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眼望向嵌入石壁中的两根粗黑锁链,见完好无损,便抬指,在锁链上轻轻一敲。
沉铁震动,荡开一股翻涌的冰冷气息,自石壁深处颤入楚云声拢起的袖口间。暗红轻盈的袖子拂起,露出一圈圈银镯之上紧扣的枷锁。
这样的枷锁在楚云声的脚腕上亦有,沉重非常,更有寒意,侵蚀骨血。
“此锁名为囚神,只针对含神境,一旦被困,无从动用修为力量,与不曾习武的平常人一般无二。”
云靴踩着散落的干草,谢乘云走到了楚云声面前,清正的眼神浮出莫名的幽深:“囚神完好,你定无法施展替身秘法,但听到晏璇玑定丹之事,你却毫无嫉恨情状。”
“真正的季灵肤浅自负,口蜜腹剑,嫉贤妒能,心无城府,绝非能掩饰心绪之人。”
“你不是季灵。”
最后一句落入耳中,楚云声眼神微动,但却称不上意外。
早在谢乘云开牢门入内时,他便发觉了谢乘云的反应有异。稍一思索,大致能猜到应当是自己露了破绽。
这一是因自身记忆全无,二则是该怪他竟不知堂堂一个被正道斥为妖女的魔门圣女,却连一点喜怒不形于色都做不到,亦或是不想做。而谢乘云也偏偏是个心细多疑、城府极深的人,恐怕从进到石门里来的第一句便存了试探,稍有不对,便不放过。
但楚云声也并不觉得,谢乘云便真的看出自己的蹊跷。
他怀疑,这里囚的从来便不是真正的季灵。
谢乘云垂眸,静静地望着楚云声的脸,出神地低语道:“能于京都谢家行金蝉脱壳或李代桃僵之法,是游仙境的手段。她背后之人愿如此冒险,将她救出,不会是九仙宫。”
“她身上,果然是藏着极大的秘密。”
这样听来,谢乘云抓这个季灵,似乎也是别有所图。
楚云声暗自想着,同时微微抬眼,留意着谢乘云的神色。
虽然谢乘云自见到他以来,无论言谈或是立场,都是正人君子的模样,但楚云声仍从细微的眼神与表情中窥到,他绝非表里如一的正派。
对一个并非季灵的、似乎无关紧要的替身说出这些与隐秘沾边儿的话来,显然,谢乘云已存了灭口的心思。
果不其然。
沉思过片刻之后,谢乘云又看了楚云声一眼,便道:“既然只是个替死鬼,那便留你无用了。”
话音未落,他右手抬起,骈指为剑,飘然点向楚云声的眉心,不见杀气,却是致命。
然而,这一指并未落下。
拂下的手腕突地颤了颤,谢乘云闷哼一声,双膝一软,猝然跌跪到了楚云声身前。
他反手似要拔剑,但却抬不动手指,身躯倾倒,白衣迤逦。
楚云声膝上一重,手掌抬起,正好接住了谢乘云的腰背。
两人的面孔倏忽贴近。
谢乘云气息急促,微凉的鼻尖若有似无地刮到了楚云声的下颌:“你……哪来的毒?”
这不该问我,而该问你。
楚云声想着,低声叹道:“谢公子,你觉得呢?”
他没有用任何技巧伪装自己的声音,只显出原本的音色,低沉冷冽。
谢乘云闻声一怔,渐露迷离的目中霍然划过一道流光,有清明乍现。
他盯着楚云声,微仰起脸,温润的嗓音夹杂着极细极轻的起伏,如有潮湿暗香涌动:“……你是男子?”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楚云声不理,只单臂抱住浑身已无半分力气的谢乘云,将其放到了干草柔软处,旋即起身,要另觅休憩处。
这情形虽是对方在这个世界早有预谋的安排,但若谢乘云不愿,他也不会在自身明明清醒的情况下,仍要去趁人之危。
但谢乘云却不是这么想的。
楚云声只起身迈出了两步,身后便传来了声音将他叫住。
“此乃情毒,需交合方能解除,你不动我,也难以此毒杀我,但若我能恢复一时半刻,则你必死。身临此境,仍称得上从容冷静,你不会是太过愚蠢之人。”
谢乘云咬着舌尖,压住喉间古怪的细喘,尽量一字一句地漠然说道:“过来解毒,我答应饶你一命。”
“不怕我再下一毒?”楚云声道。
谢乘云缓缓呼出口气,忽地一笑:“你不是下毒之人。”
这话简直自相矛盾,但他说来,却甚为随意。
楚云声侧首回望,目光掠过谢乘云微蹙的眉,滑下湿红的眼尾与微抿的薄唇,落到那点细细颤抖滚动着的喉结上,漂亮峻丽,如珠如玉。
他俯身,一手缓缓扶起谢乘云的膝弯,另一手抬起,拔下自己头上一根玉钗,送到了谢乘云殷红的唇边。
“咬着。”他道。
谢乘云用力咬住唇舌的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数息后,他闭上眼,张开了口。
莹润的唇肉裹住钗身,舌尖抵上玉色,缝隙间漫出些许血红。
玉佩与长剑碾过根根干草,锵地滚出。
白衣如片雪,层层叠叠地堆落下来,沉黑粗糙的锁链环绕,半截清隽修长的手腕搭在了上边,无力而又难耐地晃着,如逐浪的浮萍,又似击水的蒲苇,难定不休。
齐整束发的玉冠松松歪下来,拖在汗湿的青丝上,缓缓地坠。
囚室上方滴答落着冰凉的水珠。
水洼漫起波纹涟漪,将暗红与雪白的色搅在一起,扭曲得激烈而又潮腻。
有蜷缩的脚尖落到水面,一线水滴砸下,似是极凉,只令那脚背猝然绷直,像片忽地凝固了的冷白的玉脂。
不知过了多久。
谢乘云的下颔死死勾住那道粗重漆黑的锁链,冰冷的玄铁碾过脆弱的喉结与脖颈,他重重闭眼,蜿蜒的水色顷刻铺满面颊。
唇舌一松,玉钗清脆落地。
“疼?”
