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刚在你大师兄三师兄面前怎么那么端正?”薛明光摇头,又啧啧两声,“雁书啊,你可真能装。”
程雁书:“怎么是装呢。对我大师兄,就该恭默守静,这叫规矩。从今往后我要做一个在大师兄面前最守规矩最懂事的人,总之,你不懂。”
薛明光低声说了句什么,程雁书忽然嗤笑出声,又道:“你不是我亲生的朋友吗?快点,去给我找醒酒汤去,我再躺会。”
魏清游同时轻声道:“大师兄,我去陪着宋长老,先走。”
“我也去。拔除魅妖胎毒和地缝之酷热实在耗损长老太多元神,不知长老今日身体如何。”韩知竹再看一眼程雁书的屋子,对魏清游道,“走吧。”
这一整天,王临风随着宋谨严打点师尊即将到熏风庄的各项事宜,魏清游陪着宋长老寸步不离,程雁书倒是又一整天都没有出现过。
直到晚间琴修时分,韩知竹才看见了他。
脚步轻快地走过中庭,面上全然没有了早晨宿醉初醒的疲态,程雁书径直走上琴台,在已经坐定的韩知竹面前站定,稳稳当当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然后坐下了。
打坐,入定,一气呵成,完全没有往日缠着韩知竹说东说西的闲情,也没有超越任何正常交流之外的不当。恭敬守礼得简直不像程雁书。
韩知竹看着端坐入定的程雁书的侧脸,手指覆上琴弦,微微犹豫一瞬后开始了琴修。
待琴声落定,程雁书从入定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深呼吸后睁开眼,对上了韩知竹定定看着他的眼睛。
他眨眨眼,“哦”一声,立刻掀起衣袖,把手腕放在石桌上,等韩知竹来试他体内灵力。
手指触到脉搏时,两人又都错开了视线。
“无事。”感觉到灵力的流转,韩知竹收回了手。
程雁书也放下衣袖,遮住了他清瘦的手腕,毕恭毕敬道:“烦劳大师兄费心了。”
韩知竹抬眼,静静看他,忽然说:“你的发带,很端整。”
程雁书下意识眼角向上想看,又瞬间意识到其实自己看不到,忙又毕恭毕敬地回道:“今日向二师兄学了挺久,总算学会了。以后一定不让大师兄觉得我失了师门体统。”
说着,他向中庭处看了看,清朗地笑了笑:“林公子好像已经等大师兄很久了,我告退,不打扰了。”
站起来,行了礼,他步履一丝不停滞地下了琴台,与林青云相遇时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毫不迟疑地离去了。
韩知竹的手覆上放在琴台上归朴,轻轻抚过,只看着程雁书的离去的方向出神。
今日,月色下面色沉静的四师弟,和三天前那热忱的、不管不顾地把心都剖开来的四师弟,完全不同情状,已然变了一个人。
一个和最初乖张独断,后来暖热鲜活完全不同的,此刻只剩下若无其事的四师弟。
一如他说的,谨守师兄弟之间该有的界限,而于情爱一途,便是一别两宽,各行其是。
这一刻,韩知竹才察觉,若无其事,原来是最能把心切开的四个字。
但最初,原本是他先用这四个字把四师弟的心切开的。
归朴上的小字闪了闪微光,韩知竹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在心里问自己:难过吗?
难过的。
那声音又起:后悔吗?
不能后悔。
归朴上的小字再闪了闪微光。韩知竹抚了抚淡青色穗子,收起了它。
林青云笑着向韩知竹所在的琴台走来。韩知竹却长身而起,携起归朴,收了琴,对林青云拱手一礼,便转身向自己的屋子而去。
他只想安静。
第二天一早,迎了师尊进入熏风庄后程雁书才知道,那刻意添加到四极封印上的一笔,已被确认将在十五日内使四极封印无效,因此必须在十五日内重新打下封印。
大佬们齐聚熏风庄主屋后,薛明光蹭到了程雁书身边,一改往日的活泼,忧心忡忡道:“宋夫人说,宋掌门身体不适,闭关不出,由宋执代行一切掌门职责。”
心思都在“四极封印随时可破”,忧心于四极封印破时镇住补天石的无心剑会如何,大师兄又会如何,却又没办法去向大师兄问出口,程雁书一时之间没消化薛明光的话:“宋少掌门不是一直在代行掌门职责吗?”
“可是这次不同。”薛明光紧紧皱眉,“宋掌门称病不出,熏风庄去封印之人就只会是宋执。封印魔魅之窟是极凶险之事,何况即使结成封印,不是也可能会被魔气侵蚀……”
不过片刻,各家已经确认去封印的人选,熏风庄的人选,果然是宋谨严。
“去封印的你师尊,我二叔,还有宋执……以及白掌门,”薛明光垂下眸子,“九死一生。”
虽然心有戚戚焉,程雁书也只能尽力开解薛明光:“你上回不是和宋少掌门说,从小勤学苦练日耕不辍,就是为了尽己所能匡扶正道保护生灵么?”
