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方知安慰:“大将军军务繁忙,许是被军中琐事绊住了脚,皇上已经下了诏令,早晚都会回来。”
这种话谢玄听了千遍万遍,早就不顶用了,他又说:“我已三年未见爹和兄长,他们在北境受风沙磨砺,我却在京城安逸享福,哪有这样的道理?”
不用语方知说,谢玄也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替他把话说了:“北境虽安定数年,但战线上的情况谁又测得准?谢家要留后,又还有皇家忌惮,军权岂能由谢家全权掌握?”
道理他都懂,但难过他也是真难过。
“我出生时就没了娘,现在又与父兄相隔两地,最恨节庆的团圆之意,万家灯火独我将军府的最冷,在军营里当个伙夫还好过,起码能一家团聚。”
诉完了思亲之苦,又来说难酬的壮志。
“兵书我能倒背如流,我爹说什么也不让我入军营,什么指挥使?就是个走街串巷的闲职,没趣没趣!”
谢玄自顾自地说,语方知也不插话,耐心地听他倾诉,知道怎么劝都没用,让他说出来就好了。
语方知又叫小二去端解酒茶,不能再放任他如此喝下去。
楼下嘈杂,有人在尖声说着什么,语方知听不清,但是厢房外的砸门声他听得清清楚楚。
“指挥使!出事了!”
谢玄亲卫急得顾不上僭越,破门闯进来,“城外西侧苍山下突发大火!都快烧到城门了!”
“你说什么?”惊跳起来的是语方知。
谢玄也醒了,杵着长剑站起来,喝多了腿软站不住,亲卫和语方知一人扛一边,硬是把他扛下了楼。
城中已经流言四起,都在揣测城外的那场大火。
城南高楼高不过城墙,可站在高处,也能窥见翻滚的浓烟,甚至能听到树枝噼啪断裂的声响。
阁内美酒佳肴没人动,全都围到窗边看那场突发的大火。
“此处最能饱览盛京的景致,可惜黑烟燎日,看不太清楚了。”黑鹰颇为可惜地叹道。
众人纷纷附和。
严辞镜站在最末,越过众人,他看见魏成细小的眼中迸射出精光。
他心中清楚,此次谋划,惨败于只手遮天的魏成手中,而魏成,正对着浓烟,欣赏他的杰作。
“严大人,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黑鹰绕至严辞镜身前,担忧道。
严辞镜垂眸,道:“此处离浓烟最近,熏得有些不适。”
黑鹰笑:“严大人且看着,刑部杨大人已经去了,军巡铺也去了,”他往下一瞧,惊喜一笑,“谢指挥使也姗姗来迟。”
严辞镜跟着往下看去,只见谢玄被语方知连拖带拽地往城门外拉。
旁边有人在嘲笑,谢指挥使怎么喝得烂醉?又有人假模假样地叹息,苍山上就是水云寺,平日登山进香的人不在少数,不知伤亡如何。
黑鹰揽着严辞镜的肩:“严大人到底怎么了?”
严辞镜袖中的手早以紧握成拳,他颤抖道:“亲友今日上水云寺,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了……”
“哦……”黑鹰道,“那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语方知扛着谢玄赶到的时候,城门外已经围了一大帮人,指着苍山山脚的火势七嘴八舌。
苍山离城门不过两里路,要不是城门前土壤贫瘠不长草,火早就燎了过来,但苍山附近零星散布了五县呢?要去水云寺进香的香客也多,不知情况如何。
谢玄酒醒了,跟着军巡铺的队伍往苍山赶去。
靠得越近,灼热的气息越来越令人窒息,语方知看着山下丛林中的一片火海,目光越发幽暗,又看到傅淳背手立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心情愈发沉重。
谢玄没注意到语方知脸色不对,喊他搭把手,把军巡铺运来的碎雪和水袋拿去灭火。
“上山的路被火拦住了!山阴处五县不知情况如何!”
正说着,有一薄甲禁卫狂奔而来,是城南禁卫军的哨兵,来汇报说还好火势发现得及时,禁卫军已经用湿土阻止火势蔓延,五县并无人员伤亡。
这火前没挨城,后不压村,就被困在苍山山脚,情况还不算太糟。
“水云寺在山顶,山腰处的雪还没化透,香客往山上跑远些,应当不会被烧。”谢玄抹了把额间的汗,转头看见语方知脸色铁青,杵他一把,问,“怎么了?”
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道:“那里林子最密,最易迷路,寻常人不会往那里走。”
语方知把手里的雪块搓成细沙,道:“那里火势最大。”
谢玄点头:“没人去就行,烧就烧吧。”
谢玄不知,语方知却是心知肚明,那里藏着间废弃的茅草屋,草屋前的暗洞里,藏着一百零九具禁军的尸体。
他想用堆成山的尸体逼出魏成跟旧事的联系,没想到大火做了拦路虎。
待大火将茅屋燃烧殆尽,他也依然能认出暗洞的方位,但语方知已经确定这场蹊跷的大火出自魏成之手了,计划败露,他不能再轻举妄动。
张少秋真是蠢得可以!
