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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少年没抬头，声音冷静从容，笔锋不停。
“六少爷，这是老夫人让小的送来的鸡汤，六少爷赶紧趁热喝。”一名小厮打扮的男子讨笑着，拎着手中的食盒，放在书房休息间的茶桌上。
“放下吧，替我谢谢娘。”少年停笔，抬头，一张熟悉中带着陌生的面孔出现在何禅眼前。
他刚看着侧脸就觉得是小瞎子，果不其然，他没看错。
只是，何禅怀疑的望着少年黑白分明、清澈透底的眼睛，陷入了沉思。
不是障眼法。
何禅凑近看了，摇头。
这就奇怪了。
而且，小瞎子现在好像也看不到自己了。
何禅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却见对方无视他，甚至一脸平静的穿过自己，走到外面端起食盒中的鸡汤，然后面无表情的倒在房间里的一个花盆里，恰逢一只黑猫像闻到了味般，从窗口钻了进来，直奔花盆里的鸡肉。
何禅下意识往门外张望，心说还好小厮已经走远。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人来送汤羹，毫无意外，汤倒了，里面的食材全被那只猫吃了。
接下来，何禅跟在小瞎子身边，看着他顶着一张温柔可亲的脸出入在张府的每个角落，上到府内老人女眷，下到花匠下人，几乎能和每个人说上话，。
而每人看到他，都忍不住夸赞，可以说，没人不喜欢他。
甚至在外面，亦是如此。
他就像一个完美的人，被所有人欣赏、赞美。
就连之前欺负过他的那几个孩子，见到他，也是一副羞愧、躲着他的模样。
也是看到他们，何禅倏地清醒过来，霎时，一股凉气从心头席卷全身。
不对劲。
何禅脸色发白。
他发现自己也在潜意识中受到了对方的影响，有时还会莫名其妙的想要亲近他。
这个发现，令何禅毛骨悚然。
尔后再见除小瞎子之外的人，经过一番观察，何禅总算从他们的表情中察觉到一丝异样。
或许，那不是喜欢……
何禅出神之际，迎面走来一个手捧花瓶的绿衣丫鬟。
与此同时丫鬟看到了小瞎子。
“哐铛…”一声，花瓶掉在地上，下一秒丫鬟果断跪下，不顾地上花瓶碎片割破膝盖，血液渗入地面，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没事吧？”小瞎子蹲下身，一脸担忧的拾起丫鬟被花瓶碎片割破的手掌。
“没、没事。”丫鬟猛地将手从小瞎子手中抽出，背在身后，小声回答。
“你是新来的？”小瞎子歪着头，抬起丫鬟的下巴。
“奴婢来府上已有两年了。”丫鬟不敢看他，身体在他的触碰下，瑟瑟发抖。
“这样啊，也就是说，你今天遇见外人了。”小瞎子笑着，动作轻轻的将丫鬟散在额前的头发撩到耳后。
“六少爷饶命，奴婢什么都没说，什么都不知道。”丫鬟猛地朝小瞎子频繁的磕头求饶，一脸惊恐，似乎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
“那些人呢？”小瞎子没有起身，依旧蹲在地上，喜笑盈盈的看着她。
“他、他们在……”丫鬟回头，突然，手中一个锋利的匕首刺向小瞎子。
一击没有刺中，丫鬟当机立断从地上起身，远离原地。
随即，这所偏僻的院子中，倏然多出几道陌生的黑色人影，他们站在丫鬟装扮的女人身旁，一脸警惕的盯着小瞎子。
“张六郎，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妖？还是魔？”女人警惕的盯着小瞎子，不甘道。
她刚才想试探对方的身手，结果碰都没碰着，而且……女人暗地蹭蹭被小瞎子摸过的那只手背。
“我是人。”小瞎子起身，一副无害的表情看着他们，“倒是你们，来我家做客，不该自报家门吗？”
“我们乃是大晋缉妖司，接到相关报案，说你涉嫌残害张府上下百来人口的性命，特意前来将你缉拿归案。”女子冷哼道。
“胡说八道，他们不都好好活着吗？”小瞎子拍拍手，对身后偷偷张望的一名小厮道：“去，把老夫人还有老爷请来。”
小厮连忙跑远，不一会儿，领了一大群人，带头的，正是张家老夫人和老爷。
张家老夫人如何禅走前所见到的那般基本没变，身着深青色缎面云霞鸳鸯纹命妇装，头戴紫金玉饰礼冠，气势十足。
“谁在张府大呼小叫？”老夫人锐利的眼睛准确无误看向女子。
“请问阁下什么人？为何擅闯我张家？”