“自己去是一回事,看着自己的朋友、家人去,又是一回事。”薛明光抓住程雁书手腕,“但义之所至,我辈也不可贪生怕死。明日一早便要去往铸心堂,今晚无论如何,我们和宋执一醉方休如何!”
薛明光说得激动,声音也涨了不少音量,大佬们齐齐看一眼他和程雁书,薛二叔和薛三叔同时开了口:“阿晓啊……”
薛明光立刻做俯首称臣状:“二叔三叔,我错了,我下次注意。”
“你长大了。”薛三叔用苍劲的手很是欣慰地拍向薛明光的肩膀,“很好。”
诶?
薛明光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程雁书用肩膀推推他:“夸你呢。恭喜你,你现在是被你二叔三叔认可的男人了!你走路可以带风了!”
“是吗?!”薛明光立刻喜不自胜,趁势对韩知竹一拱手,“韩师兄,今晚借雁书一用!”
看一眼和薛明光肩挨着肩站得紧密的程雁书,韩知竹缓声道:“不可误了琴修。不可饮酒。”
宋谨严淡笑插话道:“韩师兄放心,我会看着他们的。”
于是当晚琴修时,在月下的琴台边出现了一番盛景:程雁书在琴台上规规矩矩随韩知竹琴修。而中庭处,薛明光正儿八经地着人搬来了两张摇椅,硬是拉着宋谨严排排坐着,等程雁书琴修结束。
林青云也在十步开外的凉亭中倚亭而坐,还捧着一壶新酿放在身旁,似要与韩知竹月下同酌。
薛明光觑眼看林青云,又去戳宋谨严的手臂:“他怎么总阴魂不散的?”
“这是他家。”宋谨严笑着摇头。
“这是熏风庄,他姓林,并没有你宋家的血统,要入安寒湖都要你宋家人领路的,怎么就是他家了?难道住得久就可以鸠占鹊巢?是你家,他不过是来做客的。而且,要是这算是他家,那也是我家了——我可是你熏风庄的未来姑爷!”
“你不是不认‘姑爷’身份吗?”宋谨严笑笑,又看程雁书,道,“你看雁书和韩师兄,月下琴修,倒像是一副极美的画。”
薛明光顺着看过去,也立刻认同:“是。不过你我此刻在月下清谈,也像一副文采风流的画。哪天我兴之所至,给你画一幅,等你正式接任掌门,就挂在你们熏风庄主屋的正中间,给素净得能让我睡过去的氛围增加点热闹如何?”
宋谨严又笑:“当如你所愿。”
说话间,琴声停止,琴修已毕。程雁书转身对着薛明光和宋谨严这边比了个他们看不懂但感受到了“我自由了!”的氛围的树杈手,又走流程般挽起袖子递上手腕待韩知竹测过灵力,同时道:“今日也辛苦大师兄了。琴修已毕,不打扰大师兄与友人月下对酌,我先走了。”
“我与林公子并未约定。”韩知竹压着程雁书手腕脉搏的两指却依然稳稳压住,并未收回,“明日一早即将去铸心堂,我会请他尽早回去。”
“哦?”程雁书垂下眸子,看着自己脉搏上贴着的韩知竹修长的手指,叹息一般道,“大师兄,你不该和我说这些。”
韩知竹抿了抿唇,却无言。
“你和我说了这些话,不,哪怕你对我多说了一句题外话,我心里都会又会了‘大师兄对我果然还是不同’的妄想。”他坦然看向韩知竹,“这一定不是大师兄希望的吧?”
动了动手腕,程雁书道:“大师兄,你现在要么把我拉住,要么就保持决绝,让我清楚自己痴心妄想的可笑吧。”
深深深深看了程雁书一眼,韩知竹抬起手,松开了那贴合的手指。
相触的肌肤分开,散失的温度带出空气立刻铺满触觉的凉意。
那凉意毫不停滞地直入心间,让程雁书察觉到,说出这番话时,心里竟然还是抱着隐约的期待,期待大师兄真的能够拉住他说“别走”的自己,实在太可笑了。
充满自嘲地一笑,程雁书认真道:“大师兄,我会改,但是需要一些时日,你多担待。”
说完,对韩知竹标标准准地行了礼,程雁书转身决绝地走下琴台,向薛明光和宋谨严而去。
待程雁书走到近前,薛明光一拍大腿,立时站起身来,又拉了宋谨严一把:“我以为你大师兄刚才拉着你一直说话,是在说不让你来跟我们一醉方休呢。”
“怎么会。”程雁书笑了笑,“我大师兄……他不怎么想管我的。”
“胡说。”薛明光立刻反驳,“你大师兄对你……”
宋谨严一把压住薛明光的手背,截断了他的话:“不允程师兄和你一醉方休本也不意外——你也不想想你的‘一醉方休’惹出过多少麻烦?”
