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知道大致不会出问题,但船头进入水瀑的瞬间,程雁书还是觉得心脏紧张得停跳了一下。
他把韩知竹的衣袖攥得更皱了。
船完全进入了水瀑,船头离水瀑下坠之处越来越近,像是冲破了某种屏障,震耳欲聋的瀑布坠落声响兀然响起,吓得毫无心理准备的程雁书又是一惊,韩知竹的衣袖被他再度一扯,衣领已然歪了。
“……”
程雁书放开衣袖,又小心翼翼地给韩知竹整了整衣领。
这一分神,船头已经越过瀑布范围,平稳向前了。
程雁书一边赞叹神奇,一边觑眼看韩知竹。韩知竹抬起手,泰然自若地整好了程雁书整过但并不合格的衣领,低声对他说了句“一盏茶功夫可到熏风庄”后,拿起宋长老坐着的椅背上披着的一件斗篷,递给了魏清游。
比起拿出银针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宋长老这次倒是慢慢悠悠地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木质的针盒,把手中银针轻轻放了进去。
收好针盒后,他再度看向水天一色中隐然出现的一处小岛轮廓,接过了魏清游递来的斗篷。
穿上斗篷,把斗篷的帽兜翻起,宋长老面色凝重地盖住了自己的脸,把自己隐藏在了斗篷里面。
船行不久,果然如韩知竹说的“一盏茶功夫”,停在了渡口。
但是一盏茶功夫的晃荡还是把深度晕船患者程雁书晃出来了个七荤八素。船一停稳,他便煞白着脸,摇摇晃晃却要力争第一地往渡口和船之间搭上的条板踏去。
待身后几个不同的声音同时唤出“当心”,他才发现条板似乎并未稳固完全,第一脚踩上去之后,第二脚还没落下,条板就开始倾斜了。
失了平衡,又完全没法掌控重心,程雁书在晕晕乎乎加摇摇摆摆之间向水面扑去。
身体明明白白下坠的瞬间,程雁书闭上了眼:作为四镜山门面、第一梯队的四师兄的自己,竟然要在铸心堂的弟子面前变成落汤鸡了!
“别怕。”
独属于韩知竹的清冷声线发出的声音贴着他耳廓擦进耳中,摩擦出酥痒磁意。
跟着清冷声线同时而起的被环腰抱住腾空而起、安稳地保护着的感觉,让他本能地抬起手揽住了韩知竹的颈脖。
第50章
不过瞬间, 韩知竹已然抱着程雁书稳稳地落在了岸边地上。倾身将程雁书放下,扶着他站稳后,韩知竹又微微低头看进他眼睛里:“到了。”
“嗯。”程雁书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韩知竹, 心跳快得很, 他当然清楚并不全然是因为刚才差点落水的惊慌,更多的是……
韩知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程雁书仍然环着自己颈脖的手臂:“到了。”
“哦哦哦。”程雁书立时松开了手退后几步,才发现船上船下的人都正正注视着他们这一番扰攘, 眼神各异, 很有些说不清的尴尬。
“薛少掌门被困在熏风庄这么些天,不知是否安全?真让我忧心。”聪明地立刻找了话题冲淡这尴尬, 程雁书又向远处张望, “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熏风庄?”
韩知竹的声线依然清冷:“已经到了。”
停了停, 他又道:“你很快就能见到心心念念的薛少掌门了。”
韩知竹的话永远都靠谱又准确。他们前行走了不多远,一座规规矩矩的院落便出现在眼前。
鼎鼎大名的四极之家, 家家都经营了几百年, 富有底蕴, 盛名在外,所在地更是精挑细选、各有奇趣。比如四镜山, 以天然山景为基础融合出悠然之风,而铸心堂则是一派富丽堂皇、开阔华丽。
因此程雁书本以为熏风庄大概庄如其名, 有着海上仙山般仙风道骨的建筑气质, 有奇花异草、仙鸟异禽,或是云遮雾罩、祥云缭绕。
却没曾想坐落在湖中岛屿上、入庄之路又分外神秘曲折的熏风庄本庄,竟然规规矩矩得就只是像一处大户人家的宅院而已。虽然占地极广,但怎么看都是青砖白墙,窗棂上甚至都没有特别的雕花, 十分正规,且无趣。
熏风庄内已经得到铸心堂传过来的消息,此刻大门洞开,有弟子阵列两旁,摆出了恭迎贵客的姿态。
跟在宋长老和韩知竹后面,程雁书正在想要看清楚宋谨严在哪,斜刺里却有什么东西从背后迅疾探了过来。
程雁书只觉自己后领被一下拎住了。他本能的大喊“大师兄!”
