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贺兰之还是赵胤，谁都躲不过去。
暮春五月中旬末，直通御花园的坤宁门前站着二排袅袅婷婷的大家闺秀。头冠冕旒身着龙袍的年轻皇帝坐在大殿的主位上，满脸冷漠地捧着青瓷盖碗杯轻抿香茗，仿佛要从这些女子中选出妃子娶亲的人不是他一般。
同样面无表情的还有坐在赵胤身边的贺兰之，不过他看上去更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疲惫与痛苦而特意装出来的。
要强颜欢笑实在太累了，他没有力气在没有他人的情况下再堆起笑脸了。
空气中处处弥漫着僵冷，垂手站在一旁的礼部尚书差点都被这种气氛吓得逃出去。他发现一旦秀女们退下去后，这坐着的两位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身上散发出的阵阵寒气也都得由其他人受着。
礼部尚书默默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冲着殿外喊道：“下一批。”
候在外头的小太监道了声喏，快步将第四组秀女们引到皇上丞相与礼部尚书面前。
这第四组秀女，同样也是今日的倒数第二组。前三组的官家小姐们早已被撂了牌子淘汰下去，但凡有相貌举止一丁点令皇上不满意的，都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落选的事实。
不过，第四批秀女的质量是这几组中最高的，无论仪态还是家世都没有一丝能够挑剔的地方。贺兰之看赵胤难得没有抬手直接挥退她们，便冲那些姑娘们抿唇微微温润笑了笑，希望她们不要在赵胤面前太过紧张。
只听一位年老的太监掐着尖细的嗓音喊道：“扬州知府陈雁契之女陈淑，年十八。”
被叫到名字的秀女上前行礼，出声动人宛若黄鹂鸣啼，“臣女陈淑拜见皇上丞相，皇上万岁，丞相千岁。”
“起吧。”赵胤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开口道，“可有读过什么书？”
“臣女听民间有俗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位姑娘羞涩地绞着帕子含笑道，“臣女不曾读过。”
赵胤发出轻不可闻的一声咂舌，扬手一挥示意内监叫下一个秀女，随后调整一下自己的身形向后靠去。
“江南织造松长平之女松沁棠，年十七。”
唱到名字的秀丽姑娘迈步出列，上前朝二人盈盈一拜，“臣女松沁棠参加皇上、丞相大人，皇上万福金安，丞相大人荣贵吉祥。”
贺兰之望了兴致淡淡的赵胤一眼，随即扬起笑容温声道了句，“不必跪着了，起吧。”
“臣女恩谢陛下与丞相大人。”
“近来可有在家中做些什么？”贺兰之替赵胤问道。
那姑娘想起前几日父亲对她说皇上与丞相格外重视教育的事情，于是开口柔柔道：“臣女近些日子多做些女红针线，平日里也翻翻诗书陶冶品性。”
听到这话的年轻皇帝不禁对她多瞥了一眼。
贺兰之看出这位姑娘是至今为止这些大家闺秀中唯一让赵胤稍稍留意的，抿了抿薄唇垂下眼帘，强忍着心中的百般不愿，强颜欢笑对赵胤道：“陛下，这位姑娘端庄娴雅，微臣觉着不错。”
赵胤冷嗤一声，“既然丞相觉得不错，那就丞相留着吧。”
听着年轻皇帝那刺耳的话语，贺兰之忍不住加重语气沉声喊了一句，“陛下！”
“是朕选还是你选！”赵胤低吼着将盖碗杯拍在黄花梨木桌上，转头冷冷地看向那位明显因受到惊吓而花容失色的秀女，“何来端庄娴雅，退下！”
“臣女……臣女辞谢陛下。”那位姑娘颤着身子勉强告了个礼，步子不稳地退回秀女之列中。
经过此事一出后，这总体素质最好的一批姑娘都最终被赵胤神色不耐地一一挥退。礼部尚书胆战心惊地喊内监把下一批候选的姑娘领入殿中，赵胤快速扫了一眼这组秀女们的姿色后，蹙着俊眉摇头皆撂了牌子。
又是没有留下一个人。
贺兰之盯着花名册上被划去的几排名字，一时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苦恼。满脸无奈地抬头地看向坐在主位上不发一语的年轻皇帝，轻声唤道：“陛下……”
“叫朕做什么。”
“您应该对那些秀女们再包容些。”贺兰之劝道，“不然这次大选，一个姑娘都成不了您的妃子。”