“你说什么?”谢玄疑惑地看着语方知。
语方知赶紧否认,没想到竟然骂出来了。他将魏成的把柄白送给张少秋,张少秋就算不用,也不该走漏了风声。
一旁的谢玄醉意已经下去了,他呼呼喘气,看了一眼站在外围的傅淳,疑惑道:“怎么大理寺也来人了?”
语方知看了一眼,道:“路过罢了,看着要走了。”
谢玄跟着军巡铺办事,是要拿命跟火拼的,语方知跟他身边,鬓角的发都烧焦了,脸上黑了好一块,身上的锦衣也被烟熏得发黑。
“好热!我受不了!谢兄!我先走一步!”语方知告辞离开。
谢玄不会拦他,但还是笑骂了一句:“纨绔!”
语方知回城,本意想去大理寺找傅淳把今日的事情好好捋一捋,但眼下这个节点太敏感了,大火起得突然,让傅淳的出现极为突兀,他不好现在赶去添乱。
还有严辞镜,他今日去赴宴,而魏成选在今天开宴必不是巧合,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让开!让开!”
城门处拥挤的人群让出一条道,一辆马车往城外驶去。
只因车上马夫凶悍,守门的官兵也不敢喊停盘查,语方知就多看了一眼。
恰好马车中的人探出头来,黑鹰那张刻薄尖利的相正露在语方知眼中,语方知改了要进城的想法,混在人群中跟了上去。
那辆车马径直往城外驶,没有拐去西侧苍山扑火处,而是去往更远的地方。
黑鹰在此时出城一定有鬼,语方知在城外要了匹马,远远地跟了上去。
再往前就是浚仪县,语方知远远看见大批禁军和官兵,不敢再高坐于马上,跳下马,接着断木土坡掩饰身影,跳到马车后贴住了车后壁。
车里除了黑鹰,还有一个人,两人在说什么语方知听不清。
接着马车停了,语方知闪到车底,看见黑鹰率先跳下车,随后伸手,将另一个人扶下了车。
“严大人。”
第134章 担忧
严辞镜怎么会跟黑鹰出现在这里?
语方知将腰间的短刀抽出来,反握在手中,一旦他发现严辞镜有被威胁的迹象,他便会伺机而出。
但严辞镜并没有丝毫反抗,反而有些魂不守舍,下车时差点踩到自己的袍角,几乎是摔进了官兵当中。
严辞镜怎么了?
语方知在车底下缓慢移动,想在腿与腿的缝隙中,看清楚堆在空地上的东西。
好在随着严辞镜和黑鹰的出现,刑部杨训命人散开了,原来地上一丘丘躺着的,全是盖着黑布的尸体。
黑布掀开,烧焦的肉味漫出来,语方知隔这么远闻着都有点犯恶心,但严辞镜像是少了嗅觉似的,扑上去仔细辨认死者的相貌。
头烧得看不清,他便掀开整块黑布,辨身形,辨骨架,辨衣服样式,从第一具到最后一具,被人扶起来的时候浑身瘫软无力。
语方知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从他膝处脏污的衣袍猜测他现在不太好。
“严大人,能找到的尸首都在这了,兴许你的友人平安无恙。”杨训用帕子捂着口鼻,挥手让人把尸首抬走。
严辞镜大概是太过悲切,竟然寒声质问杨训:“冬雪还未消尽,若不是有人刻意纵火,岂会有这般吞天的火势?凶手到底是谁!?”
语方知听得微微眯眼,杨训也是愕然难言,指着严辞镜说不出什么,黑鹰走去,扣住严辞镜的肩膀,道:“严大人伤心过度糊涂了,这大火一看就知道是香客遗落火奴烧起来的,山上就是水云寺,谁敢在寺庙下纵火呢?”
从始至终,严辞镜都背对着语方知,语方知看不出也猜不透,他现在的理智还剩几分。
不管严辞镜内心想的是什么,黑鹰认为低垂着头的严辞镜是妥协了,摁着他的肩,带他离开。
“严大人莫急,没见到尸体没准人还没死呢。”
“等尸体都攒齐了,我再带你来看看?”
“你那友人长什么样?家住何处?姓甚名谁?”
