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站在油布帘子前面,同外头那东西面对面。拉开帘子之前,他微微侧过脸,道:“五十八年后的我,前面说不认真听我说话你那娃娃会死是骗你的,因为根据我对你的了解,我不这么说你根本不会认真听我说话。去不去西难陀随便你自己,但你要记住,你走过的所有路我都替你走过一遍,有些人只有你能救,有些鬼魂只能由你去超度。所以不要害怕,也不要觉得孤单。你拥有抱尘山最滚烫的心,最明艳的火。”
他最后道了一句:
“你是天之骄子,你天下无敌。”
他拉开帘子,外头的黑暗扑面而来。在师吾念和百里决明即将看清帘外东西的刹那间,烛火熄灭,镜面沉入黑暗,符光停止运转,这说明镜中的记录已经看完了。
百里决明握着镜子,指尖绷得发白。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哀,好像厚厚的霜积压在枯萎的心底。他莫名其妙想要哭泣,骗人、骗人,你说你天下无敌,可你还是死了,变成一个丑陋狰狞的鬼怪,生生世世无法超脱!
为什么他会这么愤怒,百里决明不知道,喉咙里像压了块锈迹斑斑的铁,吐不出来咽不下。
旁边的师吾念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低声道:“之前穆平芜说生前的你打开虚门,从里面推了具棺材出来。虚门的另一头很多弟子哀嚎,很多手伸出来。可你没让他们出来,你关闭了虚门,不惜截断他们的手臂。”他吸了一口气,“那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是抱尘山的弟子,抱尘山的弟子早就死绝了,他们是西难陀的鬼怪。”
西难陀遍地都是鬼怪。百里决明心里忽然跳出这么一句话,就好像他早已熟识那个地方。
师吾念扭过脸,盯着百里决明,漆黑的眸子里满是仿佛初次相识的陌生感。
“义父,设计一切的人不是无渡,是你自己。”他不温不火地笑,“原来,连寻微娘子都是你预先备好的棋子。”
第90章 百里决明(三)
“放屁!”百里决明一拳砸在墙上,“他是他,我是我,我不会利用寻微!那破地方我不去,管他什么天下恶鬼,多就多,少就少,跟我没关系。”
师吾念低下眼眸,师尊说的不错,五十八年前的他尚未与谢寻微相遇,在他心里“四阴童子”只是个没有意义的符号。现在师尊同他情谊深重,无论如何师尊都不可能把他推出去当通行西难陀的护身符。
哼,可他还是很生气,待出去以后,定要好好惩罚师尊。
师吾念抬起手,敲了百里决明一个脑瓜崩。
百里决明捂住脑门,怒道:“你有病啊!打我干嘛!”
“替寻微娘子罚你。”师吾念说。
百里决明顿时语塞,一下没声儿了,师吾念不搭理他,继续思索。
说起来,师尊生前死后着实差别很大,光头脑上的差距便是天壤之别。师尊生前制定的百年大计分毫不差地进行,他和鬼怪师尊按照五十八年前的构想一同到达了穆家地堡,接收到了这面铜镜,得知了西难陀的讯息。他以为自己是在追寻过往的真相,实则步步踩在师尊生前计算好的路径里。即使他们错过了无渡爷爷留下来的关键讯息,也有穆家堡的备份与后手,保证他们不会偏离预定的道路。
现在想来,师尊生前极有可能预料到了穆平芜会打开黑棺。他深知穆平芜的贪婪,将选择交到了穆平芜的手上。穆平芜恪守规矩,守护秘藏,则穆家堡安然无忧。若穆平芜反水,则穆家堡沦为鬼域。虽然如此,穆家堡仍是一个完美的货物存放地,因为没有人能闯入血垢鬼域,窥探秘藏。
除了百里决明自己。
按着鬼怪师尊如今的心智,给他换个脑袋都不一定能制定出如此周严的计划。
师尊生前到底遭受了怎样的磨难,才让他成长为这样一个人?又或者……有别的解释?心里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师吾念摩挲扳指,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被骗了。
暂时想不明白,压下不提。他侧目,瞥了眼师尊留下的铜镜。这铜镜解答了他不少疑惑,也给了他一份无比珍贵的信息。他走到大殿尽头的棺材边上,指尖划过棺板光滑的黑色漆面,低声道:“活着当真比死了好么?我从不这么认为。人生如逆旅,生时短暂,死亡才是永恒。倘若天下再无生人,尘世变成死人的国度,倒也是个不错的光景。”
“……”百里决明觉得有些惊悚,“你在想什么玩意儿?”他踢了踢一个匣子,“穆平芜是不是又在骗我们,他的那面镜子哪去了?”