“朕娶妃于你而言有什么好处？”赵胤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睛，墨目里尽是一片讽刺，“你是有多想让朕娶妃生子？”
微臣一点都不想。最好您这辈子都不要娶妃生子。
贺兰之苦笑一声，咽下这句无法说出口的话，哑着嗓子道：“微臣是您的相父，必须承担责任看着您娶妃。”
“哦。”
赵胤失去再看贺兰之一眼的欲望，起身大步迈向门口，“朕在今日不想再看到你，不用留在御书房办公了。”
贺兰之欲言又止地张口想要伸手留住赵胤，却连对方龙袍衣角都未触碰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年轻皇帝从自己的视线中渐渐消失。
“已经不想看到我了吗……”贺兰之揪住苦涩发疼胸口前的衣料，低下头喃喃着。
原来被喜欢的人讨厌是这样的。
好痛苦。
空中唯一有颜色的金灿阳光被云雾所敛去，只余下灰蒙蒙的天色笼罩住皇宫。
殿内的青石砖上滴落一颗温热咸湿的水珠，随即渐渐渗入地面，晕染开一滩墨色的痕迹。
第一百四十五章 -醉酒之吻（上）
由于头次大选参选秀女人数众多，加上陛下与丞相又只面三十位姑娘的缘故，使得这回看选秀女的过程需要维续相当一段长的时间。
而这皇帝选妃的进程之中，恰恰又碰上了年轻的皇帝十八周岁诞辰——这个被视为从此之后达到法定婚娶年岁的日子。
即便它并非是严格意义上被定为成年界限的二十弱冠，但实际这个诞辰所承认的可婚娶背后的意义，已是不言而喻的了。
这位掌权多年的年轻皇帝，而今终于十八了。
赵胤吉诞前后三日，普天同庆举国休息。年轻皇帝身穿龙袍于金銮殿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大赦天下以示皇恩仁德。大街小巷上到处都是呼喊“皇上万岁”的欢悦高声，张灯结彩甚是比过年还热闹，自上次皇帝选秀一事还未平息轰动京城又再次躁了起来。
正是因为要替赵胤庆祝十八周岁生辰一事，后宫中的秀女大选也不得不先搁置下来，为这个默认少年皇帝迈向成人的重要日子让道。
前段日子被阴郁气息笼罩了许久的皇宫禁城，也终于因为皇上吉诞而恢复了许些祥和。
从赵胤生辰的前三日起，来往皇宫中的朝廷官员皇亲国戚就络绎不绝，人人手中奉着价值连城的贺礼来向成年的皇帝祝寿。凡是祝贺生辰而来之人，无论官职高低皆被宫婢请入宴席中，举杯同饮共贺陛下十八。
这场举国大典在赵胤生辰的当日达到最高潮。
万岁诞日的清晨，穿戴庄重的朝堂大臣们在天色才蒙蒙亮起时就早已等候在门口，各个手捧写着祝词的册折，小声交谈间面上皆洋溢一团和祥喜气。待到厚重大气的朱红宫门被缓缓打开后，由身穿墨蓝礼服的贺兰丞相带头入宫，位阶从高到底的其余官员顶着玉冠纱帽肃静敛容，跟随贺兰丞相逐一入宫。
乌泱泱的朝臣齐步走在宫中长道上，其场面绝对可称得上是声势浩荡。集体文武百官走至汉白玉台阶前，听闻为首的贺兰丞相朗声长呼道：“拜——”
满朝文武齐齐行礼，双手作揖稽首而拜。
“吾皇吉诞，天降祥瑞。盛世明君，国运昌盛。百姓同乐，社稷安泰。臣等愿永随陛下，祝吾皇千秋万岁。”
站在金銮殿前的成年皇帝墨金色龙袍加身，头冠二十一串玉珠冕旒，吉服上暗线勾勒的九爪应龙庄严霸气。随着文武百官的齐声贺词话音飘散在禁城空中，汉白玉高台上的成年皇帝微启薄唇，龙袖挥起沉声而言：“众卿平身。”
“臣等叩谢陛下。”百官同声再拜，随即起身等待钟鼓净鞭响起。
“啪。”净鞭第一声而鸣，君臣屏息静听殿前重鼓咚咚响起，每一下就似贯穿耳膜击在心头震撼。
三声净鞭鸣毕，沉沉鼓声响彻整个皇宫。
余音绕空慢慢绝于耳，只听空中铮铮琴瑟声忽然响起，貌美胜花柳的娇俏女子徐徐出现，闻琴声萧音翩翩起舞。伴随着乐师舞女的盛演，众朝臣在引路太监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走入大殿之中，正式开始皇上十八生辰宴饮。
寿辰大宴自早举行到夜。一天之中，朝廷百官不仅举杯祝词于成年皇帝，同样也向这位一路看着赵胤长大成人的贺兰丞相敬酒言谢，话里话外皆是洋溢赞美之词。贺兰之连连称过誉过赞，却不被大臣们饶过，非得要求喝了酒才算了事。
“大人，今儿是皇上十八生辰呐！”酒已上了兴头，满面醉醺红如桃花的一位官员劝酒道，“皇上都喝了，您这丞相不喝，可是不给皇上面子。”
“是啊是啊，大人您要喝啊。”酒意上头的其他朝臣一块劝道。
贺兰之无奈笑了笑，只好举起酒杯饮下纯度极高的皇家之酒。