女子哪怕起先被提醒过，可看到活灵活现如常人出现的老夫人，也是一愣。
“秉夫人，在下缉妖司巡查使，收到报案，特来调查妖魔作乱事件。”张老夫人是命妇，女子不得不谨慎对待。
“什么报案，谁报的案？缉妖司？我们张府有妖吗？”老夫人目光咄咄，一连几问，让女子脸色发白，抽空瞥了眼镇定自若的小瞎子，暗地咬牙，回道：“或许是我们弄错了，还请夫人见谅，我们这就离开。”
他们走时，张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站在门内盯着他们离开。
直到出张府十米开外，一人回头小心翼翼看了眼已经重新闭上门扉的张府，心里发慌道：“赵姐，我怎么感觉，张府的人怪怪的？”
“是吗？那你觉得，我怪吗？”领头的女子回头，嘴角微微上扬，一双眼睛漆黑如墨，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身旁的几位队友。
当天晚上。
本打算和往常一样盘腿修炼度过的何禅，突然发现床上的人动了。
这还是入梦这段时间，他第一次夜里行动。
何禅好奇的跟在小瞎子身后，看着他走向后院一扇门前站定。
“咚咚咚。”
“谁啊？嘭……”
“六、六叔，对不起六叔我错了，啊……我的眼睛…求求你，六叔我错了，不要夺了我的眼睛……”
看着地上捂着眼睛满地爬的男子，何禅不忍的别开脸。
“我给过你机会。”小瞎子像变了一个人，以往满是含笑的脸上，此刻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狼狈的男子。
男子十七八岁，模样还算俊秀，只是一双眼睛的位置，目前只剩两个血窟窿，看着异常吓人。
“我错了，六叔，不是我，是那个算命的，算命的说我命不久矣，我以为六叔想杀我…所以我才，我才……我错了六叔，求求你把眼睛还给我……我发誓，以后一定听你的话…”
失去眼睛的男子紧紧扒着小瞎子的腿苦苦哀求，留下两道鲜红的掌印。
“我不杀你们，不是因为杀不了，而是在等他回来。我原想等他回来再集中处理你们，现在看来没有必要。”小瞎子神情淡漠的抬起下巴，将右手中的两颗血淋淋的眼球，塞进左手臂裂开的一条缝隙中。
不一会儿，手臂中传来“咯吱咯吱”的咀嚼声。
听的何禅头皮发麻，整个人恍惚不已。
我是谁？
我在哪？
这真是我六徒弟？
我怎么看到他手臂裂开了，然后……
第40章 若光 何禅裂开了。
整个人心跳……
何禅裂开了。
整个人心跳加快, 慌的不行。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看见这么诡异的一幕，尤其从这时候的小瞎子身上, 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威胁与恐怖。
知道自己的眼睛再也不可能恢复，地上痛哭流涕的男子开始口不择言的辱骂，“怪物，目无长尊，杀兄弑父, 迟早有一天你会招报应下地狱。”
“早知道那天，我就应该把你推进河里淹死。”
这话听的何禅眼眸一暗。
想到上次离开前，见到的那几个戏弄小瞎子的孩童, 其中映像最深刻的，便是眼前这人。当时，旁边还有一个池塘，若非他回来的早, 只怕除了受辱外，他此时所说的事，极有可能发生。
“你淹不死我。”这时, 小瞎子开口了, 声音中带着几分怀念与怅然道：“当时他就在我身边, 他不会任由那种事发生。”
“他？哈哈哈哈，疯子, 你不仅瞎，还疯，你不会真的一直在等你臆想出来的那个人吧？哈哈哈哈，谁不知道你从出生就是瞎子，要不是四年前那个妖道, 你现在能不能看见都成问题，这样你居然还坚持有人陪着你在哪破院子里度过了十一年？”
“再说，要真有人陪你，那为何在我们欺负你的时候他不出来阻止？或者四年前妖道把你带走时，不阻止？”
“哈哈哈，就算那个人真存在，你觉得，他如果回来看到你现在这副怪物模样，还会亲近你？亦或者，你也想像控制我们一样，控制他？”
“嘭……”
“咳咳…你慌了。”被甩出去的男子狠狠吐了一口血，笑的猖狂，表情扭曲又充数着对小瞎子的恨意，“或许，那个人早就到了也不一定，只是你现在有了眼睛，所以看不到他。要不，你把你自己弄瞎，说不定就能看见他了，你说是不是啊，我的好六叔？”
“哈哈，我看到他了，六叔，我看到你说的那个人了。他是不是穿着一袭青色的长衫，发冠束起，气质淡然随和，看人的眼睛就像水一样温柔，快看，他朝我伸手了……哈哈哈，六叔，我真的看见了，快呀六叔，你快把自己弄瞎，只要眼睛瞎了，你就能看见他了……”少年一脸癫狂的胡言乱语，任谁都清楚，他是故意的。