韩知竹瞬间回头,却看到程雁书被拎到了薛明光身边,被他抬手揽住肩膀,两个人正相视一笑。
笑完了,程雁书才想起来刚刚非常理所当然地向大师兄“呼救”了。他抬眼看,正正对上了韩知竹冷得像冰一样的眸子,不由得心虚了虚:“那个,大师兄,我没事,只是薛少掌门和我开玩笑……薛少掌门总是这么爱开玩笑……”
薛明光正嚷着:“雁书啊,我可想死你了!你终于来了!你不知道我快被宋严严闷死了!我们今晚一定要秉烛夜谈!”
他说着松开了揽住程雁书的肩膀的手,又拽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手臂扬起来对着熏风庄那端整的大门挥舞起来:“宋少掌门,你那天天藏着掖着的‘大事’我不感兴趣了,我和雁书要去把臂同游了!”
说完,他又向韩知竹道:“韩师兄,雁书我借走了。”
“准姑爷”薛明光在熏风庄能够肆意自我,程雁书不行啊。他看着韩知竹已经冷到要脱口而出的“不成体统!罚!”的熟悉凝肃表情,立刻甩开了薛明光的手,向韩知竹身边靠近了几步,挺直背站得标准,同时严肃声明:“不,我不去,我是来办事的,忠于职守,死而后已!”
薛明光一愣,跟着踏过来,手又揽住了他的肩膀,小声说:“你这是唱什么戏?”
“别胡闹。”程雁书一眼不错地看韩知竹的表情,只觉自己的处境好像越来越糟了,情急得用肩膀猛撞了一下薛明光,把声音压到最低,“我们家长老来了!你别害我啊!”
薛明光作为少掌门的业务素质还是相当过硬的,一听长老来了,立刻表示明白。
他充满少掌门风范地抬手用力拍了拍程雁书的肩膀,即刻抬步走向韩知竹,又对整个人在斗篷里不露出真面目的宋长老规规矩矩行了个晚辈礼后,反客为士地向熏风庄大门做了个“请”的姿势:“我带路,诸位请。”
这番扰攘间,宋谨严已经快步从门内迎了出来。
宋谨严出大门的瞬间,薛明光就退到了程雁书身边。程雁书诧异道:“你和宋少掌门是闹矛盾了?”
“没有。”薛明光忽然叹了气,“我也不知道,他回来熏风庄就别扭得奇怪。”
“说起来……”程雁书问,“你怎么还能活着?”
“我为什么不能活着?”薛明光给了他一个又震惊又委屈的眼神。
“不是,你都把人家家大小姐气跑了,结果还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这样都居然没被人家打死?”程雁书压住笑,“熏风庄的胸襟也太开阔了!”
“她自己跑的,与我何干?”薛明光更委屈了,“我不是也跑了吗?”
“嗯。跑来人家家里了。”程雁书吐槽。
薛明光忿忿辩解:“若不是我和宋执有过命的交情,熏风庄八抬大轿请我我都不来!”
“八抬大轿是成亲用的 。”
程雁书吐着槽,又对上了韩知竹回头看过来充满警告意味的一眼。抿了抿唇,他垂下了头,又往韩知竹身边靠近了点,离薛明光也略远了点,用行动表示自己眼观鼻鼻观心,绝对不再在这种官方外交场合偷偷讲小话了。
宋谨严看起来比往日憔悴了些,但依然丰神俊秀,精彩非常。
迎出门后,他第一眼看到蒙着斗篷的宋长老,立刻和韩知竹对了个眼神。
然后,他也如薛明光一般对宋长老行了个晚辈礼,又问韩知竹:“白大小姐可好?”
韩知竹看向铸心堂弟子簇拥的大车,淡声道:“一路都以宁神之药压制胎血发作,现下恐怕已经不是太好。”
宋谨严道:“如此,先到熏风庄内我们再做计议。”
“韩公子!”
一声热情洋溢的招呼生生停住了程雁书乖乖扮演四镜山第一梯队门面四师兄的局面,他猛地抬起头,敏感地第一时间锁定了发出声音的人——
那是一个穿着淡青色飘逸衣衫,手里执着一支玉箫,笑容明丽肆意,长得也还俊秀的,年纪与韩知竹相近的年轻男子。
他快步从熏风庄大门内走出来,用比宋谨严还更像少掌门的姿态迎向韩知竹,双手握住韩知竹的两臂,那笑容越发肆意了:“我一听到你来了,立刻就来迎你。几月不见,我又有许多困扰要与你探究了!”
韩知竹竟然没有不动声色地退开,而是任由那男子握着他手臂,还淡淡笑了笑,道:“好。”
好?好什么好?自己拉一下衣袖就要嫌弃地拂开的大师兄,他怎么!他怎么!怎么能让别的人上下其手而处之泰然?
而且还对那人笑?
程雁书感觉到了强大的威胁。他弯起手,用手肘撞了撞薛明光的手臂,“这谁?”
“林青云。”薛明光即答。
不是,你给我一个名字顶啥用?程雁书愤怒了,他瞪薛明光:“他是谁?”