薛明光立刻表示不服:“宋严严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啊,哪次我没带你一起尽兴?”
他们这边聊得热闹,那边厢林青云也已悠然起身,捧着新酿,缓步向琴台而去了。
薛明光看着他的身影,撇撇嘴,一点也不掩饰自己对他的不喜:“有些人啊,就擅长无事献殷勤。”
程雁书看一眼林青云,又回过头对薛明光道:“勿议他人之事便好。薛少掌门,你到底打算在哪一醉方休?”
“去宋执屋子里,他都打点好了!”薛明光转身便向前庭而去,“咱们且快意吃喝去,不管这些烦心事不看烦心人了,走着。”
离开中庭那一瞬,程雁书再度回头看一眼林青云缓步走上琴台的身影,又深深看了看端坐琴前如冰雪雕塑一般似在沉思中的韩知竹,忽然觉得,罢了。
林青云也好,白大小姐也好,或是其他的人也好,如果这人能够给大师兄带去几分暖,也便罢了。
他家大师兄,怎么看,都实在太孤独了。
即使已然与韩知竹划清了界限,但程雁书心里的疼惜和不舍还未肃清,总是冒出来挠着心上的伤口,又痛又无奈。
那就都交给时间,和他不能由己的、莫测未知的命运去清零好了。
把那顽固的残念和韩知竹月下清寂的身影都甩了甩头抛到脑后,程雁书走快几步,揽住了薛明光的肩膀,“走着!”
宋谨严独居的院落和程雁书他们暂居的院落倒也不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程雁书已经站在了宋谨严主屋的正中。
这屋子和宋谨严本人的气质一致,通透方正,儒雅清隽,精致却不做作,留白得恰如其分,无不透出他熏风庄少掌门该有的气派和风度。
唯有靠墙的一整面墙的书柜正中竟然满满当当地陈列了上百件民间手作的玩偶鱼虫,手艺却又挺粗糙的,材质更是连程雁书这种鉴赏水平也能看出,挺一般。
看程雁书注意那一堆陈列,薛明光笑了:“这都是我从小到大给他带的。他爹去世前管他那叫一个严格,我二叔三叔看了都得直呼一声内行。我呢,在二叔三叔严肃接管我的功课之前可是跟着我爹娘踏遍天下,哪里都玩儿过了,因此看到有趣的玩意我就带给他,以慰藉他苦修之寂寞。”
说着,他又得意上了,用力一拍程雁书肩膀,自夸:“怎么样,我这样的朋友,确实值得交吧?””
“值值值。”程雁书敷衍地点点头,心思又放在了宋谨严房间里的桌面上。
桌面上摆着几个食盒,一坛子贴着“春溪酿”的酒,还有一壶清茶。
程雁书问薛明光:“我的烧鸡备下了吗?”
“当然,我还弄了两只。都是最嫩的,都是我亲自去后厨给你挑的,包君满意!”薛明光把胸拍得山响,又去叫在书桌前翻着堆得像小山的卷宗一般东西的宋谨严,“宋严严,你还磨蹭什么?入座,开席了!”
“你可真是太吵了。”宋谨严朗声笑道,“今日你二叔三叔可都在这里,我得下个泯音咒,免得你得意忘形深夜喧哗,又被你二叔三叔责罚才是。”
看着宋谨严打下的泯音咒,薛明光非常不满意地给自己挽尊:“我有吵到这个程度吗?何况,今天我二叔三叔不是已经当众认可我了吗?今晚我们三人不醉不归的夜会也得到了各位尊长的许可,连韩师兄都同意了,怎么就还需要泯音咒了?”
宋谨严却不接薛明光的话,认真检查过泯音咒确无纰漏之后,瞬间收起了淡淡的笑意,反而捧着那书桌上的卷宗到了桌前。
他把食盒和茶酒移到一边,又把卷宗一一放好,语气变得异常严肃:“自飞光珠和若木之墨现世起,我便翻查了熏风庄百年来所有记载,直至今日,竟有所获。”
这是……秘密会议?程雁书一时没有进入状态,薛明光却立刻领会了宋谨严的意思,马上把帮着宋谨严展开卷宗。
宋谨严摊开一卷纸页泛黄到感觉一触即碎的卷宗,示意他们来看:“这是我家百年前一位并无心参与四极事宜却十分醉心于传说异闻的先人的笔录,因是传说异闻,又是私人记载,因此一直蒙尘于书阁角落,我能翻到,也是因了不想错过任何线索之故。”
宋谨严一旦严肃,薛明光便也跟着有了正形。他靠过去看那卷宗,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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