楚云声抬指抚过谢乘云的眼角,轻声问。
谢乘云睁开眼,没有避开楚云声的手,只抬了抬自己偎在他胸前的脊背,恢复了些气力的手臂伸出,握住了那柄剑。
一抹捉摸不定的阴鸷之色在他眼底一闪而逝,他偏了偏头,嗓音沙哑道:“为我更衣。”
“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剑侍。我不杀你。”
楚云声对谢乘云解毒后的第一反应不是一剑砍了他的脑袋这一点并不意外,但问也不问便将他收为剑侍这一点,却是令他有点诧异。
剑侍一听便是贴身之人,这太过草率。
比起食髓知味、信守承诺之类,楚云声更相信,谢乘云做这个决定,是另有谋划。
这不是他不信任,或是贬低心爱之人,而是彼此真的太过了解,他多看上两眼便能戳破谢乘云那张温润高洁的皮,把其中伪君子的芯子看得一清二楚。
可即便如此,楚云声也觉着谢乘云这性情实在是有些难以捉摸,恐怕将是他这许多世界中遇到的最为棘手的一种。
这般想着,楚云声展臂拿过那些散落的衣物,一手搂着谢乘云,一手为他穿戴整齐。
衣衫掩上满身痕迹,铺在干草堆上的外袍以掌中真气熨平,只眨眼间,谢乘云便又重新成了朗逸清俊的清矜人物。
谢乘云扫了楚云声的手掌一眼,却并没有开口问他囚神之下,为何还能动用真气,只起身抬手,将玉佩与长剑重挂回腰间。
他把掉落的玉冠收入袖中,以一根布带随意拢了下长发,一身公子风流之中便少了一丝端正,多了许多潇洒恣意。
“一刻钟后,自有人带你出去。”
谢乘云道:“记住,你仍是女子,是九仙宫的圣女季灵。”
说罢,他也不再多言,径自朝囚室外走去。
楚云声注视着他走到牢门处,才开口道:“谢公子不问我是何人,又与那季灵是何关系?”
脚步一顿,谢乘云回头,眸光幽暗。
“我名楚云声。”
楚云声道:“回去记着沐浴,莫要留在体内,于己不好。”
谢乘云眼神一动,隔着铁栏望着楚云声,长眉斜斜扬起,蓦地将温润的君子皮囊刺开了一道缝隙。
他的齿间漏出一丝饶有兴致的笑:“胆子倒大。不怕我毁诺,杀了你?”