“找不到就算了,左右我们要知道的东西已经知道了。”师吾念淡笑着垂眸,“义父可知道您在镜中提到的松香黄蜡、胎骨丸和老金油?”
百里决明眉尖微蹙,“好像听过。”
“上好的乌木棺材,合缝之处会刷上松香、黄蜡、蚌粉和清油以预防棺木爆裂。这种棺材埋藏超过三百年,里头刮下来的松香黄蜡就会被阴气熏透,是为至阴之物。至于胎骨丸,则是取夭折小儿之顶骨,需为四角四缘,分毫不差,研磨成粉,揉制成丸。”师吾念娓娓道来,“而这老金油,则是老湿尸沉淀下来的尸油,湿尸年份若足够久,尸油就会从黑色变成蜡黄色,以至于金色。金色的那种,便称为‘老金油’。这三样东西,全都是至阴至煞之物。”
百里决明瞋目结舌,“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为了确保自己死后化鬼,取了这三种恶心玩意儿炼丹?还把它给吃了?”
师吾念点头,“然也。”
一想到自己吃过那么恶心的东西,百里决明胃里翻腾,直犯恶心。那边厢,师吾念抽出一把匕首,撬进棺板的边缘。百里决明问:“你干嘛?”
“这具乌木黑棺已逾三百年,内中必有松香黄蜡,说不定还会有老金油。”师吾念将棺板起开了一条缝儿,“义父若有闲暇,不妨来搭把手。”
“不是,你要那玩意儿干嘛?”百里决明纳闷。
师吾念停了动作,遥遥看着他,“当然是为了炼丹。”
“哈?”
师吾念将扳指取下来,放进怀中。即使戴着黑手套,他的手指也十分纤长秀丽。他道:“实不相瞒,我幼罹大难,沉疴缠身。细细数来,时日不剩多少。然而前不久我才与意中人重逢,我们分离数年,差点阴阳两隔。多年以来,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愿望便是与他相见。”他凝望百里决明,眸色逐渐变浓,痴狂与渴望暗暗滋长,“义父,我是个贪心的人,重逢不够,陪伴不够。我要良夜欢情月映窗,我要恩情美满地久天长,我要与他岁岁年年温柔乡。只有成为鬼怪,我才能摆脱病痛,与他长相厮守。”
话题一下变得沉重,百里决明挠挠头。他这干儿能跑能跳,想不到是个病入膏肓的病秧子。师吾念看起来也不大,估计和寻微差不多的年纪。年轻人,正是虎狼年纪,满心满眼都想着和意中人生孩子的事儿。百里决明唏嘘了一声,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当鬼怪不是好事儿,你看我,想死还死不成呢。病还是得治,我去抓裴真过来给你治病。”
他低头继续撬棺板,“裴先生治不好我。”
“不治治怎么知道?”
“义父,你到底帮不帮忙?”