进了车轿,语方知听不见他们之间的谈话,但也能想到严辞镜的回答,他怎么会轻易将自己的软肋全盘托出?必定是说出一个不存在的人来混淆视听。
毕竟连语方知他自己,也不知道能让严辞镜失了镇定的人到底是谁。
马车停在严府,严辞镜独自下车。
语方知一直握在手中的短刀无处施展,离开前截断了车轮。
翻墙进严府找严辞镜的心情,已不似往日那般轻松,却依旧暗含期待。
他猜测严辞镜是太过心急才会找黑鹰帮忙,要不然凭他在晔城的眼线,要找一个人简直是轻而易举。
他想听听严辞镜怎么说。
语方知推门进去的时候,严辞镜正在屏风后更衣,听见动静,瘦削的身影顿了一下,很快就系好了腰带,弯腰去净面。
“辞镜。”
语方知绕过屏风,从背后抱住他:“出事了,魏成纵火把证据烧没了,张少秋不信任我们。”
“我已经知道了。”严辞镜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用帕子捂住脸,声音几乎透不出来,“张少秋比我们预料的更多疑。”
语方知锢着那细瘦的身子,“今夜我们一起去找傅大人罢?”
严辞镜把帕子放下,“好。”
“你怎么了?”语方知还是没忍住,将他的身子扳过来。
严辞镜身上只穿了素色的单衣,衬得他脸色很白,眼梢的红很显眼。
语方知捧着他的脸, “魏成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不是,”严辞镜刻意放轻松,“魏成一早就知道我们的动静了,特意选城南最高的塔楼摆宴,就是想看大火焚烧的景,上面风很大,黑烟熏得难受。”
黑烟熏的是眼,怎么连鼻头也红?严辞镜莫不是以为语方知是个傻子?可眼下严辞镜不愿意主动说,语方知也只能扮一回傻子了。
他搂着严辞镜,柔声哄:“等下次魏成落我手里,我也拿烟熏一熏他的眼,替你报仇,好不好?”
严辞镜淡笑着,点点头,靠在语方知怀中吸了吸鼻子,“有点冷。”
语方知抱他上床,没脱衣服,合衣靠在床边,让严辞镜趴在他腿上闭目养神。
语方知劝:“想对付魏成没有那么简单。”
严辞镜点点头:“我有点困了,我想睡会。”
“好,等你睡着我再走,晚上我来接你。”
“嗯。”
严辞镜从语方知的腿上挪下来,身子缩成一团,很快就沉沉睡去。
语方知心疼地摸了摸他淡红的眼梢,决定不再追问寻尸之事。
待语方知离开之后,严辞镜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但他根本没睡着,长长地叹了口气后,方才被语方知碰过的眼角又红了。
他翻身下床,赤足行至衣柜前,把藏在角落的桃红色红包摸出来,紧紧地攥在了手中。
深夜语方知带着严辞镜赶到傅淳家中的时候,傅淳正在书房里转来转去。
若按原计划,语方知将苍山下草屋有异动的讯息透露给张少秋后,张少秋只要派人查看过,就能白得一条魏成的把柄。
待他细细查验过,将此事捅开,再以此事起头调查,魏成还不是任他拿捏吗?
但谁都没有料到,张少秋竟然把这封信转交给了府衙!
府衙鱼龙混杂,魏成得到消息后先发制人,焚烧草屋引发大火,随后刑部杨训介入,禁军把守苍山,将苍山山脚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查他娘个屁!
“把消息漏给张少秋,就是知道张少秋能让文书直达天听,谁知他会派人去府衙汇报?层层极极传上去,唯恐魏成察觉不了吗?
傅淳觉得这张少秋真的是蠢,送上门的把柄都丢了,指不定魏成怎么拿这件事发挥呢!
语方知给傅淳倒茶:“如今大火虽已被扑灭,但所谋之事已经败露,近日万不能靠近苍山。”
傅淳冷笑:“我大理寺查案哪里去不得?魏成能奈我何?”
语方知劝解:“傅大人不必着急,禁军尸身也仅是一个小小试探,魏成浑身破绽,他瞻前顾后迟早会露出马脚。”
又疑惑道:“江陵瘟疫发作之时,张少秋是抓着不放,现如今他被魏成打压数月,得了魏成把柄,竟也沉得住气按兵不动?实在有些反常。”
傅淳想了会,对语方知说:“张少秋领参知政事之职,位同副相,必不是愚钝之人,虽说我们只提示他城外木屋有异,但他细细思量下来,未必不会察觉到自己要替他人做嫁衣,要受伸头一刀。”
“万一得到的把柄有假,到时魏成不仅毫发未伤,还要反过来打压于他,对他而言,实在不利。”
清透茶水映出语方知硬朗的脸庞,他双手撑在膝上,形如扑食猛虎般蠢蠢欲动,道:“我只为报仇,不愿卷入朝廷党争,何况我还有语家独子的身份,一旦以真面目与张少秋结盟,到时脱身便不由我说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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