了他的水平，放在往常，他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有人推门进来，见陆烬朝蹲在房间里：“诶？”
“他陷入神游了。”陆烬朝飞速道，“必须把他拉出来，给我一点时间。”
他闭上眼，重新进入哨兵的精神图景。
仍然是布着许多房门的长廊。
这一次，陆烬朝没有贸然推门进入，房门都是木质，和地板之间存在缝隙，水可以蔓过去。
他凝聚心神，调动所有的精神力，将它们扩散出去。
水从陆烬朝的脚底出现，带着些微大海的咸湿气息。
水迅速积累，向着四面八方无声蔓延，流入门缝，入侵其他房间，一间接着又一间，速度快到如同有水管爆裂开来。
流水勾勒出精神图景的形状，四通八达，玄机遍布，陆烬朝清楚探知道哪些房间里存在记忆，那些房间里放置着杂物，那些房间的门后布着陷阱。
精神力似永无止境，水面扩散，不断扩散，淹没所有房间的地板。
直到它碰到了一双鞋子。
陆烬朝猛然迈开步伐。
精神力已经为他探知出了图景的详细模样，他迅速沿着最短的路线前往那间房，左转，向前，再向右，再向前两个房间……
陆烬朝推开面前的最后一扇门。
小小的身影蜷缩在房间角落，三四岁模样的男孩双手抱膝，听见陆烬朝进来，投来惊恐的目光。
“你是谁？”
……这是哨兵的精神投影？
陆烬朝放轻脚步，缓慢地向他靠近，是的，从精神图景中的映像就能看出，哨兵是个相当留恋童年的人。
“我是来带你出去的人。”他轻声道。
男孩立刻摇头：“我不要出去，外面好吵，又好多声音。”
“我会帮你。”陆烬朝在他身前蹲下，“还有很多人都需要你。”
男孩犹豫了一下，仍然摇头：“我在这里就很好。”
“可是这里没有别人，独自在这里，你不会孤独吗？”
“有一点，但是外面实在太可怕了。”
陆烬朝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惨状，才能让年轻的军人都产生如此抗拒心理，有他的精神力做支持，哨兵的身形暂时不再继续虚化，但他不可能坚持太长时间。
“有很多人都在等你，你的战友，你的父母，还有那些被你亲手救下的人，他们都在等待着想要感谢你。”
“……真的吗？”
“真的。”
男孩迟疑了一下，最终伸出手，被陆烬朝拉起来。
小小的身体只到陆烬朝腿间。
神游中的哨兵以最脆弱的形态出现，将自己封闭在精神图景，如果没人将他带出来……他将会永远沉睡在这里。
陆烬朝牵着男孩有些冰凉的小手，推开房间旁边的门，向着某个方向走去——探查过程中，他已经寻找到了井的位置。
两人来到“井”旁，察觉到男孩的退却，陆烬朝率先站在了井沿上：“来吧，不要怕，我们一起跳进去。”
“……”男孩咬了下嘴唇，最终迈上边沿。
他们跳了下去。
哨兵瞬间睁开双眼，无数声音和味道涌进他脑海，几乎就要勾起数小时前的痛苦回忆，但在这些信息形成冲击之前，听觉和嗅觉就被立刻调节。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嘘——”陆烬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快休息吧。”
在哨兵感激的目光中，他站起身，从横七竖八睡着的哨兵们身上跨过，和来时一样，悄悄地离开房间。
第108章
陆烬朝重新来到走廊之上，探测神游哨兵的精神图景对他负担着实有点大，他暂时不适合去进行疏导了，必须要休息一会儿才行。
芙蕾雅紫晶现在成了至关重要的珍宝，温养着陆烬朝疲惫的精神，陆烬朝握紧胸前挂坠，想起和林啸鸣在M342星球上经历的种种，心情奇迹般平静下来。
啸鸣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站在舷窗边，望向下方的地表，飞船目前所在的是救援区上空，正下方的土地还算完好，但远一些的地方都已经坍塌出了深不见底的天坑，由哨兵、护卫、伴侣和无数普通人组成的救援队在抓紧时间竭力抢救。
向导暂时不被允许下到地面，来到百米高空处的休整处就已经是极限，过于强烈的情绪会直接干扰到他们心智，甚至可能陷入混沌，被情绪彻底淹没。
陆烬朝望着下方，突然间，他看到了边缘有一整块土地，无声地向着侧旁的深坑处滑落。
就像多米诺骨牌被推倒了第一块，更多的地面失去支撑，向着下方的空洞深渊坠去，仿若拼图被无形的力量从边缘打破，碎了，散了。
这是在百米高空都能听到的隆隆闷响，废墟，残骸，植物，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更大面积的空洞。
陆烬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意识到，眼前的这颗星球正在死去。
地表上的飞船连接起飞，载着成功紧急撤离的居民前往临近星球的避难点。
陆烬朝深吸口气，他用力闭了闭眼，转身从窗边离开。
陆烬朝强忍不适就着营养液吃了顿饭，他必须尽可能地保持状态，无论精神上还是身体上。
维多利亚完成手头的任务，疲惫地来到他身边，她沉默地盯着地板，忍不住小声地哭出来。
如此大量的吸收哨兵们情绪，对她来说负担还是太大了。
陆烬朝轻轻拍了拍她后背，他其实并不赞同维多利亚利用家族身份前来救灾现场，她年龄太小了，很有可能无法承受得住。
但同样他也敬佩维多利亚有这样的决心和勇气，来进行力所能及的帮助，而自己需要做的，就是尽量照顾好她。
也是在这时候，陆烬朝骤然发现，相比起两年前还在南天星的自己，他已经坚强了太多太多。
“吃一点东西，然后睡觉吧，等会儿可能还会有其他任务。”
维多利亚点点头，她擦去眼泪，前去向导的休息室，向导们身体普遍柔弱，飞船专门为他们安排了有床的地方。
陆烬朝一语成谶，完成对救援队哨兵的疏导后，他们没能休息太久。
新的任务紧急下达，随着星蚀的推进，许多哨兵还在废墟中就陷入狂化，如果任凭发展，根本无法将其运送到空中电梯，哨兵自我毁灭式的举措让除了向导以外的任何人都无法靠近。
“精神力水平最新测试结果达到A级及以上的向导请过来一下！”
符合要求的向导们纷纷动身，粗略看上去大概有上百名，但陆烬朝仍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们这波最先到达天矢一星的向导可都是从中央星域过来的，数量说实话并不少，在这么多人中间，竟然才有这么些A级以上的向导吗？
维多利亚站在陆烬朝身边，她没有睡醒，但紧张压抑的气氛让她困意全无。
他们迅速在各自的终端上接受了详细的心理状况测试，又有不少人被刷下来，剩下的不过一半。
维多利亚也通过了评定，她的内心比表现出来的要坚强许多。
军部的人为他们下发装备，地表随时都有可能坍塌，所有地面救援部队都装备随身飞行器，一旦传感器感知到失重坠落状况，飞行器会立刻启动，保证救援人员的安全。
最后检查一遍设备，陆烬朝站上电梯，被送往地面。
负面情绪的强度终于到了顶峰，绝望、痛苦、焦虑、紧张、悲伤……属于无数人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和血腥味一起，如同实质般袭击着敏感的向导，他们只能将屏障加固再加固，竭力维持着自身情绪的稳定。
维多利亚的手在发抖，陆烬朝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摸出一块他为了预防低血糖带着的巧克力，都有些被体温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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