百里决明无奈,“帮帮帮。”
棺板之前被开过,再开不难,两个人一人搬一头,把棺板挪开大半,棺材里面黄金色的尸液映入眼帘。果然,这就是一具绝佳的老湿尸。尸液变成黄金色,这就是极品了,连臭味都沉了下去,不怎么闻得见。百里决明寻思着这玩意儿弄到黑市上能不能卖钱,瞄了几眼低头刮松香黄蜡的师吾念,手里也有点儿痒痒。终究下不去手,觉得怪恶心的。将蜡烛摆在棺板上,百里决明无聊地四处张望。
师吾念的鬼影们立在墙上,排成一排,似乎在围观师吾念刮蜡。百里决明无聊得开始数他的鬼影,从左到右,一、二、三、四……五。好像有些不对,百里决明回想在同穆夫人战斗的时候折损的鬼侍,初一初二,再加上前头嗝屁的初六和初七。数来数去,应该只有四个才对。
百里决明抬起头,重新再数了一遍,墙上依然是五个黑影。
百里决明:“……”
他站直身,一个鬼影一个鬼影看过去,比较修长高挑的那两个是初一和初二,这俩鬼是师吾念鬼侍里的头儿,百里决明比较熟悉。矮一点儿的是初六,这鬼除了开门什么也不会。瘦巴的那个是初七,喜欢装可爱管别人叫哥哥,不知道跟谁学的。那就剩下最边上那只鬼了,那鬼挤在墙缝边上,比其他鬼影高出许多,魁伟如一座巨塔。它似乎发觉了百里决明的目光,不仅不避,还缓缓移动脑袋,伸长脖子,朝百里决明探了过来。
这模样着实有些惊悚,因为他不仅有魁梧的身躯,还有一条比一般人更长的脖子。要不是因为他身子壮硕,百里决明还以为他是鬼母的寂静分身。那脖子往百里决明这儿够,好像很想伸出墙壁,探到百里决明的面庞前。
“儿子,你弄好了没?”百里决明问。
“好了。”师吾念将装着老金油和松香黄蜡的两个瓷瓶儿放进包袱。
“你的鬼侍里面没有长脖子的吧?”
“我的鬼侍非常注重仪表。”
百里决明磨了磨牙,炽热的掌心焰嗤地迸出手心,他一把火烧上石壁,那鬼影挨了烫,登时乌龟似的收了脖子,犹如一只黑燕掠过石梁,倏忽间就不见了。
师吾念见到那只鬼影,蓦然一惊,道:“抓住他,他是穆夫人的鬼影!”
第91章 别梦长(一)
喻听秋被抓住之后反应极快,立时脱了外袍,摆脱那手爪的钳制滚到一侧。穆知深和鬼侍都冲了上来,见到喻听秋没事才松了一口气。他们在下面耽搁太久,终究还是被穆夫人发现了。穆知深转过脸,那披头散发的女人就像一根枯瘦的竹子,孤零零立在黑暗里。她苍白的手爪里抓着喻听秋的衣裳,青色的血脉像虫子一样爬满她的手背。见了这样的人,没有谁会认为她还是个活人。
“深儿,我好失望。”她幽幽地开口,“果然你穆家的男人都是一样薄情寡义,你阿翁赐我白绫劝我自尽,保全你穆家百年声誉。还说什么他会帮你阿父寻一个贤惠的好女人,替我照顾你们兄妹,让我安安心心去死。”
穆知深眸子微微收缩,“阿母……”
“我原想着这样也好,只要你们兄妹健康长大,我有什么可求的呢?我一个被恶鬼缠住的人,活着不过是平白给别人添麻烦。好啊,你阿父偏不肯我死,口口声声说同我一起对抗恶鬼。我信了他的鬼话,日日夜夜忍受梦魇,潜心修炼清心诀,结果你那好阿父转头就同别的女人上了榻!”
穆夫人忽然暴起,钢铁般坚硬锋利的指甲抓向穆知深,穆知深下意识举起刀鞘格挡,指甲划过漆黑的铁制刀鞘,勾连出一溜灿烂的火花。
“骗子,都是骗子。”穆夫人黑洞洞的眼眶流下血泪,“我的鬼影说的没错,你们江左的男人个个虚假伪善。百里兄弟欺骗了善良的阿兰那,你阿父欺骗了我!”