“国君如此英明神武——嗝——这之中可少不了贺兰丞相的辅佐啊！”刚敬完成年皇帝美酒的一位大臣打着酒嗝而来，举起瓷杯朝贺兰之手中空空的酒杯硬碰了一下，“嗝。大人您得喝这杯啊。”
贺兰之用手掌虚掩着瓷杯推脱道：“没酒了，没酒了。”
“没酒了？”
那位大臣眯着眼睛扬起下巴，伸手摊向一旁，立于一侧的下一级官员极有眼色地递上酒器。大臣憨笑两声接过酒殇，笑眯眯地拨开贺兰之的手替他满上一杯。
“大人呐，您一定要喝！嗝！今日一定得喝！”
“好好好……喝。”贺兰之无奈点头，再喝一杯。
这样的劝酒连连不绝，直到落了皇宫宵禁前的一刻，贺兰之都在被被那些大臣们一杯杯劝到美酒下肚。
第一百四十六章 -醉酒之吻（下）
这样的劝酒连连不绝，直到落了皇宫宵禁前的一刻，贺兰之都在被被那些大臣们一杯杯劝到美酒下肚。
本身他就早已成年，这些大臣们灌起酒来完全不顾虑后果，而他又不是个十分盛酒力的人，因此到最后散场时刻，贺兰之早已满面潮红神志不清了。
相较于贺兰之来说，赵胤这边由于年龄与身份二重顾忌，没有臣子敢觍着脸凑到皇帝面前劝他喝酒，所以直至大臣皆走之时，赵胤仍然十分清醒。
“贺兰大人，贺兰大人？”成年皇帝看着收拾宴饮残局的小太监推了推醉倒在酒桌上的贺兰丞相，“大宴结束了，您要回相府啦。”
“唔……”贺兰之呢喃不清地翻了个身，险些从桌子上翻下去。还好在一旁看着的赵胤眼疾手快地上前接住贺兰之，这才没让他这位醉醺醺的美人相父脑袋砸在地上。
“小胤？”
怀中的贺兰之微微睁开墨目，盈盈眼波流转灿若银河星辰，看得赵胤心神一动，徐徐开口对许久没谈过话的贺兰之答道：“朕在。”
听到赵胤这声答复，酒醉的贺兰之缓缓展露出满足的笑颜，双手搭上成年皇帝的脖颈，眷恋般地埋入对方怀中轻声道：“小胤……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
赵胤眼眸黯了黯，没有去接贺兰之的这句话。
“我很对不起你小胤……逼着你去选妃，让你娶素不曾谋面的女子为妃……不顾你是不是有意中人都强迫着你……”贺兰之卧在赵胤怀中断断续续地道，“所以让你厌恶这样的我……我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赵胤静静地听着贺兰之的醉话，无声地叹了口气道：“阿之，朕没有。”
“听到你不想再看见我的那一刻……我觉得整颗心都像被撕裂一样……”赵胤听着贺兰之埋在自己怀中闷闷的话语，胸前的衣衫不知不觉已被一片温热的液体所打湿，“我从来没有过的这样一种绝望感，被你讨厌的绝望……我好难过……小胤……小胤……”
贺兰之带着哭腔唤着赵胤的名字，即便是在醉酒之中都一遍一遍地乞求着赵胤不要再用冷眼对他。一旦想起赵胤冰冷的目光，贺兰之就觉得心头像被刀在剜着一样的疼，疼得他眼泪簌簌而落。
“我知道我做了多过分的事情……我也没有资格求你不要讨厌我……可是我不想，我一点都不想那样……”贺兰之揪着赵胤胸前被泪水沾湿的龙袍，浑身颤抖着轻声哭道，“小胤……对不起……”
赵胤将贺兰之往怀中搂得更紧些，起身打横抱起泣不成声的贺兰之，哑着嗓子对身后收拾的太监下令道：“今日贺兰丞相就先歇在皇宫中了，派个人去贺兰府知会一声。”
“谨遵陛下圣令。”
成年皇帝一步一步稳稳地抱着酒醉的贺兰丞相走向寝宫，挥退守着寝宫的侍卫后，将哭累了的贺兰之轻柔地放在自己的龙床上。
“小胤……”
卸下一切严肃与冰冷的赵胤注视着贺兰之，墨目深处尽是一片的温润，任由贺兰之散乱了墨发躺在宽大的龙床上，闭目呢喃着自己名字。
“朕在。”赵胤握住贺兰之冰凉的指尖，柔声答道。
“你在……真是……太好了……”
贺兰之的话音越来越轻，最后三字几乎只有将耳朵贴在他的唇边才能听清。
赵胤无意识地在唇边浮现一丝柔情满满的温柔笑意，抬手将贺兰之贴在唇边的墨发拢去。纤长的手指梳理着贺兰之的青丝，抚过那张挑不出一丝不足的俊美面容，勾勒着他的乌眉、墨眼、挺鼻、薄唇。
赵胤将手从贺兰之的脸上挪开，双掌抵在他的瘦削的肩膀旁，看着贺兰之翕张的红唇吞吐着空气，鼻尖中尽是贺兰之交杂着醇酒与檀香的味道。
“小胤……”贺兰之无意识地轻声呓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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