但小瞎子还真犹豫了。
察觉这点，何禅心都惊了。
他现在已经确定，他们口中说的那个“他”就是自己。
看来还是上次入梦.遗留下来的问题。
只是不知，这个时期的六子为何一直找他。
不过，何禅倒是没从他身上感受到杀意。
“噗…”却是趴在地上吐血的人不知何时拿着一把匕首，捅进了自己的胸口，大股的鲜血从他嘴中流出，汇成一条小溪，涌入地面，“六、六叔。”
或许察觉到死亡的气息，男子理智有所恢复，面部朝向六子，用两个空洞流血眼睛对着他，声音哀求道：“之前欺负你都是我的主意，阿瑾、轩儿什么都不懂，他们还小，现在才十二，我死了没关系，求求你放过他们…”
“我、我死不足惜，但他们、他们很听话，你、你要是不放心，一、一直控制他们也行，还望六、六叔饶他们一命。”男子结结巴巴的说完，已没了力气，最后只剩鲜血滴落的声音。
“三哥——”躲在房间床下，努力用手捂住嘴，泪流满脸的十一二岁少年，抱着膝盖，一脸痛苦的埋下头。
小瞎子没有理会地上的尸体，也没去管房间里的另一人，停在原地迟疑了两秒，走向尸体，接着从尸体胸前抽出匕首，伸手擦拭去匕首上的血污。
最后在何禅不好的预感中，小瞎子冲着自己的眼睛挥起了匕首。
何禅心肝一颤，为小时候的六子就有这样的决绝感到心惊，也为他想见自己的执念感到茫然。
他不知道，这时候的六子，为什么想见他。
但何禅知道，自己能不能让他看见，完全不受控制。
就像此时，哪怕他再次瞎了，自己站在他面前，他也看不到。
何禅心情并不好受，他没法望着眼睛即使被划伤，流着血泪，也要努力睁着眼睛四处找人的小瞎子无动于衷。
因此他抖着手，摸了摸他的脸。
意料之中穿过。
这一刻，何禅居然有些排斥这次的梦境。
他不明白，为什么上次他能看见自己，这次就不行？
“你回来了？”
何禅一顿。
看了眼正对着他的小瞎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现对方没反应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直至小瞎子再次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一个人。”
“你能看见我？”何禅问了句，才发现自己有些傻。
“不能，我看不见。但我知道，你就在我身边。”小瞎子摇摇头，脸色平静，说话的语气却异常笃定。
而得到他回应的何禅也是万分激动道：“你能听见我声音？”
只是他话音刚落，便听小瞎子接着说：“也不能听见你的声音。”
“我猜的，我猜你要这么说。”
何禅：“……”
“从你离开到现在，已过去了五年，这五年，我很想你。”小瞎子说话间，闻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顿了顿，转身朝外走：“其实第一年，找不到你时，我很害怕。”
小瞎子抬手擦去脸上的血污，继而伸手从袖口里取出一个洗的发白的布条蒙在眼睛上，一脸怀念，边走边说，似乎身边真有一个人在倾听。
“我从出生起，世界便是一片黑暗，我以为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直到看见你，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不止黑暗一种颜色。”
“后来你走了，我的世界再次只剩黑暗。所以当我学会说话的第一件事，便是告诉他们你的存在，让他们帮我去找你，但他们都说我疯了，不肯去找。”
“我很不高兴，觉得他们是不想找你才那样说的，我想亲自去找你，可不知道从何找起。”
“直到母亲抱着我哭，说对不起我，我问她原因，我才知道，我和他们是不同的。”
“我是瞎子，我的眼睛，天生看不见。”小瞎子说这句话时，一脸平静，仿佛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也是他这副模样，令何禅心尖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又酸又胀。
“原来，瞎子是看不见的意思，而他们口中喊的‘小瞎子’一直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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