楚云声欣赏着这道缝隙里的风景,不语。
“罢了。”
谢乘云瞬间敛起了笑意,自剑鞘的机关内取出一把钥匙,抛给楚云声:“既有你好心提醒,那此事便合该由你来办。开锁出来吧。”
楚云声接住钥匙,只觉谢乘云这脾气,比风中火焰还要多变不定。
囚神锁打开,楚云声起身,跟在谢乘云身后,走出囚室,迈过石门,进入了一条灯火通明的极长的石道。
利用在石道前行的空当,楚云声终于快速地接收到了这个世界的剧情与原身的记忆。
第189章 闭关十年后我天下第一了 3 楚楚说……
百步石道,足以让楚云声翻阅并消化完所有的剧情与记忆。
而不出他方才从谢乘云言语间得出的猜测,此方世界确实便是一处仗剑恩仇的武侠世界,由一本小说演化而来。
这世界的武侠严格来讲,应当算是低武或中武,总体便划分三个境界,含神、定丹与被称作天外之人、陆地神仙的游仙。
含神是武林的中坚力量,人数众多,不入含神,便是未能真正踏入武学门槛,是称不上武林豪杰的。而定丹则大多是一些大派世家的长老之流,抑或一些中等势力的掌门首领之类,已是到了宗师地位,出手引天地变化,行事为万人侧目。
至于游仙,便是这天底下都数不出多少来。
他们上天入地,行迹莫测,早已绝非凡俗,皆身怀绝世大能。
由他们构成的榜单,便被称之为升仙榜,取一步登仙之意。此外还有含神境的白龙榜,与定丹境的惊神榜,皆列强者奇才。
放眼天下,大夏朝国力强盛,疆域辽阔,平朔漠之南,并交趾之北,西起玉门,东至蓬莱,威慑北漠与西域,然而整个大夏,游仙也不过十位。
北漠山川萧条,平沙没日,稚童三岁骑马,耄耋亦能弯弓,游仙也仅六位。
西域诸国林立,邪魔盛行,教派多杂,苗疆主蛊道,善用毒,穷山恶水,神秘避世,在这两地,少有天下公认的绝世武学,便更难出游仙,数十年来也只是各有三位。
大夏、北漠、西域,苗疆,如此广袤天地,便铺成了波澜壮阔的背景,生出一位位武学天才,成就一段段江湖传说。
在这许多位武学天才中,便包括这本书的主角荣安歌。
荣安歌生前是名普通大学生,路遇车祸,死后自现代穿越而来,成了大夏兖州太虚观的一名小道童。
这道童无父无母,尚在襁褓中时便被观中道长自山道上捡来,取名荣安歌。
荣安歌四岁受戒,拜师学经,蓄发结辫,才算彻底脱去俗世身份,成为出家道童。
太虚观是兖州三大门派之一,更是天下四观的第二观,底蕴深厚,能人辈出。虽无游仙,但太虚观的观主却是积年定丹,已近巅峰,身具大宗师实力,更执掌兵器谱上排名前列的名剑太虚剑,绝对称得上是天下有数的强者。
而身在这样一个武林大派,荣安歌却没有多少习武资质。
自六岁正式习武起,荣安歌便和其他数以百计的同龄道童一般,日日勤修苦练,打熬身体,虔诵心法。
但与他同屋的几名道童在之后三年间都先后通了武学,入了含神境,却只有他停滞不前,始终迈不进含神境的门槛。直到他十二岁,才终于成功,含神入窍。
太虚观的心法《太虚念经》是入门容易学成难的,像他这样入个门都极为艰难的虽然不少,但也绝对不多。
荣安歌自觉没有习武天分,也并非心比天高之辈,便在含神之后,领了一份巡守后山思过崖的差事,除每日晨昏的练武诵经外,平日几乎不再出现在杂役院或崇武堂。
也正是这般的深居简出,少与人往来,使得暴雨之夜,荣安歌失足滑下山崖后,未能及时引起其余巡守思过崖的道童的注意。
而当次日同屋之人反应过来,发现他彻夜未归,将人寻到时,荣安歌便早已一命呜呼,为现代而来的灵魂留下了一具空壳。
无人发觉这小小道童,已经换了一个芯子。
现代穿越来的荣安歌接收了原身全部的记忆,但由于原身年仅十四岁,且寡言喜静,没有亲朋,所以他脑海里的记忆也是极为单调闭塞的。但即便如此,荣安歌也还是从原身的记忆中捕获了一些信息,比如这是个武侠世界,比如这世上竟真有堪比神仙的人物存在。
武学登峰造极,竟有不世大能。
了解到这些的荣安歌不可谓不向往,不可谓不兴奋。
他喜欢读武侠小说,做梦也想成为一代大侠,行走江湖,匡扶正义,但激动之余,他也不由倍加小心起来。
这个世界的游仙听起来便是真的绝世不凡,高深莫测,他这借尸还魂之人,万一身上有什么蹊跷被看出来,那恐怕就只有一死了。所以格外惜命的荣安歌下定决心,在自身完全融入这个世界,且成为顶级强者前,绝不踏出太虚观一步,能苟则苟。
料想以原身的资质,十年二十年都不一定能踏入含神巅峰或半步定丹,荣安歌便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先闭关个十年再说。
有了这个想法,荣安歌便没有擅自去更改原身的生活轨迹,仍是独来独往,泯然于众。
但和原身不同的是,荣安歌这个主角,是有金手指的。这个金手指,就在荣安歌的武学悟性上。
原身日夜打坐,凝练心法,却对那些晦涩的经文一知半解,以至于进境缓慢,举步维艰。
安歌只在原身的记忆中回忆了几遍《太虚念经》,就粗通大概,一年内就连破两层,入了《太虚念经》含神篇第三层,一跃超过了观中同龄。
对于剑法也是,原身埋头苦练一年,不抵荣安歌闲散懈怠之中的月余进境。
荣安歌自是发现了自己领悟武学的天分,时不时便叹息,若非是原身的根骨拖累了自己,恐怕自己也是个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天才。
偶尔,他也会念想着山下的武林风云,但一是做惯了宅男,想想便好,懒得动脚,二是太虚观规矩森严,并不是向下山便能下山的,他们安字辈的道士只有《太虚念经》含神篇小成,才可下山行走,进入江湖,荣安歌在这功法上进境虽快,却也并未达到第四层小成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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