穆知深用尽全力回避她的指爪,指甲同刀鞘相击铿锵作响。他始终不曾拔刀,刀鞘终于还是没挡住几记撕抓,穆夫人的指爪刮破他的脸颊,在他脸上留下了四道殷红的血印。穆知深向后翻滚,同穆夫人拉开距离,鲜血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滴,啪嗒啪嗒打在手背上,绽放出一朵朵鲜艳的小花。
“阿母,放我的同伴走,我留下来陪你。”穆知深说。
“你为什么不拔刀!”穆夫人疯狂又忿怒,她的攻势暴躁如急雨,穆知深在她的进攻下节节败退。她乌黑露光的眼塘里盛满鲜血,嗓音沙哑又难听,“拔刀啊,深儿。杀了阿母,一切就都结束了。你为什么不拔刀?”
这时候,在场所有人才明白,穆夫人在求死。
难怪过了这么久那帮无骨人都没有到,穆夫人不是来杀穆知深,而是来让她的孩子亲手了结她。
穆知深心神巨震,连刀都握不稳了。
一道燕子一般的黑影斜斜掠过地面,魁伟的鬼影回到穆夫人的身后。穆夫人诡异地笑起来,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原本女人的嗓音改变,成了一个粗糙难听的男音,“傻孩子,我就知道,你拔不出刀。”
她蓦然出爪,五根钢刀一般的指甲撕过穆知深的小臂,穆知深的袖子发出令人牙酸的裂帛之声,五道深深的血色沟壑出现在他苍白的小臂上。他手上的绷带松了,所有人都看见他的左手手掌已经完全变红。穆夫人没有停,一拳击在穆知深的小腹。那一瞬间全身骨头似乎就要散架,穆知深飞入空中又重重落地,扭过脸捂住嘴,吐出满手鲜血。
穆知深喘着粗气,用表皮融化的手掌拄着刀,支起上身。
恶鬼借用穆夫人的肉身阴险微笑,“拔刀啊,孩子。原本我选中的是你,你阿母为了你救你不惜用自己做交换。你当真能亲手杀了一个如此伟大的母亲么?”
穆知深爬起来的动作停滞了,像一具雕塑一般静止在那里。鬼侍们满心焦急,拔刀护在穆知深身前。穆知深低垂着头,怔怔地,看鲜血嘀哒哒打在地上,洇成鲜艳的血花。
过了太久了,十二岁就离开了家,从前的记忆像被覆盖在磨花了的玻璃后面,一点点变的模糊。原来是这样么?阿母不是走火入魔,而是以自己为代价救了他。
恶鬼完全操控了穆夫人,高大魁梧的鬼影立在她身后,她像一只小而脆弱的提线木偶。鬼侍们咬牙,想打又怕伤到穆夫人。寂静中,他们听见刀刃滑出刀鞘的声音。大家回头,看见那立在阴影中的男人默默拔出了刀。刀刃如明亮的溪水,从漆黑的刀鞘里潺潺泄出。
刀身映照他铁灰色的双眸,那里面沉淀着哀霜与枯雪。
“你宁愿弑母?”穆夫人背后的恶鬼笑容险恶。
穆知深抬起眼,一字一句,字字刻骨:“从我母亲的身体里,滚出去。”
那一瞬恍若孤狼奋起,他进步拔刀。所有鬼魂都感觉到那股萧瑟的枯冷之气,挟裹着万分的悲哀与愤怒。青蛇一般扭曲的电光在刀刃的边缘涌现,青光照亮着昏暗的屋子。
刀气如山,雷霆乍现!
然而,刀刃忽然滞住,电光顷刻间收敛。
一只手搭在了穆知深的肩膀上。
看起来轻巧又随意,是朋友间搭肩膀的方式。可是穆知深发现自己动不了了,肩上仿佛压了千斤石,他的功法停止运转。很少人拥有这么大的力气,就算是一个铁塔巨汉也无法生生挡住穆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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