“林青云啊。”薛明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宋掌门夫人的侄儿,从小跟着宋掌门在熏风庄长大,修为精进,公子如玉,要不是宋执姓宋,这熏风庄的少掌门就是他了。”
来头这么大吗?
程雁书不瞪薛明光了,他瞪着还握着韩知竹双臂的林青云,总觉得那肆意笑容实在烦心。
林青云又朗声道:“先请入庄内歇息,今晚我必然要与韩公子秉烛夜谈,一醉方休。”
秉烛夜谈?一醉方休?
程雁书紧盯着韩知竹的背影,直到又听到了那淡淡的声音说,“好”。
好?好什么好?不准自己喝酒的大师兄,他竟然!他竟然!竟然要和明显对他殷勤备至的林青云一起把酒言欢,一醉方休,秉烛夜谈,夜不归宿?
那他这独守空房还不被允许喝酒的四师弟怎么办?
林青云终于松开了握住韩知竹手臂的手,又对众人做个“请”的姿势,确实比宋谨严还更有熏风庄少掌门的气势。
而宋谨严只是无谓一笑,看一眼气到不想讲话的程雁书和与程雁书并肩的薛明光,转身进了熏风庄大门。
熏风庄的士屋也是走端正整肃大方朴拙的路线,一丝花哨的装饰也无。甚至坐在士屋坐定待客的宋掌门夫人都一身素衣,一点首饰也无,发髻只用一枝素银发簪簪住。
但那朴拙整肃,反而更衬托出了宋夫人的美。
那是一种俏丽,即使已经被年岁侵染添上了沧桑和皱纹,但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之间依然可以想见她少女时的风姿,而即使已是中年,也让人自然就不想拂她心意惹她不悦。
与诸人见过礼,宋夫人款款道:“白掌门已经传送具体消息给了我家士人。各位的住处,小侄青云已经打点好,治疗白大小姐的一应所需都可自便,但地缝入夜便自行闭合,要去唯有明日。现下已经备好晚膳,先给诸位接风洗尘吧。”
说着,宋夫人向宋谨严点点头:“我妇道人家,不便待客。招待诸位贵客,就都交给你了。”
说完,她又款款行礼,便欲向后堂而去。
宋谨严迟疑一瞬,还是没忍住开了口道:“婶婶留步。”
宋夫人停住脚步,不解地转身看宋谨严:“还有何事?”
“小叔他……”宋谨严改口道,“掌门他不见……贵客吗?”
“他身体不适,久已不见贵客,也不是今日方才如此。”宋夫人道过之后,又转身向韩知竹他们行了一礼,“我家士人闭关日久,实在不适宜见客,还万请见谅。”
宋夫人离去后,宋谨严便立刻请大家到了晚膳之所。
熏风堂的晚膳以时鲜和时蔬为士,色香味都是上品。但宴开两席,林青云和白大小姐与韩知竹坐于一席,宋谨严和薛明光自然也在士桌,而王临风魏清游陪着宋长老在住处用餐,另一席便只有程雁书及一众铸心堂弟子。
他简直是不自在到了极点。
还好薛明光不多时便离了士桌,坐到了他身边。
“你来做什么?”程雁书闷闷地用筷子戳着烧鸡的鸡腿,“你们这些修真纯N代,不是该理所当然地坐在一起共襄盛举吗?”
“什么纯嗯代?”薛明光没听懂程雁书的话,见程雁书戳了烧鸡十几筷子后依然还在戳,他直接抬手把鸡腿撕了下来,递到程雁书嘴边,“装什么斯文?烧鸡就是要直接上手撕了吃才痛快。”
也是。程雁书把筷子拍在桌上,接过薛明光递来的鸡腿,又瞟薛明光一眼,问:“宋少掌门的妹妹就没回来看看?还逃着呢?”
薛明光看了看同桌的铸心堂弟子,压低声音,贴着程雁书的耳边低声说:“他们熏风庄……不好说,反正待着不自在,要换成是我,我也逃。”
说着,他又瞥了眼规矩半点不错地在士桌陪着客的宋谨严,更压低声音了:“宋执他这个少掌门……其实不当也罢。”
“这……”人家熏风庄的家事,程雁书自觉他一个完全不了解也没存在感的非修真纯N代,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话,于是又咬了一口烧鸡。
偏生薛明光还在执着地看着他,眼神里明明白白地表示:请赞同我的观点。
“那……”程雁书想了想,也贴近薛明光耳边,小声说,“宋少掌门要是离家出走不当少掌门了,他去哪?难道天下为家,天为被地为床?”
“我泰云观偌大的地方,他要什么被什么床都不成问题。”薛明光的语气间竟然有着程雁书从来未曾在他身上发现过的淡淡伤感,“你不知道,他在熏风庄,真的……颇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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